江涛说:“说今年杀猪要拿税呀,不许私安杀猪锅!”
朱老忠听了这句话,由不得楞了一刻,才说:“是吗?是从反动派那里下来的?”
江涛向朱老忠凑了两步,伸出脖子哑默悄声地说:“就是冯老兰包了咱县的割头税。杀一只猪要一块七毛钱,一副猪鬃猪毛,还要猪尾巴大肠头。”
朱老忠听说是冯老兰,把脸一镇,睒着眼睛呆了老半天。
牙上吸着气,慢悠悠地抬起头来,说:“是……他……”
江涛跳起脚说:“是,没错儿。”
大贵把大巴掌一拍,说:“倒霉透了,今年连过年猪也杀不上了。”
朱老忠在关东学会杀猪,制了一套钩子、梃杖,杀猪的家具。乡亲当块儿办个红白喜事,杀猪宰羊不求人。他把这套家具带回来,把这份手艺传给大贵。大贵今年才说要杀猪,又碰上禁安杀猪锅,心里实在不高兴。朱老忠叹了一口气,说:
“又是他狗日的……”一提起冯老兰,他心里实在腻歪。
江涛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去再跟我爹说说,咱硬安杀猪锅,不图钱不图利,就是争这一口气!”
朱老忠听得江涛说,把拳头一伸,说:“大侄子说的是,既是这样,走,咱去找你明大伯商量商量。”
朱老忠迈开脚步头里走,江涛和大贵在后头跟着。走到村北大黑柏树坟里,坟前有三间砖头小屋,屋前有几棵大杨树。北风吹得树枝嗤嗤地响着。一进小门,朱老明正合着眼睛捻麻经子,准备打苇箔。朱老忠坐在门坎上,把反割头税的话说了说。朱老明听了,慢慢把脸孔拉长,也显得瘦得多了。他多少年来,奔走劳累,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低下头去,眯瞪着失明的眼睛,说:“思摸思摸吧!干是要干,看看怎么干法?”自从打输了那三场官司,他觉得凡事应该隐忍,小心谨慎从事。一时冒失,会使人们失去土地家屋。这不只是失算,而且是一生的苦恼。
朱老忠说:“依我说咱们说干就干,冯老兰,他净想骑着咱穷人脖子拉屎不行!”
朱大贵一只脚蹬在炕沿上,揎起袖子抡着小烟袋,说:“左不过叫他们把咱压迫成这个样子。江涛兄弟!你头里走,傻哥哥我后头跟着。”
朱老忠眨巴眨巴眼睛,说:“一个耳朵的罐子,抡吧!可是,这一次更要人多点。那场官司,联合了二十八家,还输塌了台呢!”
江涛看忠大伯和大贵响应了反割头税的号召,他一时高兴,头上泌出汗珠来。说:“咱不跟他打官司,打也打不赢。咱这么着吧,一传俩,俩传仨,把养猪户和穷人们都串连起来。村连村,镇连镇,人多势力大,一齐拥上去,砸他个措手不及。拿税?拿个蛋!”
朱老明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他抬起下巴,眨着无光的眼睛深思着。
朱大贵问:“那能办得到吗?”
江涛叉开腿,横着腰,抡起拳头,兴冲冲地说:“一个人挡不住老虎,五个人能打死老虎。十个人遮不住太阳,人多了能遮黑了天。一轰而起,一轰而散,他逮不住领头人儿,看他有什么法子?”
朱老忠看见江涛这个架势,不由得肚子里笑起来。涨红了脸说:“哈哈,好嘛!大侄子这法儿真新鲜,打官司还得花钱呢,这用不着花钱。砸了就散,他找不到正头香主。还是念书念醒了的人们,画条道儿也高明。俺这瞎老粗儿,干了点子笨事。那时候要是有你这么个明白人,那三场官司也不会输给冯老兰!”
朱老明听到这里,脸上可慢慢显出笑模样,说:“冯老兰那小子毒啊!立在十字街上一跺脚,四街乱颤,谁敢吱声?唉呀呀,过去就是迷糊,花了点子冤枉钱!来吧,咱听江涛的,闹闹运动看看怎么样?”
江涛一听,笑了说:“怎么样?管保越斗越胜利!”
朱老明有满肚子的辛酸,有多少年吐不完的苦水:他自从打官司失败,半年不出门,有理无处诉,气蒙了眼,成了双眼瞎。把老伴气死了,兄弟也走了西口,闺女们住不起家了,剩下孤零零一条单身汉。没了土地,无法糊口,只靠打苇箔、卖烧饼过生活。他从黑天到白日,眍䁖着眼睛,摸摸索索地站在箔秆前边。不管冬天夏天,他在那深更长夜里,背着那只油浑浑的柜子,走在十字大街上,尖声叫唤:“买大果子……不……啊……”悠长的叫卖声,通过平原上的夜暗,传到七八里路以外。过路的人们,一听到这幽扬的声音,就留恋不舍,坐下来抽袋烟再走。不知不觉,引起肚子里辘辘地肠鸣,流出口水来,非赶上去买他的烧饼果子充饥不可。年代多了,他的叫卖声,就成了黑夜里的指路信号。有人问他:
“冰天雪地,还做那买卖干吗?能赚多少钱?”
他抬起头,睁开无光的眼睛,想看看天,也看不见了。在黑洞洞的长夜里,不一定想做多少生意,他受不住长夜的幽闷,一夜夜地睡不着觉,做着梦嘴上还嘟囔:“咳!好长的夜黑天呀!”
在这艰难的岁月里,锁井镇上的烈火熬煎着灾难的生命。自从打输了官司,他就住在这三间小屋里。西头一间,盛着从白洋淀运来的芦苇白麻。东头一间,是他睡觉的土炕,门外是几百年来的老坟。每年夏天,坟地里长出半人深的蒿草,有各样的虫子在草里鸣叫。晚上他睡在土炕上,听着夜风吹着大杨树叶子,哗哗地响着。黎明的时候,他趴在被窝头上,听树枝上的鸟雀嘁嘁喳喳地叫个不停。冬天他听着北风的唿哨。他想,要是门前没有这几棵大杨树,说不定有多么孤寂呢!
江涛看这个失明的老人,心里实在同情他。他过了斗争的一生,可是没有共产党的领导,没有组织群众,发动群众,失败了,穷到没有立脚之地。
当朱老明听得说又要反对冯老兰,他也想到,为了反对冯老兰,使他跌进一辈子翻不过身的万丈深渊,身上立刻打着寒噤。当他又听到,这个斗争,不用朱老巩光着膀子拼命的办法,也不用对簿公堂,不用花钱,只要组织、发动群众就行。他就咬紧牙根,恨恨地说:“干!割了脖子上了吊也得干!老了老了,走走这条道儿!”
江涛看明大伯转变了怀疑的心理,又做了一些解释,说了一会话,叫了朱大贵,两个人走出来。朱老明听他们的脚步声走远,问朱老忠:“大兄弟!你走南闯北惯了,心眼里豁亮,看江涛说的怎么样?是这么回子事吗?”
朱老忠说:“依我看,江涛是个老实人。再说这共产党是有根有蔓的……”
朱老明不等说完,就问:“他们的根在什么地方?”
朱老忠说:“在南方,在井冈山上。”
朱老明吧嗒吧嗒嘴唇说:“要是从井冈山上把枝蔓伸到咱这脚下,可就是不近呀!”
朱老忠说:“别看枝蔓伸得远,象山药北瓜一样,枝蔓虽长,它要就地扎根。比方说,运涛参加了共产党,江涛又参加了共产党,说不定还有多少人要加入。”
朱老明说:“按人说都是正支正派,可也要问清楚,咱心里才有底。”
朱老忠说:“不用问,问,他也不说。我们两人从济南回来的路上,我旁推侧引地转着弯问了半天,他只说些革命的道理,不说出他们的根柢在什么地方。反正他们办的是咱穷人的事。说到这里,他又停住,眼睛看着远处老半天,把嘴凑在朱老明耳朵上,低声说:“大哥!这些年来,我老是这么想:没有共产党的领导,要想打倒冯老兰,是万万不能的。运涛那时候,我后悔咱没有找到这个门路,如今江涛可是共产党的人,咱们不能放过了,说干就是干!”
两个人靠在门扇上晒着太阳,说了一会子知心话,商量着反割头税的事。朱老忠拍拍身上的尘土走出来,朱老明也拄上拐杖送出来,两人一路走着,朱老明说:“我看大贵这次回来不错,人聪明了,也能说会道了。我听他娘说,想给他粘补上个人儿。”
朱老忠说:“年岁儿可是到了时候,你看谁行?”
朱老明说:“我看春兰就行。”
朱老忠听说到春兰,抬起头什么也不说。他又想起运涛来,那孩子还在监狱里。又想起铁窗里那张苍白的脸,掯着泪花的大眼睛。叹了口气说:“咳!为着运涛,我舍不得把春兰给了大贵。”
说到这里,两位老人再也不说什么。他们同时感到心酸,几乎掉下泪来。他们为运涛难受,也为春兰难受。朱老明闭上嘴,眨着眼睛沉默了半天,从眼洞里滚出两颗大泪珠子。说:“咳!运涛一辈子住在监狱里,春兰还能活下去吗?运涛回不来,春兰可是怎么办哩?真是难死老人们了!我看别耽误了春兰,把这事儿给大贵办了吧!”
朱老忠听着,觉得也有理。运涛一辈子回不来,春兰一个人可是怎么过下去?
30
江涛和大贵,从朱老明家里走出来,天上云彩晃开了,太阳从云彩里显出个浑黄的圆球。檐前滴着雪水,水滴滴在檐沿下,笃笃响着。路上的雪有了融化的痕迹,有人把泥土踩上去,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褐色或苍色的斑痕。
两人说着话,走到朱老星家里。自从打官司失败,朱老星把几间房子卖了,借了冯老锡场院里两间小西屋住着。场院东墙有个角门,通到冯老锡家外院,外院通街是个大四方梢门。可是这场院不走梢门,正南开了个门,用柳条子编了个栅栏,上面插着一些枣树棘针。西面围着土墙头,西墙外头就是那个大苇塘。江涛和大贵一进栅栏,朱老星和他儿子庆儿,正在场上拉着碌碡碾谷槎。他们把场上的雪扫干净,把谷槎摊上碾着,累得脸上冒出白沫汗。
江涛一看就问:“这是干什么?”
朱老星见了江涛和大贵,也不停下。一步一步拉着碌碡,眯眯着眼睛笑,说:“你们猜不着。”庆儿闷着头不吭声,只是伸着膀子拉碌碡。这孩子有十二三岁了,脸上黑黑的,瘦干巴个子。
江涛抬起头想了想,说:“嗯,就是猜不着。”
朱老星歇下碌碡,从褡包上摘下烟袋来。先吹了一口,试试通气不通气。然后装上烟,打火抽起来。
江涛问他:“大伯,你这是想干什么?”
朱老星说:“为了冬天做饭烧炕的,我一家子人,一秋天拾下这垛谷槎。堆在场院里,狗在上头溲尿,猫在上头拉屎,老草鸡还在上头孵窝,弄得满世界肮肮脏脏。我捉摸了个法子:先把它碾烂,使些胶泥和起来,用板子拍得一方块一方块的。等晒干了,把它垒成院墙。做饭烧炕时,搬起来就烧。又当了院墙,又当了烧柴,一举两得。试了试,拉着风箱好烧着哪!”
江涛合着嘴,心里暗笑。左思右想,想不出他这种行为是什么意思。把好好的谷槎碾烂,又使胶泥和起来,垒成院墙,再把院墙搬来烧。把谷槎抱来做饭,不就完了吗?他问:
“大伯,春冬两闲的,你歇歇身子骨不好?”
朱老星说:“话有几说几解。你想这大好的天气,吃了饭能净歇着?好歹得摸索点活儿。再说这冬天,有钱人家升上个小火炉,屋子里暖烘烘的。咱穷苦人家,升不起火炉,在屋里呆着也是冷。摸点活儿做,浑身上下热热火火,比升个小火炉儿还美气。”
他说着,厚厚的嘴唇也不张开,只看见短胡髭一翘一翘的。两只细长的眼睛,在门楼头底下眯眯笑着。
江涛说:“你把这谷槎垛在院里,垛好点。多咱烧的时候,抱进屋里去烧,不就好了吗?”
朱老星说:“哪,反正不如这么着归结。”
江涛问:“这样你不省下点力气?”
朱老星说:“力气是随身带着的,好象泉眼一样,你只要用,它就向外冒。你要是不用它,它也就不冒了。你看大贵这身子骨,当了几年兵,在操场上摔打得多么结实,多么粗派。你看他那两条胳臂,一伸就象小檩条子似的。”
大贵说:“你说这个,我相信。”
朱老星说:“是呀!当兵对咱穷人固然没有好处,可是也落下个好身子骨儿。”
大贵说:“我还学会放机关枪哪!”
朱老星笑了说:“着啊!这放机关枪,对咱穷人本来没有好处。可是大姑娘裁尿布,闲时做下忙时用。将来咱要是用着这机关枪了,拿起来就能放。话又说回来,在这严冬腊月,下雪天本来可以囚在炕头上,抽个烟歇憩歇憩。我觉得总不如把这谷槎归结归结好。”
江涛说:“大伯!我看你费这把子力气,对于你的生活没有多大好处。”
朱老星说:“你虽说是生在乡村里,长在种地人家,总归是读书人,捉摸不出咱庄稼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正说着话,庆儿他娘从屋里走出来,高喉咙大嗓子说:“他,成天价是脱了裤子放屁!这么会打算,那么会打算,把个日子也鼓捣哗啦了,眼看就要躧狗牙!”她是个大个子,身子骨挺粗派,乍蓬着头发。两只脚也是有尖儿的,可是比起男人的脚还长。说着话跺得脚后跟通通地响,手指头剜着朱老星的脑门子。她端出泔水来喂猪,一只半大猪,搭拉着大肚皮,从谷槎堆里钻出来,哼哼吱吱地跟着她跑。
要是别人,听庆儿娘卷了他一阵子,也许会冒起火闹起脾气来。朱老星就不,只是眯眯地笑着,他听惯了。庆儿娘越是骂他,他浑身越是觉得滋润。日子长了要是听不见这种声音,看不见这样颜色,就觉得清淡,没有意思了。真的,庆儿娘连说带嚷,朱老星一点也不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这么过来的,并不认为是什么侮辱。相反,更觉得夫妻的和美。朱老星把石头烟袋嘴含在厚嘴唇里,笑眯悠悠地说:
“大侄子!你算捉摸不出我的心思。”
大贵唔唔哝哝地说:“牛长得比骆驼大了,拉一辈子车,也不过是被人杀肉吃,成不了马!”
朱老星听不透这句话,他说:“你们摸不清我的脾气,庄稼人一年四季,到了什么时候有什么活儿。一年三百六十五晌,那里肯歇着过?人吃饱了饭就得做活,随随便便地歇着,败家子儿才那么办呢!败家子儿不讲安生服业地做活,只讲吃好的、穿好的、歇着。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