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她的脸儿,就俯伏在地,你要怎么玩耍就怎么玩耍她!”说着,就又去找老驴头,老驴头一听,眼里噙着泪花摇晃摇晃脑袋,想道:“真拿俺草粪不值呀!说来说去是因为门户急窄,人口单薄,才受这样的欺侮。”他看了看李德才,嘟嘟哝哝地说:“他把俺看成什么样人了?”他心上实在气愤,一步跨过去,抡起胳膊,揸开五指,噼噼啪啪地,连着在李德才脸上打了几个耳光,打得山响。打得李德才闹了个侧不楞,差一点没跌在地下,趔趔趄趄地逃走了。
这件事,引起锁井锁上姑娘们议论纷纷,说:“那还不把人羞死!”后来也叫春兰知道了,她一想到:身上就不住地寒噤。从此,运涛再也看不见春兰,你想这还不够一个青年小伙子伤心的,可是在那个时代,在那样的社会里,乡村里人们那里容得起呀?人们逞着性子嚼舌根,说他们七长八短。运涛每天粘在园里地里,不再上街,不再给人们讲书讲故事。不管白天晚上,一个人在千里堤上走来走去,听滹沱河的流水在响,嘎鸪鸟在大柳树林里在叫。他愁闷,他觉得寂寞。一个男人,在乡村里有了这种名声,就再也没有姑娘小子们跟他在一块玩。有时他一个人坐在小井台上哭,流着眼泪。涛他娘拍着他的肩膀说:“运涛!你忘了她吧,凡事是命里注定的。”第二年夏天,他一个人住在园里看桃子。“五月鲜儿”桃子熟了,不断地有小贩担筐来趸。有几天,他没向父亲交钱。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走到长堤南头,又走回来,踮起脚尖望着村里,离远看着春兰家房屋,春兰家树木。他觉得看看春兰家房屋树木,心上也是安慰的。他走回家去,拿了一条小褡包,把腰杀紧,又拿了一把斧头,插在褡包上走到锁井村后头,围着春兰家宅院转了好几遭。走到春兰家门口,想迈步进去,又怕老驴头。转到房后头,有棵歪巴榆树,他攀树上房,蹬着春兰睡着的屋顶走过去。在春兰睡着的地方敲了两下,又趴在屋檐上看着。春兰听得房顶上有人,猛地翻身起来,才说喊出来,想到那一定是运涛,才蹑手蹑脚从屋子里走出来。把手遮在眉毛上,这边照照,那边瞄瞄。在黑影里瞧见运涛的影子,摇摇头掉下泪花,说:“你又来干吗?”运涛说:“我要走了,到革命军去!”说了这句话,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这时春兰急了,说:“你等等!”说着,她抬起腿走出来,转到房后头一看,运涛才从树上爬下来。运涛看见春兰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心上不住地突突跳着。两个人手牵手走到千里堤上,站了一刻,又走到堤下头柳子地里坐下。
运涛出了口长气说:“咳,咱俩要分手了!”
春兰冷不丁扭过头来,睁大了眼睛,惊奇地问:“怎么?”
运涛说:“我要出外了!”
春兰带着眼泪,冷笑一声说:“哼哼!你胆小了,怕封建势力,要一个人躲到干树身上去歇凉儿?”
运涛说:“不,贾老师调我到南方去参加革命军,他说国共合作了,革命军要北伐。”
春兰说:“要是这么说,你去吧!把封建势力、土豪恶霸们都打倒,我们才能得到解放。”
人急夜短,说着话儿晨风起了,吹得柳丛摇摇摆摆,象大海里的波浪一起一伏。两个人在柳子底下,说了一会子知情话,听得村上第一声鸡啼,运涛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春兰说:“怎么说了个走就这么急?你也不早说声儿,我好给你洗洗衣裳,做双鞋袜。叫你这么走了,我心上不落意。”
运涛说:“不,前边村上还有人等着我。你回去吧,叫你爹知道了,又是一场打。”
春兰说:“不,我要送你,左不过是这么回子事了,打死了也是个冤魂。我一身干净,别人说什么话,我也不管。”
两个人并肩走了两步,运涛又楞住,说:“我还有句话跟你说!”
春兰说:“什么话,你说吧!”
运涛说:“说了,你可不能恼。”
春兰说:“我不恼,你说吧!”
运涛说:“我这一出去,就是万千里地,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年月才能回来。要行兵打仗,不知将来落个什么结果。”说到这里,他又停住,看春兰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看着他,嗫嚅说:“希望你另找一个体心的人儿……”
春兰听到这里,她才明白,两眼瞪直,怔住身子一动也不动,脑筋里象是停止了思想,噗通地倒在地上,两手捂住脸痛哭起来。运涛急得直跺脚,他想:“不告诉她吧,要出远门了,不愿耽误她的一生。告诉了她,就这样起来,他觉得实在为难。弯下腰抱起春兰肩膀,春兰打着滚不起来,好容易才扶起她来。春兰哭了半天,才说:“我的日子过到头儿了!”
运涛急问:“什么?”
春兰说:“你走吧,不用管我了!”这时,她想起母亲说过,忠大叔下关东,前脚走后,他姐姐就跳进这滹沱河里自尽了。这时她已打定主意。
运涛问:“你愿等我?”
春兰说:“你革起命来,就有好光景了,还看得起我穷人家闺女。”
这时运涛才明白春兰的性格,瞪起眼睛说:“不管你等不等我,我一定要等着你!”
春兰听了这句话,脸上一下子笑出来,说:“要是你有这个心胸,有这个决心,撑得过去,我还要活下去!”
两个人踩着河岸,向东走去。春兰看东方发亮,天快明了,说:“这,送多远也有个分手啊,你走吧!”运涛睁开明亮亮的大眼,眼瞳上闪着星群的光辉,看着春兰,说:“有几句话,我还要告诉你,封建势力仇恨革命,好象张开网兜一样,要捕杀我们,灭绝革命。从今以后,你要小心,少在街上露面,少见到人,把革命思想存在心里,等我回来。”说完,握了握她的手,就走去了。春兰立在高岗上,看着他的影子,在黎明的薄暗中不见了。晨风吹拂她的长辫,千里堤上大杨树的叶子在响,滹沱河里水在流……
她一个人走回来,在园里捭了几叶菜,走回家去,放在阶台上,又担起筲来挑水。春兰娘趴着窗台问:“春兰!起这么早?”
春兰说:“我早起来哩,从园里捭了菜来,挑水哩!”
春兰娘说:“咳!多好的闺女,多么不怕付辛苦啊!”
这天早晨,严志和扛着锄,拎着篮子送饭去。园前园后喊了个遍,找不见运涛的踪影。这时,他心上突突地跳起来,抬脚去找朱老忠。自从朱老忠从关东回来,他有什么作难的事情,就去找他商量。朱老忠遇着的事故多,会出主意,说出个道理就对他有很大的帮助。
朱老忠听说找不见运涛,头上腾地冒起火来,才说抢白严志和几句,心里想:“弟兄们都不是小年岁了,算了吧!”又忍住气,把火头压下去。匆匆走到梨园里,大清早起,把烟袋伸进荷包里,眯着眼睛摸索着荷包,呆了老半天,才说:
“怎么……这孩子,他失踪了?”
严志和在井台上转游着说:“也许着……这孩子,他掉到井里去了?”
朱老忠点点头,连忙走到村里,叫了乡亲们来淘井。把井淘干了,还是不见运涛。涛他娘坐在井台上,哭得死去活来。
严志和说:“许是被土匪架走了?”
朱老忠摇摇头说:“不,咱不是那等人家。”
严志和说:“也许是被仇家杀害了?”
朱老忠问:“你想想,得罪过人吗?”
严志和说:“咱这个门坎,向来没得罪过人。这孩子除了和老驴头家闹了那会子事,自小就安分守己。民国六年发大水,使了冯老兰的钱,还不起本息,和冯家大院里嚷过几次仗,差一点没把我治到衙门里去。还有,和冯老兰打那三场官司……”
朱老忠点着下巴说:“哼!这号人家,惯会结交一些花霾脖子,也许……”他沉思默想,也没想出个什么办法。反正,人是找不到了。垮下脸来,楞着眼睛说:“志和!这是咱哥俩说话,孩子们大了,你不给他屋里寻下个系心的人儿,依我看这孩子,他一气下了关东!”
严志和两只手拍着膝盖说:“可,我的大哥!你还不知道?
人口多地土少,谁肯把姑娘嫁给咱家,又有什么法子?”
朱老忠说:“和老驴头家……我看春兰那闺女就不错,为什么不早打发媒人过去?你还能找到这么好儿媳妇?”
严志和耸起长眉毛,摇摇手说:“甭提了,你还不知道,叫人们念叨得对不上牙儿呀!”
朱老忠镇起脸来,把大腿一拍说:“哼!咱穷人家,不能讲那个老理儿,不管偷来的摸来的,坐在咱炕头上就是咱的人儿。一切礼法,都是大人老爷们造作出来的,咱们不遵守他们那个!”
无论怎么说,人,当时下是找不到了。自从运涛离开小严村,姑娘们对严志和有了意见。说运涛正读书心切的那个时候,不该强他离开学堂。说不该叫他独自一个人睡在园里,住在荒村野外。荒旱的年月里,会从山上下来吃人的狼。他们一想到运涛和春兰的事,就唉声叹气,再也听不到他清脆的卖梨声,看不到他的大眼睛了。他还会写一手好字,每年新春节下,一个人能写完全村的春联。人们都说,咱村再也找不到写这么好字的人了!
17
运涛出走的那一天,严志和给江涛捎了个口信去,江涛找到贾老师说:“我想告假,家去看看。”
贾老师问:“回家干什么?”
江涛说:“运涛跑了。”
贾老师听得说,缄默着抬起头来,转着眼睛想了一下,几个手指头在桌子上敲着。问,“他已经去了?”
江涛说:“唔!”看样子贾老师象是知道,又象是不知道。他想:也许会知道,他知道运涛常到贾老师这里来。因为心急,也没深问,就走出学校回家了。走到家门口,娘才从梨园里回来,正坐在井台上哭,眼泪滴成一条线。江涛说:“娘!
他已经走了,你就别哭了!”
涛他娘说:“说不哭,由不得,心酸得不行哩!”
江涛说:“他想走,也不言一声儿。”
涛他娘说:“咳!言一声,春兰早把他的心摘去了!”
江涛也想起春兰,自从春兰不到他家,老是觉得家里冷冷清清的。运涛一走,象缺了半家子人。心里想着,抬起头看着前方,大堤上杨树的叶子唂啦唂啦响着,响得心上寒凉。心里想:“还不知道春兰心上有多么难受哩!走进屋里,老奶奶还在炕上坐着。她年幼的时候劳动得多了,一上了年纪,头发全白,两条腿不能再走动了,整天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听说运涛出走了,眼也不睁,只是流着泪悲痛。一看见江涛,就把他叫住。说:“唉!又走了,又走了,没良心的!”
江涛说:“奶奶!甭生气了,他会回来的。”
老奶奶叹声说:“咳!回来,他才不回来哩!这一踏脚儿,老头子出去快二十年了,也不来个信,咳!完了!”
江涛坐在奶奶身旁,给她抓痒,奶奶身上穿的蓝布褂儿,洗得干干净净。她说:“看你,孩子有多么好啊,绵长得象姑娘一样!”
江涛说:“娘没空闲伺候你老人家!”
涛他娘说:“那里有空闲,太阳出来,还没干什么,一出溜就过去了。”说着又烧水,叫江涛给奶奶洗手、洗脸、剪指甲。
江涛走到园里,严志和正在那里呆呆地站着。运涛一走,他就象缺了一条腿,他走不到那里,事情就没有人做。往日,为着看个红白喜帖、写笔帐都困难,才省吃俭用地巴结着孩子们念几年书,戴上个眼。才熬得能写会算,会种庄稼,顶大人的事了,又走了,合该他卖老力气。江涛也觉得象缺了一只手,没有商量事的人,办事没有膀臂了。
江涛心上也觉得难过,一个人悄悄地走回城里。到了第二年夏季,他在贾老师领导下,第一次参加了群众运动:抵制英国货、日本货。进行罢工罢课,反对帝国主义屠杀上海工人。贾老师叫他领导同学们写标语、散传单。到了开会的那一天,拿着小旗的人,在大街上来来往往,其中有农民,有长工、小学教员、学生们……在戏楼上开了大会,就开始游行了。江涛站在队伍前头,领导人们喊口号,喊声象雷鸣,震动了全城。买卖家、市民们,都站在大街上看,拥拥挤挤,站满了一条街。他回头一看,人们举起拳头,就象树林一样多。自此,他明白受压迫的人们,不只他们和忠大伯两家,还有这么多!反对黑暗势力的人,不是孤单的。他被群众的热情所感动,眼角上含了泪花,脑子里透出一线黎明的曦微似的光亮;这时他迫切要想参加共产党,和贾老师更靠近一点。
江涛开会回来,觉得心神不安,坐又不是,立又不是。走到教室里,拿出一本书来读,又读不下去。回到宿舍里,想睡一觉,转着眼珠睡不着。看天黑下来,火烧云照满了天空,不知不觉走到贾老师屋子门口。贾老师正在窗前读着书喝茶。
贾老师窗外有棵马榕花,正在开着。伞形的花朵上,放散出浓烈的香气,离远里就闻到。有几只大蜜娥,吐出长须,在粉色的花朵上扑楞着。他几次想走近去,把心里的话谈出来,又迟疑住,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他不知道怎样开口,一想到心里想要说的话,脸上就着红起来。看天上晚霞散了,星星快出来了,他想回到宿舍去,走了几步,他又停住脚转回来。停了一下,下了个决心,低下头硬着头皮走过去。
贾老师听得声音,猛一抬头,江涛走到跟前。他放下书,摩挲着江涛的头顶,笑了说:“好!今天你干得不错!”
江涛笑默默的,睁开大圆圆的眼睛,看了看贾老师。才想说话,觉得口腔里发热,嗓子喑哑住了。他哑着嗓子说:“好什么,学习着干吧!”他颤得嗓子几乎说不上话来。这时他想开口谈,又腼腆地停住,脸上泛出笑意,只是笑。贾老师也想到:“他心上一定有什么事情,想是不好开口的乞求吧!”贾老师让他喝茶,他喝了一会茶,烫了烫嗓子,热也退了。他说:“今天我才明白,运涛为什么参加革命,参加共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