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辛格:卢布林的魔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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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辛格:卢布林的魔术师-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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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着。有时候,一个影子像是神话里的鸟似的掠过田野。每隔一会儿,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不是人的声音,也不是野兽的声音,好像是一只怪物在太空中什么地方翱翔。雅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摸摸他的手枪,这是他随身带着用来对付拦路抢劫的强盗的。他是在通向皮阿斯克的路上。在那里,在那个小镇外,住着玛格达的母亲,一个铁匠的寡妇。在皮阿斯克镇上呢,他算了一算,在他那些熟人中间,到底有几个是名声很坏的小偷,还有一个泽茀特尔,一个被丈夫抛弃了的女人,他跟她还有私情哩。
  不久,眼前出现了打铁工场,一座被煤烟熏黑了的建筑:歪屋顶裂开着,像一个废弃了的乌窝;墙斜了;窗变成了一个洞。从前,玛格达的父亲亚当。兹巴斯基就在这里锻斧头和犁锌。他是一个贵族的儿子,他父亲被一八三一年的起义弄得倾家荡产。他把玛格达送到卢布林去上过学,后来在一场瘟疫中送了命。八年来,玛格达一直给雅夏当助手。既然她是个要把戏的,她就得把头发剪短;演出的时候她穿着紧身衣翻斤斗,用脚转木桶,给雅夏递变戏法的道具。他们一起住在华沙旧城的一套公寓里。她算是他的女用人,就用这个身份在市政厅登记。
  那两匹马一定认出了那个打铁工场,因为它们跑得更快了。只见它们穿过养麦地和马铃薯地,经过一个路旁的圣龛,那里供着怀抱圣子的圣母马利亚,在月光下这座圣像显得出奇的生动。马车再向前驶去,出现了一个坐落在小山上的天主教公墓,由矮栅栏围绕着。雅夏的眼睛紧盯着公墓。那里躺着永远安息的人。他总是在公墓里寻找去世了的生命的征象。他听到过各种闪烁在坟墓间的小小的火焰的故事——还有鬼魂和幽灵的故事。据说雅夏自己的祖父在去世以后就是接连几个礼拜、几个月出现在他的孩子面前,甚至出现在陌生人面前。有人甚至说,他有一次敲他女儿的窗子。但是现在雅夏什么也看不到。一棵棵桦树挤在一起,看上去好像是木化石。虽然没有风,树叶却发出沙沙的响声,好像它们自己在颤动似的。墓碑互相沉默地凝视着——同永远不可能再开口的人那样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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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兹巴斯基母女两人都在等雅夏;尽管黑夜早已来到,她们都没有上床。铁匠的寡妇,埃尔兹贝泰。兹巴斯基是个胖子,大得像一座干草堆。她的白头发用发夹束在后面;她的脸虽然很大,看上去神色温和。她坐着在玩“磨性子”。尽管她年纪轻轻就成了一个孤儿,所以既不能读,又不能写,她对于纸牌的知识却毫不含糊地表明,她出身于贵族家庭。她从前一定长得相貌美丽,因为甚至现在还五官端正;她的鼻子很好看,稍微有点翘;她的嘴唇又薄又漂亮,牙齿一个也不缺;眼睛闪闪发亮。不过,她有一个宽阔的双下巴,长着一个几乎垂到胸脯的甲状腺肿瘤;她的乳房像阳台似的凸出着;她的胳膊又粗又大,跟一般人的大不相同;她的身躯像一个塞满了肉的麻袋,一块块肉从身上鼓出来。她两只脚有病,甚至在屋子里走动都要用手杖月D 副纸牌又脏又皱。她在嘟嘟嚷嚷地自言自语:“又是黑桃一点!这是个不吉利的预兆。要出乱子,孩子们,要出乱子!……”
  “出什么乱子啊,妈?不要迷信!”玛格达嚷着说。
  玛格达已经把她的行李摆在一个有铜箍的箱子里——箱子是雅夏送给她的一件礼物。她已经快三十岁了,不过看上去年轻得多,观众认为她顶多十八岁。她身材瘦小,皮肤黝黑,胸脯平坦,简直是皮包骨头,叫人没法相信她是埃尔兹贝泰的女儿。她的眼睛是灰绿色的,狮子鼻,嘴唇丰满而且向上掀起,好像随时准备着让人亲吻似的,又像快要哭的孩子的嘴。脖子又细又长;头发是灰末色的;高颧骨上显出玫瑰疹的红色。她的皮肤上布满疹子;在寄宿学校里她的绰号叫蛤螟。她当初是个阴郁、内向的学生,带着鬼鬼祟祟的神情,爱好希奇古怪的动作。即使在那时候她已经显得非常灵活。她能够手脚麻利地爬上一棵树,精通最新的舞蹈;熄灯以后,她从窗口溜出宿舍,随后用同样的方法回来。玛格达直到现在谈起寄宿学校,还认为那里是地狱。她功课很差,一直受到同学们嘲笑,因为她爸爸是个铁匠;连老师对她都没有好感。她有几回打算逃跑,经常跟同学吵嘴;有一回,她受到处罚以后,在一个修女的脸上降了一口唾沫。玛格达的父亲一死,她就离开学校,没有得到文凭。不久以后,雅夏就雇她去当助手。
  玛格达年纪比较轻的时候,有人说,她只要有个男人,那些疹子就会退净,因为明摆着那是青春痘;但是她后来做了雅夏的情妇,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糟糕。玛格达并不隐瞒她跟雇主的关系。每一次雅夏到兹巴斯基家来过夜,同她一起睡在凹室里那张大床上;早晨,她母亲甚至给床上那一对端来牛奶红茶。埃尔兹贝泰管雅夏叫“我的儿子”。玛格达的弟弟博莱克对雅夏憋着一肚子火,发誓要报仇雪恨,但是他终于对这种情况也感到习惯了。雅夏维持这一家人的生活。他掏钱让博莱克去酗酒,玩纸牌,斗骨牌。每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博莱克威胁要对那个败坏兹巴斯基家声誉的该死的犹太人进行报复的时候,埃尔兹贝泰用拳头捶他的脑袋;玛格达会说:“你碰一碰他脑袋上的一根头发,咱俩一起死!你跟我一起进坟墓!我凭着去世了的爸爸起誓。……”
  接着,她向后弓起身子,发出嘘嘘的声音、像一只猎面对着一条狗。
  这一家人衰落了。玛格达跟着一个魔术师走南闯北。博莱克钻在皮阿斯克那帮小偷中鬼混。他们把贼赃交给他送到那些销赃的那里去。他经常同杀人犯睡在一起。埃尔兹贝泰呢,变成一个贪吃的人。她胖得差一点连门都走不过。从一大清早到临睡前念最后一声“圣父”以前,她的嘴里不停地嚼着美味佳肴——酸菜煮红肠啦、油饼啦、洋葱烤肉汁煎蛋啦、肉馅煎饼啦,或者是麦片粥啦。她的两条腿沉重得她连礼拜天都去不成教堂了。她会对她的两个孩子伤心地说:“咱们给撇下啦,撇下啦!你们的爸爸一死,但愿他的灵魂在天上得到安宁,咱们就变得像是灰尘。……没有人关心咱们。……”
  附近一带的人说,埃尔兹贝泰为了博莱克,把玛格达牺牲了。埃尔兹贝泰盲目地溺爱他,纵容他的每一个怪念头,为他的一切肆无忌惮的举止行为辩护,把最后一个子儿掏出来给他。尽管她不再到教堂里去,她仍然向耶稣祈祷,给圣徒献蜡烛,在圣像面前膜拜,背祈祷文。埃尔兹贝泰害怕一件事——他们的恩人雅夏万一出什么事,万一他不再对玛格达感到兴趣,但愿永远不会出这种事。这一家人是靠他的慷慨过日子的。她,埃尔兹贝泰,活像一堆破烂,四肢都害关节炎,脊背被风湿痛折磨得变了形,大腿上静脉曲张,胸口上长了一个肿块,硬得像鹅卵石——她一直担心,生怕它像她妈生的那个肿块一样扩散,但愿妈妈在天堂里安息吧。……
  博莱克一大清早到皮阿斯克去了;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跟那帮狐群狗党——这是埃尔兹贝泰对那帮小偷不客气的称呼——一起过夜。他在那座小镇上也有个情妇。所以这一个夜晚,埃尔兹贝泰既等着雅夏,又等着博莱克。“磨性于”这种纸牌游戏不但预示未来,而且告诉她那两个人到底谁先来——一什么时候来。每一张纸牌,对她来说,都表示某种意义。只要把纸牌洗一下,同样的国王、皇后、杰克,就流露出新的表情。那些印刷的肖像,照她看来,都是有生命的、懂事的而且是神秘莫测的。她一听到她的狗布雷克汪汪地叫起来,接着是大车的轮子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就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表示感谢。感谢耶稣,他来啦,她的宝贝的卢布林孩子,她的恩人。她知道他在卢布林有个妻子,而且同皮阿斯克那帮为非作歹的坏蛋有来往,但是她不容许自己去细细思量这种情况——多想又有什么用呢?人只能拿他可能得到的那一份儿。她是个穷寡妇;她的孩子是孤儿——谁能揣摩得透一个男人的心。总比把女儿送进工厂去做工好,她在那里会害上痨病,咳得肺都烂掉;也总比把她送去当窑姐儿好。每次雅夏的大车来到,埃尔兹贝泰总会产生同样的感觉——邪神恶魔在阴谋吞噬她,但是她向救世主祈祷和哀求,依靠这个方法去打败他们。她拍拍手,得意扬扬地望着玛格达,但是她的女儿生性骄傲,仍然毫无表情,尽管做妈妈的知道得很清楚,她心里是高兴的。雅夏既是这个姑娘的情人,又是她的父亲。还有谁会为这么一个干瘪、乖僻的女子操心呢?她瘦得像一条树枝,胸脯这么扁平。
  埃尔兹贝泰叹了一口气,气喘吁吁地把她的椅子向后推开,费劲地站起来。玛格达又踌躇了一会儿,接着猛地冲到门外,伸着两条胳膊跑到雅夏面前:“亲爱的!……”
  他跨下车,跟她接吻,拥抱。她的皮肤是火热的。布雷克一开始就摇着尾巴向客人献殷勤。鹦鹉在笼子里数落;猴子在尖叫;乌鸦呢,一会儿呱呱地叫,一会儿说话。埃尔兹贝泰等雅夏同她的女儿亲热一番以后,才在门槛上出现。她站在那里,又大又粗,活像个雪人,耐心地等他像一位绅士那样去吻她的手。每一次他来,她总是拥抱他,吻他的额头,用同样的话欢迎他:“有客进门——上帝进门。……”
  接着,她会哭起来,撩起围裙,轻轻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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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尔兹贝泰盼雅夏来,不光是为她的女儿,也是为她自己哪。他总是从卢布林带点东西来给她:一些好吃的东西,肝啦、芝麻糖啦、点心铺里买的糕点啦。但是比那些好吃的更重要的是,她巴不得有个人同她谈谈。尽管她对博莱克百依百顺,为了他做牛做马,他不愿意听她讲话。她一开口讲故事,他就会粗暴地打断她:“得了,妈妈,总是瞎吹,总是瞎吹。”
  埃尔兹贝泰被他一顶撞,话都哽在喉咙里,她会咳嗽,脸涨得通红,像中风病人似的。她气喘吁吁,打着呢逆,不得不让那个畜生似的博莱克去给她倒水,拍颈窝和背心,让哽在她喉咙里的那股气平下去。
  玛格达呢,正好相反,她很少开口。人能够对她说三个钟头的话,讲给她听最稀罕的事情,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有雅夏,这个犹太人,这个魔术师,会引起埃尔兹贝泰说话的兴致,鼓励她倾吐心里话,像对待大母娘那样对待她,而且不是把她当讨厌的、而是可爱的丈母娘对待。他原来是个穷孩子,从小就成了孤儿;埃尔兹贝泰,照他看来,就像是他的母亲。她心里想,这么许多年来,雅夏始终同她们在一起,玛格达应该谢谢她哩。她,埃尔兹贝泰,给他烧他喜欢的饭菜,向他提出各种切合实际的劝告,提醒他提防仇人,甚至为他详梦。她给他一只微小的象,那是她祖母的庄园里的一件传家宝,他走绳索或者演出任何绝技的时候把它别在翻领底下。
  虽然他一到就再三说明,他不饿,埃尔兹贝泰总是给他端来饭菜。样样都是事前准备好的:刚熨过的桌布啦、生炉灶的引火柴啦、他喝酒用的瓷酒杯啦、他盛菜的蓝图案的盘子啦。什么都不缺少,甚至还有餐巾。埃尔兹贝泰被人称道是个最了不起的主妇。她的丈夫不妨是个铁匠,但是她的祖父沙平斯基的庄园上有四百个农奴,他还同高贵的拉齐威尔家的人一起打猎呢。
  埃尔兹贝泰已经吃过晚饭,但是雅夏一来,她又胃口大开了。他们互相热烈的问候以后,雅夏和玛格达到凹室里去;埃尔兹贝泰忙着准备饭菜。她的疲劳像奇迹出现似的一下子消失了。她的腿到了夜晚经常像压了铅那样沉重,现在看上去好像护身符显出了妙用,不再蹒跚不灵了。她一眨眼就在炉灶里生起火来,又是煮又是炸,动作利索得叫人吃惊。她愉快地叹气。玛格达爱慕他,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他甚至给她,埃尔兹贝泰,也带来了新生命哪。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同以往一模一样。他再三要她相信他不饿,但是饭菜已经摆在他的面前,香味散发到屋子的各个角落里。她准备了樱桃奶油煎饼,那上面撒着白糖和肉桂末。桌子上摆着一瓶樱桃白兰地,还有雅夏上次来的时候从华沙带来的甜酒。雅夏尝了一口食物以后,马上想多吃一点。玛格达平时胃口很小,而且害着便秘,突然变得胃口正常起来。那条狗摇着尾巴在雅夏的脚旁转来转去。用罢咖啡和甜油饼以后,埃尔兹贝泰开始回忆起往事来:她的丈夫生前对她多么忠诚啦;他把她搂在怀里啦;有一回沙皇的马车停在打铁工场前打一个掉了的马掌啦;在等的时候,沙皇自己走进他们的家啦;她,埃尔兹贝泰,给了他一杯伏特加啦。她最惊险的一个经历是一八六三年起义期间她窝藏起义者,并且把哥萨克骑兵的行踪向波兰军队通风报信。凭着她能言善辩的口才和眼泪汪汪的神情,她救过一个被俄国兵鞭打的贵妇人。玛格达当时还是个孩子哩,但是埃尔兹贝泰扭过头去要她证实。“你不记得了吗,玛格达?你坐在那个将军怀里,他穿着有红条子的裤子,你坐在那儿,玩他的勋章呢。你不记得了吗?唉,孩子们……他们的脑袋像白菜……吃吧,亲爱的孩子……再来点煎饼。不会让你吃坏的。我的奶奶,但愿她在天上为咱们说说情,她时常说:‘肚子是个无底洞。”’一个故事引到另一个故事,埃尔兹贝泰害过各种各样的病。她有一只乳房开过刀,后来用针缝起来。她拉下上衣的领口,把刀疤露出来。有一回,她只剩一口气啦——一教士给她行了临终涂油礼;他们已经量了她的身材,准备做棺材了。她像死了似的躺着,看到天使啦、鬼魂啦、幻象啦。突然她去世了的父亲出现,撵走了一切幽灵,嚷着说:“我的女儿有小孩。她死不得!……”当时她开始浑身淌汗,汗珠大得像糖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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