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埃米莉亚走进来。她从雅夏望到海莉娜,说,“晤,你们俩真是出色的一对!”
“来的是谁啊?”雅夏问,对他自己这样放肆感到惊奇。
“我要是告诉您,您会笑的——尽管这不是好笑的事情。我们有个相识就住在附近,一个姓查鲁斯基的有钱老头,是个放高利贷的守财奴。事实上也不好算是我们的相识,不过雅德微加跟他的用人很要好,所以他也跟我打招呼。昨天夜晚,有人闯进他的家去。那个小偷是从阳台上进去的,有个守夜的看见他爬下来。守夜人追他,可是那人逃走了。他没有能打开保险柜。现在发现他似乎留下了一本笔记本,上面有他打算去偷的别的公寓房间的地址,而我的地址也在那上面。有位侦探刚才来叫我当心。我干脆跟他说,‘他在这里没什么可偷的。’这不是怪事吗?”
雅夏感到上跨发干。
“他干吗要留下一张地址表呢?”
“显然是他掉在那儿的。”
“晤,你得小心才是。”
“哪一个能小心呢?华沙变成贼窝啦。海莉娜,回房去!”
海莉娜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好吧,我走。我们刚才谈的事应该保守秘密!”她对雅夏说。
“对,永远保守秘密。”
“好,我要走了。赶我走,叫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你可不是马上就走吧,雅夏伯伯?”
“对,我还要待一会儿。”
“再会!”
“再见。”
“再见”
“回头见!”
“快点!”埃米莉亚厉声说。
“好吧……我走了,”海莉娜说罢就走出去了。
“她跟您有什么秘密啊?”埃米莉亚半开玩笑地问。
“事关重大的秘密。”
“有些时候,我感到后悔,生了个女儿而不是儿子。男孩子不这样老待在家里,也不会参与他母亲的私事。我爱她,可是有些时候她叫我烦恼。您一定要记住,她还是个孩子,不是个成年人。”
“我是把她当作孩子跟她说话的啊。”
“关于那个小偷的事情真怪。难道他找不到比我更有钱的人家了吗?他们从哪儿打听消息的呢?他们显然是溜进大门去看人名地址录的。可是我害怕小偷。一个小偷也挺容易变成一个杀人犯。大0 河上有把挂锁,可是通阳台的门上只有一条锁链。”
“你住在三楼。这对小偷来说太高了。”
“说得对。那您怎么知道查鲁斯基住在二楼呢?”
“因为那个小偷就是我,”雅夏嘶哑地说,说出了这句话,自己也吓呆了。他喉咙收缩起来。眼前升起一团黑影,他又看见火星了。好像这是附在他身上的一个恶魔说的。他脊背上感到一阵叫人抽搐的颤栗。他又恶心起来,眼看就要晕过去了。
埃米莉亚停了一会儿。“晤,这倒是个好主意。既然您能从窗子里爬下去,您应该也能从阳台上爬上去。”
“我当然能。”
“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您的话。”
“我说,‘我当然能。’”
“晤,那您为什么不开那保险柜呢?您既然动手干了,就该干到底。”
“有时候你办不到。”
“您干吗讲得这么轻?我听不清楚您在说什么。”
“我说,‘有时候你办不到。”’“俗话说得好,‘早知做不到,何必白费事。’多怪啊,我刚才还在想小偷可以破门闯进他的屋子呢。人人都知道他把钱就放在那些房间里。这笔钱早晚免不了会被偷掉的。这是所有的守财奴的下场。晤,不过攒钱本身就是一种欲望。”
“好算是一种欲望。”
“有什么关系呢?话说得绝一点,所有的欲望也许不是彻底的愚蠢,就是绝顶的明智吧。咱们懂得什么啊?”
“对,咱们什么都不懂。”
他们两人都默不作声。后来她打破了沉默。
“您怎么啦?我一定要看看您的脚!”
“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一干吗现在不行?您怎样摔下来的,告诉我。“
她不相信我的话,她认为我在说笑话,雅夏想。唉,反正什么都完了。他望着埃米莉亚,但是他好像是透过一层雾在看她似的。屋子里很暗;窗户都是朝北的,挂着紫红的窗帘。他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淡漠,这是一个人将要犯法或者冒生命的危险的时候才有的那种感觉。他明知道自己预备说出口的话会把一切毁个干净,但是他顾不得了。
他听到他自己在说:“我的脚是从查鲁斯基家阳台上跳下来的时候弄伤的。”
埃米莉亚扬起眉毛。“说真的,眼下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我讲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8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他能听到窗外传来的鸟鸣声。得了,最大的难关过去啦,他对他自己说。他现在明白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把这件事干脆了结。他肩膀上的担子太重了。他必须跟一切都一刀两断。他朝屋门看了一眼,好像准备不讲一句告别的话就逃走似的。他并不垂下眼皮,而是瞪着眼望埃米莉亚,心里没有自豪,只有恐惧,这是那种经受不了恐惧的人所感到的恐惧。埃米莉亚回望着他,并没有发火,而是带着一种既好奇又轻蔑的心情,这是一个明知道不管怎么办都无济于事的人的心情。她看上去好像在克制自己,免得笑出来。
“说真的,我可不信……”
“是啊,事实就是这样。我昨夜到过你的家门前。我甚至还想抬头叫你呢。”
“可是您结果上哪儿去了?”
“我不愿意吵醒海莉娜和雅德微加。”
“我但愿您不过是跟我开玩笑。您知道我容易受骗上当。”
“不,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听见雅德微加谈起过他;我想,这倒是个解决咱们问题的办法。可是我当场着了慌。我显然不是干这种事的料。”
“您是来对我坦白的,对不?”
“是你问我的。”
“我问过什么?——不过反正都是一样,都是一样。如果您不是又在闹着玩,我只能可怜您。这是说,可怜咱们俩。如果您是在开玩笑,我只能蔑视您。”
“我不是上这儿来闹着玩的。”
“谁说得准您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啊?您分明不是个正常的人嘛。”
“对。”
“我最近在报上看到有个女人心甘情愿地让一个疯子勾搭上了。”
“你就是这个女人。”
埃米莉亚眯起了眼睛。“这是我命里注定的。斯蒂芬,愿他安息吧,他也是个精神变态的人。是另一种类型的。很明显,这种人对我有吸引力。”
“你不该数落自己。你是我认识的最高尚的女人。”
“您认识的是哪些人啊?您是在垃圾堆上长大的,您就是垃圾。原谅我说话尖刻,不过我只是说出了事实。都怪我一个人不是。我一切都知道,您确实什么也没隐瞒,不过在希腊戏剧中有一种人的命运——不,不是这个名称——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明知道会碰到什么遭遇,还是不得不按照命运的安排去做。他看见了深渊,可是不管怎样还是陷了进去。”
“你还没有陷进深渊呢。”
“我在深渊里已经陷得不可能更深啦。如果您心里还有一丁点儿男子汉气概,您原该豁免我遭受这最后一个耻辱。您原可以一走了事,再也不回来。我不会派人来追您的。这样,我至少能保留一个回忆。”
“我很抱歉。”
“别抱歉。您告诉过我,您是结了婚的。您甚至承认玛格达是您的情妇。您还告诉我您是个无神论者什么的,当时您怎么说来着。既然这一切我都能忍受,我就没有理由怕一个小偷了。可笑的只是,事实证明您竟是个不合格的小偷。”埃米莉亚发出一声干笑。
“我也许还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小偷。”
“多谢您许下这样的心愿。我就是不知道怎样去跟海莉娜说。”埃米莉亚换了种声调。“我希望您明白,您必须走开,再也不要回来。也不能写信来。对我来说,您算是死了。我呢,也死了。不过死人也有他们的地盘啊。”
“好,我走。放心吧,我再也不会……”说着,雅夏做出要站起身来的样子。
“等等!我看您连站也站不起来了。您把自己弄得怎么啦?扭伤了脚踝?弄折了脚骨?”
“我把脚弄伤了。”
“不管是什么伤,您这一季是演不成啦。可能您已经使您自己这一辈子变成瘤子了。您一定跟上帝缔结了什么盟约,因为他当场就惩罚了您。”
“我不过是个坏事的笨蛋。”
埃米莉亚双手蒙住了脸。她低下头去。她像是在沉思什么问题似的。她甚至用手指尖按摩自己的额头。等她拿开手,雅夏看见她脸相变了,不禁大吃一惊。短短几秒钟工夫,埃米莉亚变了样。眼睛下面出现了眼袋。活像一个从短短的沉睡中刚醒过来的人。连她的头发也散乱了。他发现她额头上有了皱纹,头上添了白发。好像这是一个神话故事,她摆脱了一种使她永擦青春的魔法。她的嗓音也变得单调乏味和没精打采。她晕头晕脑地望着他。
“您干吗留下那张地址表?而且为什么偏偏有我的住址?难道可以叫人相信……”埃米莉亚不说下去了。
“我没有丢下地址表。”
“那个侦探不会编造事实吧。”
“我说不上。我对上帝起誓记不得了。”
“别对上帝起誓。您一定写过一张纸条,从口袋里掉出来了。您干得真好,没把我漏掉。”她疲劳地微笑,这是人们在面临悲剧的时候往往会流露出来的那种微笑。
“说真的,这是个谜!我对自己的神志开始怀疑了。”
“不错,您是个有病的人!”
这时候,发生过的事情他全想起来了。他从笔记本上扯下了几页,做成一个纸锥,拿来插进钥匙孔。他显然把它丢下了,而那上面有着埃米莉亚的住址。谁知道那上面还写着什么别人的地址?这一刹那,他才明白把这几张东西留下等于是自我告发。沃尔斯基的地址完全可能也在上面,还有些剧场经理啦、演员啦、戏院老板啦,和他购置道具的店铺的地址。说不定他自己的地址也在上面,因为他有时候喜欢自得其乐地写自己所在的街道的名字和门牌号码,而且加上一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像发丝、尾巴似的弯弯道道。他并不感到恐惧,可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笑。他生平第一次作案,就把自己给出卖了。他是那种不中用的家伙,偷倒没偷到,反而留下了不少线索,让警察能直接追查到他身上。警察和法院对待这样的笨蛋可毫不留情哪。他想起埃米莉亚说过有些人看见了深渊,可是不管怎样还是陷了进去。他对自己的笨拙感到害臊。这就是说,我怕没法回家了。他们照样也会发现我在卢布林的地址嘛。不错,还赔上这只脚……
“好吧,”他说,“我不再打扰你了。咱们两人一刀两断了。”说罢,他站起身向外走。
埃米莉亚也站起身来。
“您上哪儿去?您又没杀人!”
“原谅我吧,要是你办得到的话。”
接着雅夏一瘸一拐地向房门走去。她也移动身子,好像要拦住他的去路似的。
“一定要去看医生啊。”
“好,谢谢你。”
她看上去好像还想对他再说什么,但他匆匆忙忙地倒退着走进过道,一把抓起帽子和上衣,开门走了。
埃米莉亚对着他的背影叫喊,但是他砰的把门关上,不顾脚上的伤,什么都不顾,跑下楼去。
第 八 章
1
雅夏在院子门口站了一会儿。有个警察局的侦探就在门外等他吗?他突然想起了那把万能钥匙。不,它不在他身上穿的衣服里。它是在他上一天穿的那件衣服里。不过,如果他的屋子被搜查过的话,那么钥匙已经发现了。——得了,现在也无所谓啦。让他们来把我关起来吧!反正明天的报纸上会登满关于我的新闻。埃丝特知道了会怎么说?皮阿斯克那一帮小偷会感到高兴;他们会认为这是绝妙的讽刺。还有赫尔曼会怎么说?还有泽英特尔呢?还有玛格达——也别提她那弟弟啦!还有沃尔斯基会怎么说?阿尔罕伯拉剧场的观众呢?不管怎么样,我会被送进监狱医院。他感到脚上的肿块在鞋子里发胀。我还失去了埃米莉亚,他对他自己说。他走出大门,一看却没有警察在等他。也许那个人躲在路对面吧?雅夏想到走进萨克松尼花园,但是没有这样做;埃米莉亚从她窗子里盯着看,可能看见他。他向格拉尼奇纳街的方向走去,又拐上格诺那街,在一家钟表店橱窗里看到才四点缺十分。老天啊,这一天有多长啊!长得像是一年!他感到非坐下不可,想想还是再走进祈祷室去。他拐进会堂的院子。我怎么啦,他感到惊奇。我一下子变成个地道的蹲会堂的犹太人啦!会堂里,正在做晚祷。有一个立陶宛犹太人在吟诵十八段祝福词。祈祷的人们穿着短上衣,戴着硬帽。雅夏微笑起来。他是波兰哈西德派的后裔。在卢布林,简直找不到任何立陶宛犹太人,但是在这儿华沙却有不少。他们穿着不同,讲话不同,祈祷也不同。尽管这一天很热,会堂里却发出一股阳光也没法驱散的寒气。他听到那个领唱人吟诵着,“心怀仁慈,回到耶路撒冷,你的城市,去;正如你所说,居住在那里。”
原来是这样?他们也希望回到耶路撒冷?雅夏对他自己说。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把立陶宛犹太人看做半犹太人,是个异己的教派。他只能勉强听懂他们讲的意第绪语。他看到会众中间有些胡子刮光的男人。刮掉了胡子再来祈祷,这算什么呢,他问他自己。也许他们是用剪子剪的——这样犯的罪过小一点。不过既然一个人信仰上帝和犹太教的经典,那为什么要折衷呢?如果真有一个上帝,他的律法都是正确的话,那他就必须日日夜夜受到侍奉。一个人在这个腐烂了的世界能活多久呢?雅夏走进教室。满屋子都是人。人们在研读《法典》。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斜斜地投下一道道充满尘埃的光柱。留着长鬓脚的年轻人摇头晃脑地读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