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已经来到你的跟前,咱们再也不会分离啦!”他说,对他自己的话感到惊奇,因为直到这会儿他还没有打定主意哩。
“您说什么来着?——哦,我一直在盼这句话。这就是我想要听的话。”
她的眼睛潮湿起来。她转过脸去;他看到她的侧面。接着她站起来,去吩咐雅德微加煮咖啡。那个女用人没等她吩咐,已经把咖啡煮好了。她是按照古老的波兰传统在一个咖啡研钵里把咖啡磨碎的。客厅里芳香扑鼻。只剩雅夏一个人待着。唉,什么都是命里注定的,他对他自己咕哝。他激动得颤抖起来。他向埃米莉亚说的这句话,就决定他的命运。现在埃丝特会落得一个什么结果呢?还有玛格达呢?他上哪儿去弄那笔他需要的钱呢?他真的能改变自己的宗教信仰吗?没有她,我没法活下去!他回答他自己。他突然变得像一个等待释放的囚犯似的非常不耐烦起来。每个钟头都像是没完没了似的。他站起来。尽管他心情沉重。他的两只脚却感到非常轻松。眼下,我能够在绳索上不是翻一个斤斗,而是翻三个斤斗!我怎么能把这件事耽搁这么久呢?雅夏悄悄地走到窗口,拉开窗帘,盯着看萨克松尼公园里绿叶成荫的栗子树,看所有的小学生、年轻的花花公子、女管家,还有在小路上散步的双双情侣。不妨找一对瞧一瞧,且看那个淡黄头发的小伙子和戴着草帽的姑娘,草帽边上还装饰着樱桃呢。他们像两只鸟似的摇摇摆摆走着,站停了,又走起来,走来走去总是在那地方,互相望望,互相闻闻,玩着只有情人们懂的游戏。他们看上去好像扭打起来了,又好像在跳一种双人舞。但是他在她心里看到什么呢?今天,天空是多么蓝啊!淡蓝色的,好像是在敬畏的日子里挂在会堂里的帐幕。
雅夏对这个比喻感到一阵怀疑的痛苦。唉,上帝就是上帝,不管你是在会堂里,还是在教堂里向他祈祷。埃米莉亚回到客厅里来了c 他向她走去。
“她煮咖啡的时候,弄得整所房子里都是咖啡味。她烧菜的时候也是一个样。”
“怎么安排她呢?”他说,“咱们把她带到意大利去吗?”
埃米莉亚想了一下。
“咱们已经到了谈这种事的地步吗?”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哦,咱们倒是要一个用人。可是这全是空谈。”
“不,埃米莉亚,你已经好像是我的妻子了。”
6
门铃响起来了。埃米莉亚说了一声“失陪”,又撇下雅夏一个人。他一动也不动,好像是他躲藏着,生怕被哪一个来找他的人当场发现似的。他已经给埃米莉亚招来流言蜚语,但是她还瞒着,没有把他告诉她的亲戚。他好像变成一个他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他的人。他坐在那里,盯着看家具、地毯。落地大钟的钟摆缓慢地摆动着。星星点点的阳光闪烁在校形烛台的棱柱和红丝绒封面的大册子上。从邻居的一所房子里,飘来了钢琴的和弦声。他一直羡慕这幢公寓于净,显出有钱人家的整洁的气派。样样都摆在恰当的地方。处处没有一点灰尘。住在这里的人看来好像从来没有垃圾或者多余的东西、没有难闻的气味、没有混乱的思想。
雅夏热切地留神听着。埃米莉亚有几个远房亲戚住在这座城市里。即使没有受到邀请,他们也时常闯进来。雅夏有时候不得不从厨房门溜走。他一边听,一边估计他自己的处境。实现他的计划,他需要钱,至少一万五千卢布。要弄这么许多钱,他只有一个办法。不过,话得说回来,他准备走这一步吗?他一直同许多女人明来暗往,已经变成一个只图眼前、凭冲动和灵感办事的人。他安排了计划,但是仍然什么都靠不住。他谈到爱情,但是他对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说的爱情是什么意思,也说不清楚,埃米莉亚理解的爱情是什么。在他干那些放荡的勾当的时候,他总是感到造物主的旨意。总是有神秘的力量推动他,哪怕是在演出的时候。但是难道他能指望上帝引导他去偷窃和叛教不成?他留神听着钢琴的曲调,同时听着自己的思想。他每一次采取行动以前,心里经常听到有一个声音在清楚地说话,坚决地发号施令,详细地说明细节。但是这一次,他有一种预感。准会发生别的事情,事情免不了会有变化。在他的笔记本上,他记着一连串银行和把钱放在金属保险箱里的有钱人的地址,但是他还没有利用这种可能性。他已经在设法为他打算做的事情辩护,因为他发誓说,只要他有一天获得世界声誉,他保证一切加利奉还,但是他仍然不能使自己的良心平静。他仍然感到恐惧、厌恶和瞧不起自己。他是正派人家的子孙。他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有名的老实人。他的曾祖父有一次去追一个买卖人。一直追到兰兹诺,为了把他忘了的十个子儿还给他。
门打开了,海莉娜在门口出现:相貌漂亮,在十四岁上个子突然长高了,金头发梳成小辫子,淡蓝的眼睛,端正的鼻子,丰满的嘴唇,皮肤白得透明,这是贫血和肺不好的特征。在他离开华沙的那段短短的时期里,她已经长大了,她看上去好像对自己的长大感到害臊。她望着难夏,又高兴又心慌。海莉娜像她的父亲—一她有科学家的头脑。她巴不得理解一切:他,雅夏,玩的每一套戏法啦,她,海莉娜,在场听到的他同她妈说的每一句话啦。她看起书来废寝忘食,收集昆虫,会下棋,写诗。她已经在学意大利语啦……她看上去好像踌躇了一下。随后,她孩子气地跳过来,扑到雅夏身上,倒在他的怀里。
“雅夏伯伯!”
她吻他,还让他回吻她。
她马上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使他来不及回答。他什么时候来的?这一回,他也是坐大车来的吗?他在树林里看见什么野兽吗?他遇到拦路抢劫的强盗吗?猴子怎么样啦?乌鸦呢?鹦鹉呢?他在卢布林的院子里的孔雀怎么样啦?还有蛇呢?团鱼呢?他真的像在报上说的那样将要在绳索上翻一个斤斗吗?这有可能吗?他惦记她们吗——她和妈妈。她看上去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大人,然而还像一个孩子那样说个不停。但是她叫人感到她的孩子气有点儿做作。
“你像一棵树似的长高啦!”
“人人都提到我的身高!”她撅起了嘴,用孩子气的口气责备,“好像那是我的错似的。我躺在床上也感到自己在长高。一个精灵在拉我的腿。我压根儿不想长高。我喜欢一直做个孩子。我该怎么办呢,雅夏伯伯?有没有叫人不长高的体育运动?告诉我,雅夏伯伯!”接着她吻吻他的额头。
真可爱!真可爱!雅夏沉思着。他出声说:“对,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们把你摆在落地时钟里,把钟柜门锁起来,你就不会比那个钟柜长得高了。”
海莉娜顿时活泼起来。
“他样样都有解决的办法!他的脑筋动得多快啊!他想也不用想!你的脑子是怎么发挥作用的,雅夏伯伯?”
“你干吗不揭开盖子往里看看呢?它就像时钟的结构。”
“又谈时钟啦!你今天脑子里只有——时钟。你在动脑筋用时钟编一套戏法吗?你看过《信使报》吗?你出名啦!整个华沙都在羡慕你。你干吗离开这么久,雅夏伯伯?我生了一场病,一刻不停地吵着要你来。我还梦见过你哪。妈数落我,因为我谈你谈得太多了。她忌妒得要命!”海莉娜一说出口,顿时为自己的话羞得满脸通红。就在这当儿,埃米莉亚走进来了。
“瞧,你的雅夏伯伯又在这儿了。我简直没法告诉您,她不知念叨您多少回啦。”
“别告诉他,妈,别告诉他。他会给宠坏的。他会认为,因为他是个伟大的表演艺术家,而咱们呢,是他能随意摆布的、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上帝比你强,雅夏伯伯。他能够表演比你更高明的戏法。”
埃米莉亚顿时沉下脸来。“别平白无故地提到上帝。这可不是一个贫嘴薄舌地开玩笑的话题。”
“我不是在开玩笑,妈。”
“这是最近流行的风气:在哪一场无聊的闲谈中都要提到上帝。”
有一会儿,海莉娜看上去好像想得出了神。
“妈,我肚子饿了。”
“$?”
“可不是,我要是在十分钟里不吃点儿东西,就会活活地饿死。”
“唉,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好像还是个六岁的小孩子。去告诉雅德微加给你弄点吃的东西。”
“你呢,妈,你不饿吗?”
“不饿,我吃一餐以后,好歹能挨到吃第二餐。”
“可是你简直不吃,妈。一杯可可你就当一餐早饭。你觉得怎么样,雅夏伯伯?”
“我能吃一只象。”
“那么,来吧。咱们一起来吃象。”
7
雅夏同母女两人坐在一起;他们全吃着第二顿早饭,吃的是雅夏带来的精美的食品:鱼啦、沙丁鱼啦、瑞士奶酪啦。雅德微加端来奶油咖啡。海莉娜兴致勃勃地吃着,每吃一口,都赞不绝口,感到津津有味。“这多香啊!真是一到嘴里就融化了!”刚出炉的圆面包的表皮在她的牙齿缝里发出嘎嘎的碎裂声。埃米莉亚带着贵妇人的气派慢腾腾地咀嚼。雅夏自己呢,也在愉快地享用。他就指望同埃米莉亚和海莉娜这样随意小吃。跟埃丝特在一起,他没有什么可说的。除了琐碎的家务和裁缝的买卖以外,她什么也不懂。在这里,他们谈得轻松自在。话题转到了催眠术上。埃米莉亚时常提醒雅夏不要在海莉娜面前谈这个题目,但是他不可能完全避免,报纸上捧他为催眠术家。海莉娜呢,又聪明又好奇,你没法用一句话阻止她追问。再说,她看成年人看的书。克拉博兹基留下大量的藏书。他大学里的同事和以前的学生,给埃米莉亚寄来教科书和科学杂志上撕下来的论文。海莉娜样样都仔细研究。她熟悉梅斯梅尔、他的理论和实验;她读过关于夏尔科和雅内的著作。波兰报纸上纷纷刊登介绍催眠术家费德尔曼的文章,他在波兰各界人士的客厅里引起了轰动。他甚至被允许在医院和私人诊所里施展催眠术。海莉娜总是向雅夏提出同一个问题,提了怕有一百万次了:一个人怎么把意志力引到另一个人身上?一个人向另一个人望着,怎么就可能使他睡着呢?在大热天,或者在一个热得要命的房间里,怎么能使一个人冷得索索发抖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雅夏说,“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不过这是你亲手干的事啊。”
“蜘蛛知道它自己怎么织网吗?”
“哦——现在他把自己比作蜘蛛啦!我讨厌蜘蛛,我讨厌它们!你,雅夏伯伯,我可喜欢着呢。”
“你说得太多了,海莉娜,”埃米莉亚插嘴说。
“我要知道事实真相。”
“真是她爸爸的孩子。她只要知道事实真相。”
“咱们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吗,妈?干吗要写那些书呢?这全是为了事实真相。妈,我求求你给我做件好事,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不说,我也早就知道了——回答是不成!”
“妈,我跪下来拜拜你,求求你!可怜可怜吧。”
“不可怜。不成!”
海莉娜求她母亲答应的是让雅夏在这当儿当场表演催眠术。海莉娜巴不得让她自己被催眠。但是埃米莉亚再三拒绝她女儿的要求。人不能拿这样的事情当儿戏。埃米莉亚在什么书上看到一个催眠术家没法唤醒他的被催眠者。那个倒霉的家伙昏迷了几天。
“到剧场里来吧,海莉娜,那么你就会看到怎么催眠的啦,”雅夏说。
“说老实话,带她去,我还在犹豫呢——到那儿去的全是下三滥。”
“我该做什么呢,妈?坐在厨房里拔鸡毛吗?”
“你还是个孩子。”
“那么让他催眠你。”
“我可不要在我的房子里搞什么降灵会!”埃米莉亚严厉地说。
雅夏默不作声。她们反正都是被催眠的,他想。爱情完全是建立在催眠术的基础上的。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对她行使了催眠术。这样,她那天夜晚才会在马歇尔科夫斯卡大街上等我。她们全是被催眠的:埃丝特啦、玛格达啦、泽弗特尔啦。我掌握一种力量,一种巨大的力量。不过,那到底是什么呢?它能够延伸到什么地步呢?我能够对一个银行经理行使催眠术,让他为我打开保管库吗?
他,雅夏,只是在几年以前才听到催眠术这个词儿。他进行试验,顿时成功了。他吩咐他那个被催眠的男人睡着;那个人睡得像一个死人。他吩咐一个女人脱光衣服,她就动手脱起衣服来。他预先告诉一个姑娘,她不会感到痛;尽管他用针刺她的胳膊,她果然没有喊叫,针刺进去的地方也没有出血。以后,雅夏亲眼看到别的催眠术家的许多表演,有几次确实是大名鼎鼎的费德尔曼亲自演出。但是,这到底是什么力量,或者说,这力量到底是怎么起作用的,雅夏弄不明白。有时候,照他看来,催眠术家和被催眠的人都在肆无忌惮地闹着玩;但是,话得说回来,这决不是骗局。冬天不可能流汗。针刺到肌肉里去也免不了要流血。也许这就是它一度被称为妖术的原因吧。
“唉,妈妈,你真固执!”海莉娜一边说,一边吃着小圆面包上的沙丁鱼,“告诉我这是一种什么力量,雅夏伯伯,要不然,我的好奇心简直要把我折磨死啦。”
“这是一种力。你说,什么是电呢?”
“是啊,什么是电呢?”
“没人知道。他们在这儿华沙发出信号,电在一秒钟里把信号传递到彼得堡或者莫斯科。就在这一秒钟里,信号越过了田野、树林,一下子就是几百英里。眼下又有一种玩意儿叫电话!人能够通过电线听到别人的声音。总有一天,你在华沙能够跟巴黎的人谈话,就像现在我跟你在这儿谈话一样。”
“不过它怎么会起这种作用呢?啊,妈,要学的东西可真多啊!有些人真聪明!他们怎么会变得这么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