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拍了拍腿 ﹐她走过去﹐蹲下来﹐将头埋在毛毯里。她想﹐在火车上的时候﹐她还想着要在这腿上饮泣一番的﹐现在却不想了。
她周身都温暖得很。奶奶身上﹐还是淡淡的中药味﹐终年不去的。她想她还曾为这中药味自卑过﹐小学的﹐中学的同学﹐都给她起外号叫药瓶子。她恨过爷爷﹐恨过爷爷的医馆。她也拿香皂周身地搓洗﹐然而这味道是沁到她的皮肤里去的。考上大学的时候﹐她高兴得很。终于离开这城﹐离开大屋﹐离开了铺天盖地的中药味。时间将她身上的中药味洗脱了。然而这时候﹐她深吸了口气﹐发现自己对这味道﹐竟然贪婪得很。
傍晚的时候﹐爷爷从医馆回来﹐看见她﹐并不意外似的。好象六年前的每一天﹐她放了学回家。爷爷照例将手中的玻璃杯递到她手里﹐她拿了杯子﹐去厨房冲满了热水。胖大海鼓胀起来﹐在杯子里起起伏伏﹐象一只黯然的水母。她条件反射地﹐想起今天是星期三﹐明天这杯子里应该是枸杞﹐后天是参脚。这是爷爷补养方法﹐日历式的﹐她又回到循规蹈矩的家庭生活里来了。
爷爷接过杯子﹐呷了一口﹐眼睛半玻ё农o打起小盹。这么多年﹐爷爷老得厉害﹐皮肤叠皱在了一起﹐五官拥挤﹐往日眉宇间的清奇之气就没有了﹐有些颓唐。头发谢得狠﹐头顶露出了斑驳的红。她走到身后﹐在爷爷肩上轻轻地敲打。敲着敲着﹐爷爷浑身松弛了﹐似乎要睡过去。但是她分明地看到﹐一颗老泪﹐沿着那脸上的沟壑﹐缓缓地滑落下来。
清早﹐她醒过来﹐听到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开了窗子望出去﹐是爷爷在浇花。爷爷的喷壶生铁制成﹐大肚能容﹐呼啦啦地浇下来﹐怎么着都象一场豪雨。
她静静地看﹐爷爷走到那棵香樟树前﹐淋起水来。这树是她的本命树﹐有她就有这棵树了。因为她命里缺木。足月的时候﹐爷爷亲自为她栽下这一棵。她长﹐树也长。她长到七岁的时候﹐树就比她高了。她就让爷爷比着她的个头﹐在树上作了记号﹐细细拿条红线系上。然而到了第二年﹐再比﹐红线竟然比她高出了半头。她那回哭得很伤心﹐以为是自己矮了下去。爷爷哈哈一笑﹐给她讲刻舟求剑的故事。不过﹐每到了一年﹐还是帮她在树上作记号﹐系上一条红线。
这树如今枝繁叶茂。她在树干上寻找﹐终于看到颜色黯淡的一道红﹐那是六年前的。
爷爷将水壶拎到龙头底下灌水。嘴里哼起了京剧﹐到一个高音﹐硬是上不去了。她跟着有些急﹐不管不顾地开了喉咙﹐帮爷爷补了上去。爷爷眼光走过来﹐看她含笑看着自己。爷爷却很无措似的﹐沉默下去。拎着水壶走了。
客厅里响起了女人的声音﹐跟奶奶问好﹐极熟识的腔调。
她走出去﹐女人背对自己﹐将块绸料在奶奶身上比了又比。女人的身形有些胖﹐但头发是黑油油的大波浪﹐看得出正是好年纪。
女人回过头来﹐看见她。却是大喜过望的样子。她终于认出来﹐是邻居姐姐惠子﹐一起读过书的。
惠子握住她的手﹐问她几时回来﹐也不通知一声。表情热烈。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象个客了。
惠子掏出手机﹐噼里啪拉地按号码。连打了几个电话﹐将家乡话说得斩钉截铁。她扯扯惠子的衣袖﹐说看你﹐还和以前似的不饶人﹐人家晚上兴许都有事呢。哪能为了我一个人。惠子不以为然﹐撇了一下嘴﹐说事情是天天有﹐你可不是天天在﹐今天不逮住你﹐明天说不定就孔雀东南飞了。
聚会是约在城南的天府城。天府城是个老字号﹐出名的是五香兔儿头。上幼儿园那会儿﹐爷爷傍晚去接她。守在门口﹐她出了门﹐看见爷爷的手在背后躲躲闪闪﹐嘴里就喊﹐兔儿头﹐兔儿头。爷爷就笑嘻嘻地抽出手。她有滋有味地啃﹐爷爷也跟着咂吧嘴。
惠子的老公是出租车司机﹐接的晚班﹐先将他们送了过去。
这会儿的天府城﹐又让她吃惊﹐面目全非。俨然是真的一座城了。金碧辉煌的一片﹐依她的专业观点﹐虽然设计俗丽﹐却有着与国际接轨的雄心。只那观光电梯﹐就不知砸了多少银两在上面。
27楼包房﹐小姐妹们都先到了。见了她﹐开始还有些拘谨﹐一杯酒下肚﹐话稠起来。贴着她的心﹐仿佛她没有离开过。她有些感动。
其实﹐姐妹们都有很大的变化﹐为人妻﹐为人母。来的中间﹐还有一个大着肚子的﹐所以点菜﹐都要交代一句微辣﹐是为了下一代的健康。人还是这一伙﹐却不敢是这伙人的肆无忌惮和畅快淋沥了。
惠子突然说﹐还是你好﹐这结了婚﹐一辈子就算是捐进去了。
众人就附和﹐说是﹐这一堆人﹐就出息了你和阿琳两个。我们这些﹐只好甘当新女性的垫脚石了。
有人就说﹐阿琳真不够意思﹐饭都要吃完了﹐还没到。等会罚她埋单。
惠子说﹐上午她还在卧龙﹐说是给分公司作业绩评估。路上赶一些﹐不过好在她有车。
于是她知道﹐大师姐阿琳﹐这会儿已经是中旅社四川社的总经理助理了﹐每天连轴转地忙。年底说不定就自己开公司单干了。
有人无意问起她的事业。
她说她失业了﹐大家沉默了一下﹐很惋惜﹐是诚心诚意的。有个小姐妹就说﹐那样的大城市﹐原本不是我们可以混的﹐我们太善 。
接下来的饭﹐吃得有些沉闷。
到末了﹐阿琳也没有来。
第二天﹐她却接到了阿琳的电话﹐先是道歉﹐说车在路上抛了锚﹐没赶过来。如今在众姐妹那里已经是过街老鼠了。
玩笑了一会。阿琳说﹐听说了她的事情。问她有什么打算。
她沉默了。
阿琳说﹐不如跟我干吧。
她笑着问﹐我到你那里能做什么﹖
阿琳问﹐你想做什么﹖
她继续笑﹐当导游够用么﹖
阿琳说﹐别的职位还真一时腾不出﹐你要不嫌委屈﹐没问题。
她想一想﹐说﹐好。
她没有想到﹐离开了那座城市﹐在这里还能听到不绝于耳的广东话。
阿琳指定要她带港澳团与外籍团﹐因为她在语言方面﹐现在算是专才了。
游客们聒噪不止﹐问的问题﹐琐碎无聊。她有些厌倦。
然而,多数时候她是快乐的,尽管身心疲惫。
这时候﹐却听到通知﹐让她去一回乐山。
她说﹐她不去。
上面问﹐有原因么。
她说﹐没有。
上面说﹐没有﹐那就去。
乐山。
她背对大佛﹐为游客们讲解。她不想在任何一个角度看见大佛。正面﹐侧面﹐还有背面硕大的头颅。
佛教讲究因果﹐她并不懂。她无数次地想过﹐如若有﹐她自己就是孽果。
因她父母的叛逃﹐她的命运已成定势﹐无所遁形。她恨他们﹐她对他们了无记忆﹐所以恨也成了抽象的恨。
她其实并不明白﹐作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父亲为什么要选了这个地方作了终结。也许只是那封信让他宿命。
若干年前革委会主任的一封信﹐她母亲作为少女全部的爱与梦。那封信尽可能多地涉及了一个女人身体与精神的细节﹐有着显而易见的木已成舟的企图。然而母亲拒绝了﹐和这个大自己十岁的男人交往﹐只是一场与权力的交媾﹐只是为了一个招工回城的指针。也许事情的发展过程曾经背离了功利的初衷。结果依然是清醒的。
但是﹐母亲留下了这封信。
在他们婚后的第二年﹐父亲看见了这封信。父亲有理由宿命。当年的革委会主任肺癌中期﹐主治医生正是父亲。当这个男人的病情初有起色﹐正预备向父亲感恩戴德的时候。父亲在他的治疗点滴里﹐将一种药物加到了致命的剂量。
父亲的遗书写得如同作案笔供﹐毫无文采。写完了这一切﹐父亲总结道﹐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她每次读到这儿﹐感到滑稽的严肃里﹐暗藏着深深的恐怖。然而﹐父亲在遗书的结尾写道﹐因为我爱她。
父亲告了长假﹐和母亲在四川境内游山玩水﹐远至巴朗。乐山是他们的最后一站。父亲用事先准备好的乙醚麻醉了母亲﹐然后抱着母亲越过围栏跳了下去。他们的尸体在大佛的脚下被发现﹐人们从父亲口袋里找到了血迹斑斑的日记本﹐在最后一页﹐是字体颤抖的一行字﹐因为我爱她。
那个时代的人无法了解这样粉身碎骨的爱﹐他们的爱也象经济一样被计划起来了。父亲血淋淋的演示犯了众怒﹐他是死有余辜。
那年她刚满周岁﹐因了父母的求不得﹐她作了四谛八苦的赎罪者。人们对她的冷眼﹐是爷爷奶奶代为承受的。她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记忆中﹐爷爷的眼神总是快乐。
十二岁。那封遗书﹐是她自己发现的。她到底是这场绝望的爱的继承人。
她离家出走﹐她无法忍受自己的不幸﹐比爷爷所说父母双双病故更为不幸。为了找她﹐奶奶在车祸中失去了双腿。
在认命的大前提下﹐她选择了逃避。
离家六年﹐她真的有些淡忘了。
这时候﹐两个年轻的台湾客走过来﹐说﹐导游﹐我们想跟大佛拜拜﹐大佛都会保佑些什么。她照本宣科地跟他们说了﹐那女孩子却不满意﹐说﹐不管姻缘么﹖她想了一下﹐很郑重地回答﹐管。
Time is a river with no banks。 时间如无岸之河﹐她随波逐流。心地辽阔﹐浩浩汤汤。
这天傍晚的时候﹐她去公司交帐﹐在经理室﹐看到了熟悉的影。她的好心情被截流了。
他满脸倦容﹐脸上却是毅然决然的神色。
她看出阿琳的态度从降尊迂贵向低声下气微妙地转化。
阿琳与他热情握手﹐一切似乎皆大欢喜。
她站在楼上﹐看见他走出公司﹐看到他松松垮垮的背影﹐越过斑马线﹐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阿琳看到她﹐眼神游移了一下﹐口气却欣喜地无以复加﹕就知道你虎落平阳没有失业那么简单﹐人家“追鱼”追到家里来了。
她也笑了﹐刚刚做成了一担生意吧。
阿琳轻描淡写﹐他说准备给公司董事会安排一次十日游﹐让我帮忙订一下。
她问﹐交换条件呢。
阿琳终于有些挂不住﹐说﹐我们姐妹一场﹐他问我要一个地址也不为过。
她很晚才回了家。
小区里漆黑一片﹐一些窗户里任由它黑着﹐有些是一抹昏黄﹐忽明忽暗的。停电是这小区里的家常便饭﹐家家常备着蜡烛。
她推开门。看见他和爷爷﹐面前摆着一盘棋。
她在他们近旁坐下﹐
他执黑﹐爷爷执白。
烛光摇曳﹐将他们巨大的影投射到对面墙上。他们都是安静的男人﹐棋子落下的声音微乎其微。他们全神贯注﹐长考时的神情如出一辄。他们并无与对手的心神交流﹐仿佛不过是自己在棋盘上打谱。
她敛声屏气﹐看他涣散的眼神有了焦点。
她还逐渐看出﹐其实他棋风凌厉﹐却有所保留。
一只蛾飞过来﹐先是翩翩地围着光晕打转﹐突然间抖动了一下翅膀﹐一头将自己插进了烛火里。
滋拉一声﹐火焰倏然放大。
他和爷爷的手都颤了一下。
他落下一颗棋﹐堵住了自己的去路。
早上﹐爷爷敲开了她的门。
爷爷对她说﹐跟他走吧。
在路上。
他轻轻哼唱一首歌﹐曲调安详。
他对她说﹐这是他会唱的第一支法文歌﹐《十月》。
誓约·十月
Vous; vous jouerez dehors
你们在窗外嬉戏
me les enfants du nord
仿佛北方的孩童
Octobre restera peut…tre。
也许十月将驻留人间。
她没来得及告诉他﹐她自始至终没有喜欢过这楼盘的名字。
“苇岸”﹐她感到摇摇欲坠。
然而他告诉她﹐这是他们的家。
她手捧着他给的钥匙﹐心中水火交融﹐她告诉自己说﹐他们有家了。
苇岸座落于新兴科技园的边缘﹐ 另一边是原住民庞大的城中村。它无知觉地担任了新旧势力的界碑。
他和她﹐站在空荡荡的三室一厅里。
他拥着她﹐告诉她﹐他买下这套房﹐只是等着她来充实。
她微微一笑﹐霎时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这里够大﹐蛮好开一间公司。她听见自己说﹐仿佛困兽犹斗。
可以﹐如果你觉得一份似是而非的工作比我要来得重要。他一反往日拖泥带水的风格﹐点明了她今后生活的主旨。
她苦笑 ﹐将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
新生活。
她将纸盒打开﹐整理他的唱片。用绒布擦拭干净﹐码好﹐摆在新买的书架上。
白色﹐核桃木的通天大书架。
他原先看中了一款IKEA的﹐在香港交了定金。被她拒绝﹐她说﹐宜家的东西﹐个性简易﹐让她联想到居无定所。他说﹐怎么会﹐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低了头﹐留了大片沉默给他。他终于说﹐由你吧
她知道﹐她已经丧失了主权。他给了她机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收复失地。
齐柏林飞艇。Led Zeppelin。
这支老牌的重金属乐队﹐纳粹般狂躁﹐是在他的收藏里的意外发现。
恐怖海峡﹐Mark Knopfler﹐与新中国同龄﹐英伦建筑师的儿子﹐沈迷于布鲁斯﹐经历两次音乐工业重大革命﹐剑走偏锋﹑风头出尽的老男人。
他令她微微震惊。
依他的作派﹐能够想见的音乐似乎是蔡琴﹐肯尼?罗杰斯﹐外加费玉清。
她对他产生了探索的兴味﹐检视这些唱片﹐犹如阅读他的性格的另一面。
她渐渐发现了他口味的庞杂。迥异的爵士风﹐他可以和埃拉?菲兹杰拉德一道奢靡浮华﹐也可以跟着比莉?哈莱黛经历阴冷苦难。
他是贪婪的﹐无分巨细﹐林肯公园的最新专辑﹐还有黄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