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炷香后湖水倒灌;溶洞外又有精兵把守,到时候谁也活不出去;因此司徒雅不能率先离开。暗卫九就此曲解为,要知会司徒锋及时撤离。
暗道尽头是个收缩的葫芦口;有道铡刀般锋利的铁门,此时铁门高悬;里处光明炽盛,乍一看好像是天光。三人往里走了几步,齐齐震慑。
入目的是低矮的溶厅;壁面涂满了紫红色的石粉。裂纹纵横网罗;宛如核桃表面,千沟万壑。琥珀色泽的牛油,正自穹顶溪孔往周遭裂纹汩汩蔓延。牛油中用小碟盛放着数百支蜜蜡。
这些牛油最终汇向溶厅中心的深潭。油潭中,凸出一方杏色石台,臭不可闻。
两樽金灿灿的酒壶,赫然镶嵌石台之上。
唐铁容、司徒锋以及乌衣卫叶卓,正各据立锥之地,一动不动对峙,盯紧那两樽酒壶。
两樽酒壶,一模一样,黄金铸造。
九条龙尾,盘挂在顶端,结成壶盖。龙头各自延伸低垂,面朝九个不同方向的酒杯,好似在守望一方。威风凛凛,栩栩如生,莫可逼视。
这就是九龙杯——司徒雅虽然持有此物,却未曾亲眼目睹。他神使鬼差想起汉时张衡所造地动仪,同样巧夺天工,外形极其相似,只不过那大张的龙嘴并未含珠,地动仪也不能当酒壶使用。
韩寐端详着两樽九龙杯。这东西无论看多少次,都是那般惊心动魄。
暗卫九环视明晃晃的溶厅,道破众人显而易见的处境:“小主人,这两樽九龙杯嵌在昆仑磺中。至少有一樽是赝品机括,一旦拿错,这地方会崩为飞灰。”
司徒雅听得很不是滋味,为了破解九龙杯之谜,居养华舍得用黄金铸造赝品。而他一提到买暗卫九,这位财大气粗的总管,就扯着嗓门哭穷。
司徒锋闻话投以一瞥,正好撞见愁眉苦脸的司徒雅,脸色霎时难看。
司徒雅气定神闲招呼:“三弟,这些时日出门在外,可还记得按时洗漱?”
司徒锋怒目而视:“滚!”
唐铁容看了看蜀王韩寐,又看看乌衣卫叶卓,形势愈发微妙。
韩寐皮笑肉不笑道:“不论这溶厅炸与不炸。唐铁容,你大致还有半炷香时间,为本王夺回九龙杯。时辰一到,湖水倒灌,你和你娘,就可以直接下黄泉和你爹团聚。”
唐铁容气得浑身发抖,敢怒不敢言。他看向如出一辙的两樽九龙杯,哪里辨得出孰真孰假。
叶卓揉揉鼻子:“在下只是入蜀探亲,不慎被山贼劫来,并不想与各位英雄争甚九龙杯。”
韩寐守着铡门:“外面全是混战的官兵和山贼,这位仁兄说走就走,只怕难于登天。”
暗卫九道:“先严讲过,有种酒壶,注酒齐平,以示公道,但注血不齐平。料想是九龙杯。”
韩寐的神情顿时冗杂:“早年我父皇也讲过,你爹知道破解之法,想来不错。”
“我爹是谁?”时隔多年,暗卫九早已不关心他父亲是谁,比起幼时模糊的记忆,莫名其妙的厮杀,与生俱来的血光之灾……暗卫营和司徒府,更像他的家。只不过司徒雅问过,他便问了。
韩寐随意道:“上一任户部尚书,姓常,名锐。听父皇讲,他人不错。”
司徒锋盯好叶卓。
唐铁容跃上昆仑磺砌成的石台,割开手腕,催发内力,逼出一股血,往其中一樽九龙杯注入,那殷红的血随之分为九股,落入底端九个杯盏中,仔细看来,不多不少,杯杯齐平。
众人不约而同,心道,这是假的。目光聚向另一樽九龙杯,每个人都屏住呼吸,蓄势待发。
唐铁容咬牙,再次将割裂的手腕悬于壶口。股股血流自九龙嘴中吐出,在九杯中冲出漩涡。
司徒雅眯起眼。司徒锋倒抽一口冷气。叶卓笑了:“果然也是假的。”
——依旧九杯齐平。
司徒雅思量道:“也许,是血不对。”在他看来,九龙杯注血不齐平,一定暗藏某种深意。倘若每个人的血,都可以让九龙杯不齐平,那这九龙杯就毫无意义。
韩寐认同道:“二公子果然玲珑心窍。既然是九龙杯,当然应该注龙血。”
叶卓心中一凛,看向韩寐。
韩寐慢条斯理挽起袖口:“先皇有九子,六男三女。据此密旨造九龙公道杯,以示一视同仁。九龙杯每一条龙,都象征一位皇子抑或公主。乌衣卫奉太后之命一直在寻找此物,可惜,本王那好逸恶劳的皇兄和母后,不知其中喻意,”他话锋一转,看向暗卫九,“可有盛血的器皿?”
暗卫九怔了怔,从怀里掏出垫胸的碗,递给他。
韩寐道:“刀。”
暗卫九抽出短刀。韩寐一手执刀,一手端碗。暗卫九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韩寐猛地抓住暗卫九的手,自掌心切开寸余伤口。血滴进碗底。
众人均是一呆。司徒雅把住暗卫九的手臂,向韩寐道:“你作甚?”
韩寐理所当然:“本王怕痛。”
暗卫九看着自己的血汇了小半碗,不明所以道:“不是龙血……”
韩寐将碗交给司徒雅,兀自切开掌纹,放血入碗,与暗卫九的血融为一股:“现在是了。”
暗卫九静静审视韩寐,近在咫尺,血液交融。他突然没来由觉得惶恐,难以言喻,仿佛从此天翻地覆,他原本拥有和认可的一切会化为梦幻泡影。他情不自禁侧头看向司徒雅:“小主人。”
“我在。”司徒雅五味成杂,即便易了容,暗卫九也还有一双与韩寐太过相似的凤眼,在无声告诉他,九龙杯的谜题一旦破解,事态也许远非他能掌握。这一回,他的确被韩寐摆了一道。
暗卫九道:“属下始终效忠于小主人,不敢有半点欺瞒。属下并不知道……会惹祸上身。”
“人各有命,错不在你。”司徒雅轻描淡写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小主人,那么天塌下来,自然有人撑着。你不愿走的路,有人给你挡着。只要你心甘情愿,我永远都是你的小主人。”
韩寐冷笑一声,将盛满血的碗掷给唐铁容。
唐铁容看了暗卫九一眼,犹豫片刻,将一碗血,分注两樽一模一样的九龙杯。
其中一樽仍旧是杯血齐平。
而另一樽,半碗血注进去,竟毫无反应。
司徒锋不耐其烦:“到底……”刚一出言,那樽九龙杯中的两条龙,突然分注出两股血来。
唐铁容幡然改色,只见其中一条龙的下颚,随血水倾吐出一条蠕动的长线。
众人定睛观瞧,那是一条五花斑斓的百足蜈蚣。
蜈蚣落入金杯,对众人不理不睬,蜿蜒爬出,不知去向。
司徒锋沉不住气:“这是何意?”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就在这时,那条吐出蜈蚣的金龙竟然动了动。
龙身往下垮塌,龙首愈发低垂,吐出小股黄烟。一脉赭色的细流,自冒烟的龙嘴注入金杯,溶得金杯兹兹作响。金杯旋即化作金色稠浆,在九龙杯的底盘上凹陷,次第铺陈阴刻小字。
唐铁容挥却浓烟,凭着认毒的本事,剖陈道:“是王水,足以销金,杯底是瓷板,有字……”
司徒锋断喝:“躲开!”
唐铁容正全神贯注观瞧现形的字迹,听闻此话,还来不及反应,骤觉背脊一痛。
原来叶卓旁观至此,唯恐泄露前朝机要,趁众人不备,爆射一把细密的金羽针,纵身夺杯。
眼看唐铁容就要跌入昆仑磺砌成的石台下的牛油潭,司徒锋搪开扑面而来的金针,施展剑门轻功,蹁跹抢踏石台,以一招‘关山归梦’,批亢捣虚一剑回刺叶卓。与此同时,他足尖已捞住唐铁容的臂下,稳稳一撩,好似踢蹴鞠,旋身一脚踢向想近前来救、却被韩寐死死拽住的暗卫九。
唐铁容撞上暗卫九胸膛,吃痛怒道:“司徒锋……!”
说时迟那时快,形势急转直下,不少金羽针打翻牛油中的烛碟。布满溶厅的油壑,霎时化为奔涌的上千火蛇,迅疾向中心的昆仑磺石台蹿去。
火势自四面八方裹来,叶卓见势不好,翻掌袖刃出镗,也不知是何质地,竟好似切葱般,轻而易举削断司徒锋的剑,劈手去拿九龙杯。他不拿九龙杯还好,一拿突然地动山摇。穹顶覆满紫红硝粉的岩石纷纷跌落,犹如铡刀的铁门也自溶厅入口骤然落下。
八卦阵的死门就是死门,怎能真如司徒锋所说置于死地而后生。
更令叶卓惊异的是,那货真价实的九龙杯,竟缓缓陷进石台内部,眼看只剩下龙尾盘结而成的壶盖。韩寐当机立断放弃九龙杯,挟住暗卫九。暗卫九不假思索抱紧怀中人。一齐蹚地滚出铁门。
铁门轰然砸地,将刺眼的热焰和乱坠的碎石遮没。离开昙花一现的九龙杯,暗卫九释然回神,突然发觉很不对。要说哪里不对……他颤着手,抬起怀中人的下颔。
为金羽针重伤的唐铁容,偎在暗卫九怀中,抬起眼,模糊四顾:“司徒锋……”
暗卫九蓦地跪在铁门前,扭曲的嗓音歇斯底里冲喉而出:“……小主人!!!”
回应暗卫九的,惊天动地一声巨响。铁门炸为碎片,冲出一股火龙,万千乳石砸下。韩寐义不容辞,左扛一个,右挟一个,调住内息施展轻功,带着两个不能自理的青年才俊,原路折返。
☆、第五十七章
司徒锋觉得自己傻透了。傻子才会留下来;和鹰犬争甚九龙杯。但这对他而言;是个重大转机,怎能善罢甘休。他从小就认定;他与众不同,天佑神授;无所畏惧。别人放弃时他不能放弃,别人退缩时他不能退缩。他司徒锋;就应该像他父亲司徒庆,出生入死铲除魔教;立下不世功勋,一生过得轰轰烈烈。所有胆敢藐视他的微物,最终都会被他踩成肉泥。
铁门轰然砸下;叶卓让热浪熏得睁不开眼;脚下是沸腾的火油,昆仑磺即将引爆,他面前这个持着断剑的小疯子竟一招快过一招,还想与他抢夺那早已不见踪影的九龙杯。他留下来是因为他的袖刃乃是西番镔铁局所造,仿自波斯英雄萨拉丁的佩刀,削铁如泥足以穿墙破壁,逃出生天。
若非司徒锋纠缠阻拦,叶卓本可以凭袖刃剖开昆仑磺,将那藏入石中的九龙杯取出。
事已至此,叶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顾当胸刺穿的断剑,迅如闪电擢住司徒锋的肩,五指深陷入骨,袖刃势不可挡照他咽喉扎下。司徒锋只觉浑身一麻,肩井死穴已落入敌手。此穴乃是手足四阳脉之会,但凡击中,就动弹不得。他蓦地睁大眼,眼睁睁看这同归于尽的一刀,自叶卓掌下弹出,刺骨的寒意直抵他蠕动的喉结。
司徒锋不信。他不信,他会死。他不信,这世上真的没有人关心他是生是死。同时他又觉得好笑,他都快死了,还用得着在乎谁关心?这一刹那,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什么血肉至亲,什么江湖至交,到头来和他一点干系都没有。他的死,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火光突然变成了炽烈的白芒。司徒锋眼前一花,仿佛看见千万道红线,从叶卓的五官、掌心破出。他好似嗅到牛油难闻的膻味,紧接着,呼吸一窒,坠入了漫无边际的阴潮深渊——是油潭,他想起了五行相克之法,火克金,水克火……这油潭看似沸腾燃烧,却只有表面一层是牛油,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白龙湖水。他本该早点想到,这是最简单不过的江湖骗术……
他勉力睁开眼,上方是绚丽的火光和水纹,骤然为落下的巨石遮没。黑暗中,几缕柔软的发,滑过他的脸颊。他吐出一口血沫,顺势抓住摸过去,摸到滑腻微凉的肌理。那看不见的东西却机敏非常,一闪不见了。同时好几股动静向他聚来,远远看去,打头阵的两颗夜明珠,好似龙王圆睁的眼睛。
司徒锋乱七八糟想——是龙宫鲛人?不一时,那滑腻微凉的肌理、千丝万缕的长发,再次从后方无声无息罩住他。他倒不觉得恶心,反而很惊奇,很想转身看看,根据《搜神记》的说法,鲛人能活千年,泣泪成珠,焚膏为烛,却不知长什么模样,吃不吃人,还未想完,便觉后颈一痛,不省人事。
几个教众从司徒雅怀里接过司徒锋。居养华擢着九龙杯,游到司徒雅身旁,两人迫不及待,借着夜明珠幽微的光芒,看罢九龙杯底盘上的阴刻小字。
所谓的能让山河易色、舆图换稿的九龙杯,原来不过是皇帝的一篇罪己诏——
大意是讲,皇帝他少不更事,听信奸臣凌宝元的谗言,废后而改立凌宝元之女为后。这俩父女威行朝野,建立乌衣卫铲除异己,勾结污吏敛财分地,无所不为,搞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彼时的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常锐,有心整顿吏治,孰料事与愿违。常锐制定的充盈银库的国策,很快变成了凌党搜刮民脂的对策。国朝日暮途穷,每况愈下。
皇帝麾下死士一日探报,凌宝元煽动群臣,称他昏庸无能,待太子年满六岁,就要逼他让贤,将皇位传给太子,太子即是凌后长子,名为韩璿,彼时尚在襁褓之中。他被逼无奈,一狠心,趁凌后不备,将韩璿和常锐幼子掉了包。常锐幼子和韩璿神态颇似,然而左膝有颗小痣,韩璿则无。
他指望常锐之子坐稳皇位,长大之后,知恩图报,继承常锐之志,为他铲除鹰犬,肃清朝纲,再将皇位还给他这太上皇。次年,凌后又生一子,名为韩寐,此子逆生,几乎害得凌后丧命。凌后不喜,专宠掉包的‘韩璿’。他则对韩寐加倍宠爱,晓之以理,又借泰山封禅的契机,领韩寐拜武当派掌门张鹤心为师,悉心教导。常锐与他商议,代州有能工巧匠,是为鲁一般,为人忠厚,拒突厥明大义,晓厌胜通盅术,可铸滴血辨亲的九龙杯,概呈此事,供韩寐与韩璿两兄弟日后相认,以策万全。
司徒雅看得犹如五雷轰顶,当今皇帝‘韩璿’竟然是常锐之子,而真正的韩璿,竟然是暗卫九。
居养华崇拜地望着司徒雅,他家教主果然有眼光,竟然能拿真龙天子当暗卫使唤!
教众泅水将司徒锋抬上岸。司徒锋昏昏沉沉做了个梦。梦中万物无比浩大,阴冷至极。半掩的门牗很高,高得像是天宫,光是面前的门槛,就足以供他藏身。
黑漆漆的门牗内,传出女人语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