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白纱棱帽客套道,“我是昆仑派的掌门人,莫见怪。”
“不见怪,烦劳掌门人让路。”眼见司徒府火势冲天,暗卫九又憋着尿,人有三急一应俱全。
莫见怪慢条斯理地纠正:“莫见怪是我名字,你们暗卫营的师父胡不思,是我师弟。按理,你应叫我一声师伯。今天过年我是来看他的,又怕他不高兴不准我进门。话说你们府中怎的这般热闹?”
胡不思早年是昆仑派弟子,暗卫九是隐隐约约知道的,而况这人高鼻深目,一副回族人相貌,加之使的是弯刀,与胡不思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便信了七八分。
偎在暗卫九怀里的司徒雅道:“府里走水,不知父亲和大哥如何。救火要紧,稍后叙旧也不迟。”
暗卫九领命,在深巷里放下司徒雅,就要翻墙而入。司徒雅拉住他,道:“我也去。”
暗卫九觉得不妥,司徒雅武功尽失,重伤初愈,这般进去烟熏火燎,对心肺不好。何况府里正喊打喊杀……但他将司徒雅独自留在府外,万一贼人来袭,他又会顾此失彼。
莫见怪见两人难舍难分,出主意道:“司徒府走水,我进去未免惹嫌。不如我留在此地照料这位公子,师侄你尽管进去。替我捎个话给不思,我在外头等他。”
暗卫九点点头,向莫见怪抱了个拳,二话不说掠入司徒府,看清了失火的是远处的后院,他又迅疾攀回临近深巷的墙头,确信司徒雅和莫见怪相安无事,这才放心离去。
待暗卫九走远,深巷中忽地又蹿出个黑衣少女来。这少女一副苗族扮相,几步到了司徒雅面前,道了声“表哥”,麻利地摊开肩头包袱,替司徒雅拆散束发,又将他眼角勾描得锐利几分,换了身熏过檀香的玄氅黑袍。
莫见怪收好刀,向司徒雅见礼,又对少女寒暄道:“副教主好久不见,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少女嗤道:“莫老怪,你每回见了我都说这话,水灵了,愈发水灵了,下回该是水淋淋了。”
莫见怪和善道:“中原奉承话懂得少,你莫要见怪。说实在的,玲珑你越长越像老教主了。”
少女大喜,转问司徒雅:“是么表哥?”
司徒雅醉意全消,闭眼酝酿好情绪,兀自罩好银饰面具,再睁眼,满眼阴鸷戾气,乍看上去,与丹山镇那夜的‘殷无恨’如出一辙。他端详了少女一番,压低嗓门沉沉笑道:“是有一点像。”
少女心花怒放,追问道:“哪点像?”
“都姓俞。”司徒雅理理氅襟,负上绿绮琴匣,拔身纵入司徒府,同时以反手拉弓的架势勾住徵弦,贯力一挑,五行属火、五脏主心的变徽之声,弹指间浑雄直冲霄汉,漫天浮游的孔明灯应声震得爆裂,好似一团团天火,缤纷坠落。府中火势,也骤然随这奔涌的内力流窜四射,犹如狂怒的火龙纵横游走。
琴音初开,天地遽亮。扑火搦战的众暗卫心神俱震,以为是天有异象、地脉不稳。
以青灯为号赶来杀人放火的欢喜教旧部,听得大喜过望。虽明知是九如神教在扮殷无恨,但这一回出场的‘殷无恨’,和范无救扮的有天壤之别。震慑之际,惴惴猜道:“是‘雷霆号令’,真是教主?”
张碧侠一听这琴音,向武当弟子赞道:“这人能将玄默琴谱修到第三层‘俱造化’,正合师父所述‘俱造化,化化生生,雷霆号令,杳杳明证’。摆好天罡七星阵,随我去擒殷无恨!”他刚想循声辨位,冷不防眼前一花,一柄打旋撑圆的伞面遮了他去路。纸伞上转着斗大四个血字,‘你也来了’。
府中后院里,青城派弟子护好了掌门步白秋,严阵以待。司徒庆亦守在步白秋身畔,叹息道:“他终于还是来了。”步白秋已听闻了唐门家主的死法,此时脸色铁青,只是抱元守一凝神戒备着。
司徒庆摩挲着腰间佩剑:“步兄,依你之见,他是找你,还是找我?”
步白秋忽然咬牙切齿问:“盟主你到底是正是邪,你到底会不会九如神功?”
司徒庆怔了怔:“旁门左道之物,我正道中人怎会?事到如今步兄你还疑我,岂不是正中魔教下怀。”
步白秋置若罔闻,喃喃道:“殷无恨不会九如神功,你我只要有九如神功在手,他就会投鼠忌器。”
司徒庆道:“这九如神功,不才莫说会,连见也未曾见过。”当年正邪鏖战,他已报仇雪恨,事后匆匆忙忙离开欢喜教,披星戴月去找事了拂衣去的玉芙蓉,哪里有心思过问魔教所谓的神功的去向。
“当年讨伐魔教的义士,到如今只剩下张鹤心、玉芙蓉以及你我,”步白秋疑神疑鬼道,“九如神功既然不在你我手中,难道是让这二人抢了去?”
司徒庆心中一动,钩沉索隐,昔年率先离开的正是玉芙蓉,可他旋即就接踵而至,此后一直形影不离,他没见到九如神功,玉芙蓉自然也没见到。而武当派掌门的张鹤心,也早早离开了欢喜教,极可能是去追寻携带九如神功出逃的左护法和殷无恨两个义子的踪迹。但他相信,以张鹤心的为人,就算拿到了九如神功,也会随手将这邪功毁去。比起九如神功的下落,现下他更想知道的是,重伤的殷无恨如何从群雄掌中逃出生天,又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报仇。“步兄,当年酆都战后,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步白秋神色顿僵,不尴不尬道:“能出什么变故……”话音未落,他忽地双目圆睁,骇然看着司徒庆身后的屋脊。司徒庆随之转身望去,只见一袭玄氅黑袍无声无息,盘坐在那处,正撑膝支颐,饶有兴致旁听他俩叙话。他想看清那人容貌,奈何那人戴着银面具,就衣着打扮,和当年的殷无恨毫无二致。
“殷无恨?”司徒庆试道。
司徒雅默不作声,幽幽地看着司徒庆。
司徒庆怒道:“冤有头,债有主,何必伤及无辜!”他与殷无恨交过手,知道以柔软狭长的琴弦为暗器,有个致命的弱点,即是近身难以施展,此时趁对方未先发制人,他提气以剑门轻功‘雪染翠云’,高步抢至‘殷无恨’身前,人到剑到,直直贯穿了‘殷无恨’的咽喉,然而剑锋落处,一片虚无。
步白秋定睛一看,只见那‘殷无恨’的身形渐渐稀薄,竟是个镜花水月般的残影。
这门轻功,在玄默神功的第五层‘同道化’,名为‘太古风回’,步伐暗合五音所指的五行方位,琴谱记载的心诀讲究‘神游冲虚之外,赋性天壤之垓,与道同化,与物无媒,踪迹脱尘,任去还来’。
步白秋曾在二十年前见识过此招,虽参不透其中玄妙,却知道但凡使了‘太古风回’,殷无恨就会出现在与敌人攻势恰好相反的方位——现下这方位,正是他背后。他冷汗淋漓想到此处,迅疾背杀一剑,孰料这瞎蒙的一剑,竟真的没入了血肉之躯中!他大喜过望转身看去,但见他刺中的人穿着青城弟子的道袍,正难以置信瞪着他道:“师父……”
步白秋赶紧抽回剑,顾不得误杀的弟子,放眼寻觅‘殷无恨’的踪迹,这才发现司徒庆和‘殷无恨’已在十丈开外的屋脊处交手过招——他万万没料到,司徒庆一击不中,竟还能迅速跟上‘殷无恨’的身步,一时既疑心司徒庆会九如神功,又起了渔翁得利之意,索性坐山观虎斗,只待这武林盟主和那魔教教主两败俱伤时,再伺机上前补剑。
司徒雅即打即离,且战且走,蹁跹避开司徒庆的‘五子晴岚’,这剑招一脉纵出五道剑光,恰如剑门五子峰破云而出,虽然雄峻,却置于内力连绵的和煦之中,光明正大令人神怡。剑法的形意、使剑之人的心境涵养,俱是恰到好处。
司徒庆质问道:“何不用琴?”
司徒雅煞有介事冷笑一声,正要出言,骤觉几道飞刀利落袭至,知道是暗卫九赶来为司徒庆掠阵,当下身形徒转,‘太古风回’绕过院里浑身血气未及收势的暗卫九,不容分说往藏剑阁掠去。暗卫九愣了愣,只觉这回的‘殷无恨’,轻功与上回大不相同。莫说望尘莫及……他全然没看清怎么回事。
司徒庆挽剑追上,又怕中了调虎离山计,以内功传音吩咐暗卫九道:“护好步掌门!”
第三十八章
暗卫九领命保护步白秋,忧心忡忡目送自家盟主离去,不论是方才那一声‘雷霆号令’,还是此刻‘殷无恨’施展的诡谲轻功,都让他隐隐感到,今夜凶多吉少——虽然盟主的雪盲剑法不出,就仍留有回旋余地,但‘殷无恨’更是袖手以待,好整以暇,不知武功到底如何、在酝酿什么毒计。他突然很庆幸,司徒雅没有进府。
“师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青城派大弟子沉不住气道,“趁着盟主缠住殷无恨,我们先出去召集武林同道,再来助盟主一臂之力。”
步白秋沉吟不语。在他看来,以殷无恨如今的身手,杀他如探囊取物。逃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要他放下掌门人的面子,公然撇下司徒庆去向各派求救,往后他还有何面目立足江湖。
暗卫九道:“不能走。”
青城派弟子闻话怒目而视。
步白秋深以为然,他不能走也走不了,却苦于毫无对策,随口问道:“怎的?”
暗卫九道:“盟主让我保护你。你应该相信盟主。”
步白秋尖刻地笑了声:“你保护我?就凭小子你那几把飞刀?”他身为一派之主,几十年磨一剑,尚且敌不住魔教妖法,这年纪轻轻的暗卫竟异想天开,以为能护住他,简直是螳臂当车。
“我是暗卫。”暗卫九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说服力。
青城派弟子一心逃命,此时见他存心拦阻,急得拔剑喝道:“什么玩意!”青城派大弟子道:“你用心歹毒拦着我师父,就是助纣为虐的魔教细作。我虽杀不了殷无恨,杀你却和杀狗一般!”
暗卫九不为所动:“暗卫会易容,替死。”
此话一出,步白秋愁眉顿展,如获大赦,语气也热切了几分:“你……此话当真?”
暗卫九自有打算,假若殷无恨是在调虎离山,或者真能打败盟主,那么必定会折回来杀步白秋。步白秋这般逃了,也逃不了多远。而殷无恨极可能迁怒整个司徒府,那时他只怕护不住司徒雅。因此最坏的打算、最好的办法,是让‘步白秋’死在殷无恨手中,一死平恨,一了百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想先摆个柳……
话分两头,司徒雅引司徒庆来到藏剑阁外。此地已是明晃晃的火海一片,唯独藏剑阁尚还完整。
司徒雅在熊熊烈火之中飒飒止步,他落足之处,狂肆的火焰往四下散去,为他让出一席之地。司徒庆旋即蹈火而至,浑身罡气暴涨,逼得火势直指司徒雅。针锋相对之际,热浪鼓荡两人袍袖。
司徒庆紧紧注视着司徒雅,却在透过他质问另一个人:“你为何要这样做?”
司徒雅偏头一笑,像是在和司徒庆示什么意,继而得心应手捞过背后琴匣。
“我剑门与你无怨无仇!”司徒庆重复着二十年前的困惑与愤懑。
司徒雅旋身而坐,将绿绮古琴横陈于膝,沉声道:“何必讲,何必问。”
依旧是二十年前的答案。司徒庆怒火攻心:“我师兄弟已经死去多年,到如今你还不肯放过他们,竟干出掘冢换尸的事来,使得亡者不得安宁,殷无恨,你真的欺人太甚!”
司徒雅心道,掘冢换尸的伎俩,明明是血衣教的季雁栖抑或蜀王韩寐干的,他爹当真气糊涂了,遇见的不顺心事尽往殷无恨头上栽。面上笑道:“你这是在和本尊撒娇?你背负七十一条人命,生不如死苟活二十年,日日夜夜悔不当初,滋味是不好受,不如来战,本尊给你个痛快。”
司徒庆听得一怔,作为剑门子弟,只他一人独活,每每到了人生不如意时,他难免会想念师门,因而心生悔恨,自觉无论如何努力,各派人士也始终待他客套疏远,好似瞧不起他当年无知无觉幸免于难。他没料到,‘殷无恨’会了解他的心境至此。然而,这一切不正是拜殷无恨所赐?
司徒雅信手拨弦,指法有力更迭,猱绰拢注之际——除了窸窣喑哑的走手音,一派玄默寂静。
司徒庆目光顿凛,知道他正将内力注于弦间,抑得冰蚕丝弦无法震颤。这般泯声默运,三缄而后发,琴底纳音的暗匣,会在一瞬纵出百股利弦,与此同时,附弦的内力也会宏然盈盖数十丈之远,从而以浩不可闻的五音制人五脏,使人刹那耳聩眼盲,最终琴弦为所欲为贯穿人周身要穴。
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庆剑走偏锋,以一招‘飞梁架道’,去捣挑那琴尾架弦的龙龈木。
司徒雅泰然自若,任剑锋欺近,忽地左手大开大合旋琴转身,右手指节微动,拨出百股琴弦,夹杂凌厉疾风,将周遭焚腾的猛焰,齐齐撩向藏剑阁。“司徒庆,剑门人都死绝了,你留着七十一把剑有何用,本尊今日就替你拆了这阴魂不散的剑冢!”
霎时间,赤浪翻涌犹如狂澜,万千火星沾染朱碧两色的八角阁楼。
司徒庆随那披火的琴弦飚出,竭平生之力,后发而先至,剑气过处,划地劈开尺深的石壑,强行将席卷而来的炎气火澜隔绝。然而玄默神功的魔音,已由骤散的百弦灌耳,他眼前花麻一片,耳心爆痛欲聋,再也看不清、听不明。他剑法顿改,恣意抡转挑刺,一招百影,疏疏还密密,整整复斜斜。雪色剑光与森罗火弦相撞,宛如凭空遍地开花,绚丽转瞬就湮灭无踪。
司徒雅默不作声打量密匝匝困住司徒庆的弦网,那冰蚕弦丝火烧不断,刀剑难斩,以司徒庆手中的剑,是决计冲不开的——除非入阁去取那两把名为‘夕照’和‘绝壁’的吹毫断发的宝剑。而司徒庆去取剑的工夫,对他而言,了结步白秋,绰绰有余。
后院厢房里,暗卫九和步白秋彼此换过衣物。暗卫九对着铜镜麻利抹好易容膏,又用短刀仔细削下步白秋的胡须,自个黏上,再替步白秋改头换面。万事俱备后,穿着鹤氅八卦襟的暗卫九,吹灭房中蜡烛,从榻底摸出夜壶,背对步白秋,开始掏家伙摆柳。
步白秋怪异地看着沉心静气想解决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