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气,令人望而生畏,直起鸡皮疙瘩,偏偏还对司徒庆露出讨好的笑容。
司徒雅还没看够,错愕的司徒庆已回过神来,大步上前,替他把脉。见他脉象尚佳,只是内力全无,便问怎么回事。司徒雅不尴不尬,虚弱道:“可能是我心脉的位置,和常人不同。爹,我这回能生还,全靠暗卫九拼死相救……”
那罩着玄铁面具毁去半边容貌的男人,立刻谄媚地打断:“是二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司徒庆惯于经风历浪,早已勘破了生离死别,即便是丧子之痛,未亲眼目睹,也就不过是痛片刻。他本想拿此事做文章,联合武林同道,再度讨伐魔教,巩固司徒家在江湖上的地位和名誉。此时见这之前和他闹别扭的二儿子侥幸生还,心中喜忧参半。再看暗卫九,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疲态,却强撑着抖擞振作,不觉又好气又好笑。
“你们出去的时候是三兄弟,回来的时候个个半死不活,一路上不但护不好唐家主,反而一哄而散,各行其是,闯下滔天大祸!你要是个襁褓中的小子,”司徒庆恨铁不成钢,责备司徒雅道,“为父就该劈手夺你过来,把你这扶不起的阿斗摔在地上!”
“……”暗卫九护好了司徒雅。
司徒庆是雷声大雨点小,转头吩咐暗卫一抱司徒雅回房,以便询问暗卫九这几天的情形。司徒雅观颜察色,只觉司徒庆忙得焦头烂额,此刻提出要换暗卫,实在不合时宜。便由了暗卫一接手抱他,将这契机留给暗卫九邀功领赏。
暗卫九目送暗卫一抱着司徒雅离开藏剑阁,直到看不见听不着为止。
司徒庆思索了须臾,正要向暗卫九发话,却让那戴玄铁面具的人厉声抢白:“带刀,你到底是谁的暗卫?”
暗卫九回身撩袍而归,平稳道:“回禀师父,属下是主人的暗卫。”
司徒庆失笑,和气道:“胡总管,不必如此罢?”
原来,这毁去半边脸的铁面人,是统管司徒家在益州西岭的暗卫营的总管,亦是传授暗卫九刀法的师父,名为胡不思。暗卫都叫他胡三刀,取两面三刀之意。他本是回族昆仑派前掌门的大弟子,早年因毒害自己师弟、争夺掌门之位未遂,而被扫地出门。司徒庆看他身负绝学,只是嫉妒心太强堕入邪道,就招揽来好生劝导,教他一心向善,还一起讨伐欢喜教。那半张脸凹凸不平的伤痕,便是殷无恨的琴弦横穿而过造成的。从那之后,他自知此生巅峰已过,始终追随司徒庆左右,苦心培养暗卫,以报司徒庆的知遇之恩。
胡不思自己年轻时犯过错,到了不惑之龄,心结难解,对营中的暗卫就无比苛刻。尤其容不得自己悉心教导的暗卫九自以为是。在他看来,暗卫九什么都一学即会,触类旁通。他担心暗卫九年轻气盛、心性不定,像他当年那般矫时慢物,干出阳奉阴违弃主求荣的事来,因此,昆仑派的精妙刀法,他是一点也没教给暗卫九。只让暗卫九练些街头卖艺的本事、常人用滥的轻功,好时时刻刻记得自己身份。
此时,胡不思见司徒庆替暗卫九说情,忙道:“盟主,这畜产娇惯不得!二公子素来心性温柔,这些时日只怕待他太好,他便记不得他是谁了!”
暗卫九默默反省——二公子这几天的确待他太好了。他面上很沉重,心里却情不自禁,高兴。
司徒庆心里明白,暗卫九对司徒雅一腔痴气。他听司徒嵩告过状,道是司徒雅‘死’后,暗卫九不理会司徒嵩的求救,反倒失去理智去和殷无恨抢司徒雅。这哪里像个审时度势的暗卫。
胡不思又问:“你的小主人是谁?”
暗卫九想了想,道:“是三公子。”
司徒庆看着暗卫九,心道,不错,当初不勉强你照顾锋儿,是你主动请命,即便锋儿的确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身为暗卫,也着实不该半途撇下他,让他独自去寻找镖物。
暗卫九不待胡不思继续问下去,认错道:“属下知罪,请主人责罚。”
司徒庆明白,暗卫九是无论如何,也想留在他府中,但他无论是让暗卫九去保护谁,暗卫九最终保护的都是司徒雅。而司徒雅又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替他重振剑门、继承盟主之位。何况司徒雅擅自将武功渡给了司徒嵩,已是废人一个。他索性由着胡不思放手去做,能让暗卫九明白其中道理,早早醒悟抽身,或者重新认定个主人,也是好事。
胡不思见司徒庆点头,旋即向恭立在侧的暗卫示意。那暗卫领命出去,不一会,七八个暗卫一齐进阁,在阁中铺好一卷毡席,以免弄脏地方,又抬进一坛烈酒,从酒坛里捞出四棱铁蒺藜,在毡席密匝匝摆好。
暗卫九走到毡席中,双膝叩进锋锐的铁蒺藜里,又利落地解去外袍和底衣,将束发撩到肩前,恭呈出结实有力的后背。其余暗卫,七手八脚用帛巾蘸了烧酒,替他将布满鞭痕的背脊揩拭一遍,最后,从酒坛里取出一柄浸过烈酒的皮鞭来,毕恭毕敬奉给胡不思。
这皮鞭是由十二股生牛皮条拧成,每一股又打满细密的毛刺小结。即便是拿去抽打牛马,也会打得牛马血流如注,奋鬣狂奔,哀鸣不已。胡不思握住鞭柄,得心应手放空一掷,那末梢呼啸一声,迅疾弹回他掌心。阁中的暗卫都是从小让这鞭子打大的,一听动静,只觉是自己少了层皮肉,脸色都难看起来,无不默默问候胡不思的亲戚。
胡不思冷冷道:“一马不鞴双鞍,忠臣不事二主,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妄自择主?”
暗卫九挨了一记,道:“属下是主人的一条狗。”嗓音沙沉,眼尾上挑,友善无限。
伸手不打笑脸人。司徒庆看不下去,转身等胡不思打完。他默数了十鞭,再次回转身,哪晓得这十鞭厉害,那鞭尾已沥满了血,再看暗卫九的背,交叠着两道尺长的伤口,鞭子反反复复烙进那越来越深的旧伤里,每一下突兀掠去无辜皮肉,卷起细长黏腻的血线。
“够了,”司徒庆忍不住道,“这回锋儿也有错……”
胡不思直言不讳道:“三公子任性妄为的确有错。然而他是三公子的暗卫,就理应代为受过。何况,他救回二公子,过资阳城,却未及时传书,使得盟主为二公子设下灵堂,贻笑大方,这是大错特错。更别说,他怠忽职守,以致大公子手筋脚筋受伤。”
司徒庆道:“带刀如何是殷无恨的对手,这未免太过苛刻。胡总管,你惩处秉剑和晓音,也未曾下如此重手,岂不是有失公允。”
胡不思叹息道:“盟主不知,对这孽徒,属下是爱之深,责之切。多打他几鞭,他才分得清何为尊卑,孰轻孰重。他要是以为他救过二公子一命,便和别的暗卫不一样了,迟早害的是他自己。”
“……”暗卫九想了想,这是有道理的。他对二公子有太多无明贪欲,是很不应该的。他以为二公子捡回了他,所以二公子的暗卫就该是他。其实这是毫无关联的两件事。
司徒庆无奈道:“胡总管,午后我还要去迎接各派掌门,你这么打下去,我哪有时间问他话?”
“不妨事,盟主你问,看他敢含糊一声。”胡不思手上不停,只不过不再打那旧伤。
暗卫九领命,整理了思绪,一边挨打,一边禀报——他奉命护送唐家主,半途遇见云雁镖局和蜀王韩寐,韩寐向唐门索要送给代北侯的寿礼‘九龙杯’,未果,唐家主半夜暴毙,继而血衣教和欢喜教齐齐浮出水面……迩后跌落山崖,巧遇丐帮,代北侯这称谓,无独有偶,又由丐帮帮主提及,还牵扯上了自诩武当掌门的年轻道长,和当朝皇帝……回来之前,还去了王府,韩寐替二公子疗伤,云云。
司徒庆听罢,仔细询问了几件事,比如殷无恨的言谈举止,殷无恨的武功如何,哑娘是否真的在王府,司徒锋和司徒雅到底是怎么闹翻的,为何司徒雅武功全失。由于殷无恨主动现身了,他倒也没追问唐家主究竟是如何被殷无恨杀死的。
因此,暗卫九也就没提那晚,他曾荒唐猜测司徒雅可能是殷无恨的事。至于司徒雅为何要将武功传给司徒嵩,他也不是很明白,只道二公子向来善良,对大公子恭敬有加,至于两兄弟几乎乱了伦常的事,为了司徒雅的清誉,自是不提。
两人这么一问一答,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时辰。
暗卫九也不知自己背部还有完整的皮肉没有,只怕这般难以收拾,会吓到二公子,心里很惆怅。转念一想,二公子为了不当武林盟主,宁愿把武功渡给大公子,因此不可能成为他的主人,回府之后也再不会与他亲近,怎么会看见他的后背。索性卸去内力,闷头挨了几十鞭,释然了。
第二十六章
司徒庆的英雄帖,是在腊月初八发出去的。那一晚,他确定是殷无恨杀害了梨花枪范冲。次日当机立断,一面派三子护送唐家主回堡,一面动用暗卫营和各地驿站递请帖,打算召开武林大会,当众宣布魔教重出江湖,好让各派严加防备。他做决策很快,只是没料到魔教更快,转眼杀了唐家主,又几乎杀害了他的二儿子。其实,他勘不透,殷无恨为何要这样伤及无辜……如果殷无恨真的恨他,大可直接来找他。
武林大会定在腊月二十五。因武当派迟迟未到,又推至正月初一。临近新元,商贾打烊返乡,官吏回家团聚,菜农炭翁不再进城,益州一天比一天冷清,往来的都是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人,个个披坚执锐,以至于本地老百姓不敢独自出行。
这几天司徒雅门庭若市,大家都想瞧一瞧这位与殷无恨交手还能生还的二公子。司徒雅不得不就同一个问题,耐心地解答上几十遍,说的最多的是“实属侥幸,全仗暗卫出手相救”。不少英雄豪杰惋惜他武功尽失,想收他为弟子,却让他一一谢绝。
到了夜里,他总算能喘口气,让暗卫一关好门牗,倚榻问:“胡三刀是谁?”
暗卫一立定道:“启禀小主人,胡三刀是暗卫营的总管,本名胡不思。”
司徒雅听到小主人三字,心绪颇为微妙。“暗卫一,为何你和暗卫九说话一个调调?”
暗卫一给问得瞠目结舌,憋了半晌:“因为……属下是暗卫。”
司徒雅想了想:“倘若有人要害我,你可愿意为我挡刀?”
暗卫一立即道:“属下责无旁贷,万死不辞!”
司徒雅语气温和:“那你和暗卫九没什么不同,他也说过万死不辞。只不过,有些事,他做的到,你做不到。毕竟你的身手不如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对不对?”
暗卫一惭愧,解释道:“小主人明察秋毫,暗卫九是我们暗卫营最好的暗卫。”
司徒雅端详着暗卫一:“其实,你也不错,浓眉大眼……”
暗卫一窘迫地挠挠头。
“但是,我还是想要暗卫九,平白无故,就觉得他非我莫属,我也非他不可,”司徒雅移目怔忪地看着榻前的灯花,“难道,真是我以貌取人,或者以武取人了?”
暗卫一陪他沉默良久,没话找话:“……属下在暗卫营时,和暗卫九住同屋。”
司徒雅来了兴致,坐起身,拥着锦衾听暗卫一细讲。
“他曾对属下讲过,”暗卫一不知从何说起,“他是……司徒家一位小公子收养的。”
司徒雅怔了怔:“哪位小公子?”
暗卫一道:“属下料想,定是小主人。”
“哪一年?”司徒雅冥思了很久,迟疑地问。
暗卫一也费劲想了很久,才答:“好像是改元那一年。”
司徒雅钩沉索隐算了算:“那年我四岁,入了蒙学……”暗卫一正听着入神,他却话锋徒转,冷不丁地,笑声抑成个古怪的语调,“他对我好,是在报恩?”
暗卫一不明所以:“属下以为,是暗卫九知恩图报,小主人善有善报。”
司徒雅呆了半晌,兀自拍拍脸颊,醒醒神,失落地叹了声:“我还以为他喜欢我。”
“……”暗卫一识时务地蹲回了暗桩的位置,暗道,二公子的心事,不猜为妙。
暗卫九醒得很晚。他做了很多梦,梦见在山谷里,梦见在岩石下,司徒雅似乎很冷,埋在他怀里,他伸臂将司徒雅搂好,小心翼翼,一动不动……醒来才发觉,怀里空空如也,他侧卧在榻,默默看着夜色顺着门缝融进来,融成满房静谧。
他穿好衣袍,缓缓起身,推门而出。这里是司徒府的偏院,有不少厢房,都熄了灯。他驻足半晌,背脊如同火燎,当下拔足往库房掠去——他们入府的九暗卫,平常取药、补充暗器,若是来不及禀报,就无须管家首肯,自由进出司徒府未上锁的库房。
这时夜深人静,他掠过临近库房的藏书楼,只觉远处墙隅似有一道黑影模模糊糊闪过。他心中一凛,霎时顾不得伤,调住内息燕子抄水迅疾追去,那身影的衣袂又在下一个拐角消失,他不动声色接踵而至,却忘了膝盖骨让铁蒺藜碾过,一步踏重——那身影机敏地回过头来,低声试探:“带刀?”
暗卫九走上前,借着廊外雪光一瞧,竟是负责保护大公子的暗卫八。他神色顿缓,将藏在掌心的飞刀收回袖中。暗卫八心事重重,领着他推开药仓的门。
“怎么回事?”暗卫九发觉暗卫八走路有点别扭。
暗卫八关好门牗,拿火折子点了烛台,借着翻找瓶瓶罐罐,掩饰道:“侍寝了。”
暗卫九默不作声,从瓷瓶中挑出个贴了‘玄参玉露膏’字样的,递给暗卫八——大公子好男色,他是见识过的,只是没想到大公子手筋脚筋受伤,还有这门心思向暗卫逞欲。他转身轻车熟路寻到金疮药和绷带,正准备离开,暗卫八叫住他:“慢着,我替你上药。”
暗卫九道:“不必,你顾好自己。”
暗卫八问:“你要走了吗,胡三刀真的要让你去找三公子?”
暗卫九道:“明天一早就走。保重。”
暗卫八一把拉住他,敲个警钟:“三公子对你有所图。”
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暗卫九还是转过身,郑重其事看着暗卫八,表明决心:“主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是暗卫,理应为主人分忧解难,不死不休。作为暗卫,想太多,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