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川端康成: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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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川端康成:雪国-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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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纱窗外面也星星点点地落上了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飞蛾,在明澈的月光底下浮现出来。 
  “胃痛,胃痛啊!”驹子把两手猛地插进腰带,伏在岛村的膝上。 
  转眼之间,一群比蚊子还小的飞虫,落在她那从空开的后领露出来的、抹了浓重白粉的脖颈上。有的虫子眼看着就死去,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她脖根比去年胖了些,显得比较丰满。岛村心想:她已经二十一岁了。 
  一股温热传到他的膝上。 
  “帐房有人嬉笑着告诉我说:‘小驹,到山茶厅去看看吧。’真讨厌啊!刚送阿姐上了火车,本想回来舒舒服服地睡它一觉,可是她们说这儿来过电话。我已经很困乏了,真不想来了。昨晚为阿姐饯行,喝多了。在帐房那儿她们一个劲地取笑我。来的原来是你。又过一年了,这人是一年才来一次吗?”“我也吃过那种豆馅包子哩。” 
  “是吗?”驹子抬起脸来,伏在岛村膝上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红晕,她忽地显出几分稚气。 
  她说,是把那个中年女子一直送到下下一个站才回来的。“真没意思。从前无论办什么事都很齐心,可是如今个人主义渐渐抬头,各干各的,意见总是统一不了。这儿也变化很大,性格合不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菊勇姐不在,我就寂寞了。因为过去什么事都是由她拿主意的。她最叫座,没少过六百枝[艺妓陪酒是按点香数来计算时间的]的。她在我们这儿最受器重啦。” 
  岛村问:“那个菊勇到了期限,回到老家,是结婚还是继续操她的旧业?” 
  “阿姐这个人真可怜,以前的婚事吹了才来这儿的。”驹子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犹豫了半晌,望着沐浴在月光底下的梯田,然后又说,“那坡道半路上有间新盖的房子,是吧?” 
  “你是指那间叫菊村的小饭铺?” 
  “是啊。阿姐本来是要嫁到那家店铺去的,后来她改变了主意,突然吹了,闹了好一阵子。人家好容易特地为她盖了房子,临要出嫁时她就把人家甩掉了。因为她另有所爱,并打算同那人结婚呢。可是,她受骗了。一个人一着了迷,就会弄成那个样子吗?据说,对方已经逃跑,如今她又不能破镜重圆,把那间店铺要回来,也不好意思再呆在那里,所以只好到别的地方另起炉灶了。想起来也真可怜啊。我们虽然知道得不多,可是她的确也碰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啊。” 
  “男人?跟她好过的就有五个吗?” 
  “是啊。”驹子抿嘴笑了笑,突然扭过头去,“阿姐也够懦弱的。太懦弱了。” 
  “那是没法子啊。” 
  “可不是。招人喜欢嘛,有什么法子呢!”她说着低下头,用发簪搔了搔头,“今儿给阿姐送行,难过极了。” 
  “那么,那间新盖的店铺怎么办?” 
  “由那人的原配来料理呗。” 
  “由原配来料理?真有意思。” 
  “可不是。开张的事,一切都筹划好了。也只好这个样子,没有别的办法了。原配带着她所有的孩子搬来了。” 
  “家里怎么办?” 
  “据说留下一个老太婆。虽说是乡下人,可是她的老头子却喜欢这行当。这个人真有意思。” 
  “大概是个浪荡人。年纪恐怕也够大的吧?” 
  “还年轻呢。才三十二三岁。” 
  “哦?那么,姨太太比正室年纪还大罗?” 
  “是同年,二十七岁。” 
  “菊村是菊勇的菊字吧。那人的原配竟然把这店铺接管下来了。” 
  “大概是招牌一打出去,也不好再改了吧。” 
  岛村把衣领拢了拢。驹子站起来去把窗户关上。 
  “阿姐对你也很了解,今儿还对我说你来着。” 
  “她来辞行,我是在帐房里碰上的。” 
  “说了什么啦?” 
  “什么也没说。”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驹子忽地又把刚刚关上的纸拉窗打开,一屁股坐在窗沿上。 
  岛村半晌才说:“星星的光,同东京完全不一样。好像浮在太空上了。” 
  “有月亮就不会是那个样子。今年的雪特别大。” 
  “火车好像经常不畅通哩。” 
  “是啊,真叫人害怕。汽车也比往年晚一个月,到五月才通车哩。滑雪场里有个小卖部吧,雪崩把它冲塌了,楼下的人还不知道,听到奇异的声音,以为是耗子在厨房里闹腾呢。跑去一看,也没有耗子,上了二楼,才看见满地都是雪了。挡雨板什么的都被雪冲走了。虽说是表层雪崩,可广播电台却大肆报道,吓得滑雪客都不来了。我打算今年不再滑雪了。所以去年年底连滑雪板也给了别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滑了两三次。我变了吗?” 
  “师傅死了之后,你做什么呢?” 
  “人家的事,你就甭打听了。我每逢二月就按时到这儿来等你。” 
  “既然已回到港市,来封信告诉我不就成了吗?” 
  “才不呢。我才不干这种可怜巴巴的事。那种给你太太看见也无所谓的信,我才不写呢。那样做多可怜啊!我用不着顾忌谁而撒谎呀!” 
  驹子抢着反驳,语气非常激烈。岛村低下了头。 
  “你别坐在那些虫堆里,关上电灯就好了。” 
  盈盈皓月,深深地射了进来,明亮得连驹子耳朵的凹凸线条都清晰地浮现出来。铺席显得冷冰冰的,现出一片青色。 
  驹子的嘴唇十分柔滑,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的环节。 
  “哎呀,我该回去了。” 
  “还是老样子。”岛村仰起头,凑近望着她那颧骨稍耸的圆脸,觉得她什么地方有些可笑。 
  “大家都说我同十七岁来这儿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至于生活,还不是老样子。” 
  她的脸蛋依然保留着北国少女那种艳红的颜色。月光照在她那艺妓特有的肌肤上,发出贝壳一般的光泽。 
  “可是,我家里有了变化,你不知道吗?” 
  “你是说师傅死了?已经不住在那间房里,这回你的家成了真正的下处[艺妓等暂时住宿的地方]了。” 
  “真正的下处?是啊。在店铺里,还卖些糖果和香烟。依然只有我一个人。这回真正替人做工了,夜里太晚,就点上蜡烛看书。” 
  岛村交抱双臂,笑了。 
  “人家装了电表,用电灯太浪费,不好意思。” 
  “啊,是吗。” 
  “那家人待我很好。孩子哭了,内掌柜就怕吵醒我,把他背到外面去。我有时甚至想:我这是替人做工吗?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把睡铺铺得歪歪斜斜,有点不称心。回来晚了,他们给我铺好。要么是褥子摞得不整齐,要么就是床单铺得歪歪斜斜。一看到这个样子,不禁可怜起自己来。可是自己又不好重新再铺过,只怕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啊。” 
  “你如果成了家,恐怕得成天操心罗。” 
  “大家都是那么说。这是天性啊。家里倘使有四个小孩,弄得乱七八糟的,那可是不得了。我整天得跟着他们收拾。虽然明知收拾好,还会给弄乱的,但总得去管它,否则放心不下。只要环境许可,我还是想生活得干净些。” 
  “是啊。”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 
  “当然了解。” 
  “既然了解,那你说说看。喏,你说说看。”驹子突然带着追问的口气说,“你瞧,说不出来了吧。尽撒谎。你这个人呀,挥霍无度,大大咧咧。你是不会了解我的。” 
  然后,她又放低声音说:“我很伤心啊。我太傻了。你明儿就回去吧。” 
  “像你这样追问,我怎能说得清楚呢。” 
  “有什么不能说清楚的?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无可奈何似地无言可对,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岛村自然会把自己挂在心上的吧?于是她显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说: 
  “一年一次也好,你来啊。我在这里的时候,请一定一年来一次啊。” 
  她说期限是四年。 
  “回老家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还会出来做买卖呢。连滑雪板都给了人家才回去的。要说能够做到的,就只有戒烟了。” 
  “是吗,以前你抽得很厉害的呀。” 
  “嗯。我把宴会上客人送给我的,全都悄悄放在袖兜里,回去以后,有时能抖落出好几支。” 
  “四年可是够长的。” 
  “很快就会过去的。” 
  “多温暖啊。”岛村把靠过来的驹子抱了起来。 
  “我天生就是温暖的嘛。” 
  “这儿早晚已经很冷了吧?” 
  “我来这里已经五年了。起初觉得呆在这种地方,不免有点凄凉。通火车之前,真荒凉啊。打你第一次来这儿以后,也有三个年头了。” 
  岛村心想:在不到三年里,来了三次,每次驹子的境况都有变化。 
  好几只纺织娘突然鸣叫起来。 
  “讨厌!”驹子说着,离开他的膝头,站起身来。 
  一阵北风,纱窗上的飞蛾一齐飞了起来。 
  岛村明知她那双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其实是合上了的浓密睫毛,他还是凑近看了看。 
  “戒烟以后发胖了。” 
  腹部的脂肪变得肥厚了。 
  这么一来,两人分手以后难以捉摸的感情,很快地又像原来那么亲密了。 
  驹子轻轻地把手按在胸脯上。 
  “一边变大了。” 
  “傻瓜。是那个人的毛病吧。尽爱抚一边。” 
  “瞧你,真讨厌!胡说。讨厌鬼!”驹子陡地变脸了。 
  岛村想起来了,正是这样子。 
  “以后告诉他两边要平均点。” 
  “平均?叫我告诉他要平均点吗?”驹子温柔地把脸贴上去。 
  这房间在二楼,可癞蛤蟆在屋子围墙周围绕来绕去地鸣叫着。好像不是一只,而是两三只。鸣叫了好长时间。 
  从室内浴池上来,驹子完全放了心,又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诉说起自己的身世来。 
  她甚至谈了这样一件事情:在这里接受第一次检查的时候,她以为跟雏妓时一样,只把胸部敞开,所以被人家取笑,后来她竟哭了起来。她还如实地回答了岛村的询问。 
  “那玩意儿来得非常准,每月提前两天。” 
  “可是那玩意儿来时出去赴宴,不感到麻烦吗?” 
  “嗯,你连这个都晓得。” 
  每天到出名的温泉洗澡可以暖暖身子,而且为了赴宴往返旧温泉和新温泉之间还得走一里地,在山沟里又很少熬夜,所以身体健壮,不过还是长着一副艺妓常见的窄骨盆,骨架横里窄、纵里厚。尽管如此,她之所以能把岛村从老远吸引到这儿来,乃是因为她身上蕴藏着令人深深同情的东西。 
  “像我这样的人不知还能生孩子不?”驹子一本正经地问。她是说,眼下专跟一人交往,不就同夫妻一样吗? 
  岛村这才知道驹子有这样一个男人。说是从她十七岁那年开始跟了他五年。岛村很早以前就觉得有点惊讶。后来才明白驹子何以那么无知和毫无警戒。


07

  在她还是雏妓时就替她赎身的那个人死后,她刚回到港市,就马上发生了这样的事。驹子说,打开始到如今,她就讨厌那个人,同他总是有隔阂。 
  “能维持五年,总算是不错了。” 
  “曾经有两次都快要分手哩。一次是在这里当艺妓,一次是从师傅家搬到现在这个家的时候。可是我的意志太薄弱了。我的意志实在太薄弱了。” 
  她说,那人是住在港市。因为把她安顿在那里不太方便,趁师傅来这个村子时就顺便将他带来的。人倒很亲切,可她从来未曾想过把自己许配给他,这事太可悲了。由于年龄相差很大,他只是偶尔来一趟。 
  “怎样才能断绝关系呢?我常常想,干脆做些越轨的事算了。真的这样想过啊!” 
  “越轨多不好啊。” 
  “越轨的事我做不来,还是天生做不来啊。我是很爱惜自己的身子的。要是我愿意,可以把四年期限缩成两年,可我不想勉强去做,还是身子要紧。勉强做了,也许会赚到许多钱。期限嘛,不让主家吃亏就行。每月本钱多少,利息多少,税金多少,加上伙食费,一算就明白了。够花就行,不勉强去做。碰上麻烦的宴会,厌烦死了,我就赶紧回来。要不是熟客点名叫,太晚了,客栈也不给我来电话。自己要是大手大脚,就成无底洞了。赚到够开销,那就可以了。本钱我已经还了一半以上。还不到一年呐。不过,零用钱什么的,每月也要花三十元。” 
  她说每月能赚一百元就够开支。上月赚得最少的人,是三百枝,合六十元。驹子赴宴九十多次,是最多的;赴宴一次,自己可以拿到一枝,因此对主家来说,虽吃点亏,但很快就会赚回来的。在这个温泉浴场里,没有一个人因增加债务而延长期限的。 
  第二天早晨,驹子仍然起得很早。 
  “我正梦见去打扫插花师傅的那间房子,就醒过来了。” 
  搬到窗边的梳妆台,镜里映现出披上红叶的重山叠峦。镜中的秋阳,明亮耀眼。 
  糖果店的女孩子把驹子替换的衣裳拿来了。 
  “驹姐。” 
  隔扇后面传来了呼喊声,却不是叶子那清彻的近乎悲戚的声音。 
  “那位姑娘怎么样啦?” 
  驹子倏地瞧了岛村一眼: 
  “她经常上坟去。你瞧,滑雪场底下有块荞麦地吧,开着白花的。它的左边不是有个坟墓吗?” 
  驹子回去之后,岛村也到村里去散步。 
  在屋檐下,一个女孩子穿着全新的红色法兰绒雪裤在白墙边拍球。确实是一派秋天的景象。 
  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建筑物,给人的印象仿佛是封建诸侯出巡的年代修建的。屋檐很深。二楼的纸拉窗只有一尺高,而且是细长条。檐前垂挂着一张芭茅编的帘子。 
  土坡上围着一道狗尾草的篱笆。狗尾草绽满了淡黄色的花朵。细长的叶子一株株地伸展开来,形似喷泉,实在太美了。 
  叶子在路旁向阳的地方铺上了草席子在打红小豆。 
  红小豆辉光点点地从干豆秸里蹦了出来。 
  叶子头上包着毛巾,大概没看见岛村吧。她叉开穿着雪裤的双腿,一边打红小豆,一边唱歌,歌声清彻得近乎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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