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周游他们前往布里斯班的是周游在澳洲的一个大学同学,这个已经加入了澳大利亚国籍的同学现在负责帮周游打理他在澳洲的期货业务。
同学到来的时候,周游支开了雷蕾和儿子周舟,关上门和他的同学谈了好长时间,等他们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周舟看见刚才还兴高采烈地和自己开着玩笑的爸爸的同学,脸色煞是难看。
宽大的福特旅行车平稳地奔驰在从悉尼到布里斯班的高速公路上,坐在前排的周游和驾车的同学很少讲话,和周舟同坐的雷蕾也是一副忧心冲冲的模样。
周舟觉得有些奇怪,这几天大家本来都很开心,尤其是爸爸,很难得地给自己讲了不少他年轻时有趣的故事,雷蕾阿姨也象妈妈当年那样,真诚地呵护着自己,让周舟感觉到了久已陌生的家庭温暖,怎么一夜之间,爸爸和阿姨都变得如此沉重,如此落寞的样子?大人的心事真是难以琢磨。
周游在路上和北京通过一个电话,雷蕾看看表,现在应该是国内股市中午收盘的时候。望着周游僵硬的肩背,雷蕾猜想一定是北京传来的消息并不太好。
周游用英语和他的同学交谈了几句,周舟感到很奇怪,怎么两个中国人说起了英文,来澳大利亚已经好几天了,也有不少爸爸的华人朋友来探望过他们,周舟还没听到爸爸用英语和他们交流过呢,今天这是怎么了?
周游和他的同学谈过之后,车里又恢复了沉寂,只有发动机均匀地低吟,把空气衬托得更加凝重。
“周舟,”
周游忽然从前排座位上回过头来,很庄重地望着儿子。
“爸爸问你,你愿意不愿意留在澳洲读书?”
周舟万分惊异地盯住了爸爸的脸。记得以前周游对他讲过,让他好好学习英文,等他上高中的时候就送他到国外读书,但周舟没有想到,今天爸爸忽然对自己提起了这个问题,实在是没有一点先兆和思想准备,如此的突然,如此的仓促。
“可我现在才上初一啊!”
周舟无法想象自己突然之间孤零零地独自一人留在这个虽然风光旖旎,却陌生非常的国度里,从此没有了父亲的关爱,外祖父、母的娇宠,甚至就连平素雷蕾阿姨那让他总是感到隔阂的客套也不会再有了,他,一个刚满十三岁的弱冠少年,就这么突然地开始了孤独无助的独立生活,那将是怎样一种痛苦和寂寞,怎样一种凄清和苦闷哪!
“老周,你?!”
雷蕾的惊诧丝毫不亚于周舟,她愕然地望着周游脸上坚决的神色。
“你怎么事先不和孩子商量商量?”
这是雷蕾和周游同居后第一次用很严肃的口吻和她的情人说话。
周游看看儿子快要落下泪来的样子和雷蕾紧皱着的双眉,心里无声地叹出一阵刺痛。
他又何尝愿意让儿子这么小小年级就独自背井离乡呢?当年他到北大荒插队的时候,已经快要十六岁了,母亲还因为舍不得儿子独自远行,哭得昏厥过去好几次呢。但目前摆在他面前的只有这唯一的选择,在自己这次回过前途未卜,成败难定的情况下,或许让儿子留在澳洲,对他、对自己或许都是一个最好的结果。如果这次他能在这波股市风暴中全身而退,那一切都没有问题,如果一旦闯不过去这一关,那就将面临着他事业上最危急的一刻,或许从此他将失去他苦心经营多年的一切,甚至于包括他自身的自由,乃至生命,毕竟在这些年的经营中,他都是在国家的金融、证券政策和法规的边缘玩着一种危险的游戏,这种游戏通常都是貌似危险而最终安然无恙的,但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它却可能是致命的,就象一个人在陷阱的边沿舞蹈,或许舞蹈者有超常的平衡能力,但一阵劲风袭来的时候,再高超的能力也无法抵御,终究会被吹落到深深的陷阱之中,永远无法攀缘上来。现在,风刮起来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抵御住这越来越猛烈的大风。
北京传来的消息让周游的心情更加糟糕。今天早盘股指继续大幅度地下挫,已经把所有技术支撑位都击穿了,股市已经失去了理性,人们都在不惜一切代价地仓皇出逃。虽然昨晚周游还嘱咐他的合作伙伴们要坚决顶住,但今天更加凶猛的抛盘让他们的抵抗显得很无力。
“有大笔的抛单砸出来,已经不象是一般散户和小机构的作为了。”
他打电话询问是,罗平对他说。
“我怀疑是冯明亮当初没吐干净的那部分筹码。”
罗平说出了周游最担心的事情。
自从昨晚得知“利空”的消息之后,冯明亮手里握着的将近一千万股的“创新科技”的股票就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在周游以“易通投资”的名义接收冯明亮手中的“创新科技”筹码的时候,他的属下,包括他自己都觉得冯明亮没有把筹码吐干净,但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再迫使冯明亮抛出剩余的筹码了,因为毕竟“金盈投资”在转让了手中大部分“创新科技”的股票之后,头寸已经不再紧张,用不着急于兑现股票了。当时周游掌握了“创新科技”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流通股之后,他觉得自己反正已经控盘了,不用在意冯明亮手中那剩余的筹码,再说,从内心里讲,周游始终觉得自己亏欠了冯明亮,既然他手里有筹码,倒可以借自己拉抬“创新科技”的时候,让他赚上一笔,也算是补偿他此前遭受的损失吧。没想到这一念之差,如今却成了致命的威胁。
“无论如何得顶住!”
周游对罗平下了死命令。
“可是,除了我们自己在顶,其他几家都在观望,昨天还有很多人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可能‘利空’很快会被淡化,还有少量的承接盘。今天就不同了,一看大盘毫无止跌的迹象,有些绝望盘就杀出来了,再加上那几张大的抛单,打压的力度很大,要想顶住已经很困难了。我觉得既然和咱们合作的机构都在观望,我们也没有必要独力支撑,干脆也放一放,听其自然,看看情形如何变化再做打算。”
罗平的理由也不能说是不充份。
现在最让周游感到愤怒的不是冯明亮的抛压,倒是他那些合作者们保存实力的袖手旁观。这个时候如果不顶住,一旦崩盘,那就谁也没有那份能力挽回了。这些只顾自己眼前利益的家伙,昨晚还说得好好的,大家要同舟共济,一转眼就都把道义和责任远远地抛开了,自己身在万里之外,也是鞭长莫及,话又说回来了,象他们这样松散的战略同盟,在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时候,确实很难做到共同进退,即使他在北京,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让他们完全听从自己的安排。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支撑“创新系”持有的那几只股票的价格,没有了市值的保障,质押贷款的规模就会大受影响,到时候即使股市稳定了,他也无法筹措到足够的资金继续运做,哪怕是套现也需要资金的支持,否则想全身而退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我们还有多少资金可以动用?”
他问罗平。
“今天上午又扑进去一个多亿,剩下已经不到两个亿了。”
周游沉吟了一下。
“这样,你下午让操盘手们把几只股票都放一放,如果有买盘抓住机会出一点儿货,套出一部分现金,等收盘前最后拉一下,争取别让收盘价的跌幅超过百分之五就行。”
周游现在只能以退为进了。
“那其他的几家,您是不是再督促他们也帮我顶一顶?”
罗平显然担心他们自己势单力孤。
“我跟他们打个招呼,你就别管了。”
周游敷衍着,不想让罗平进一步丧失信心。
“老周,是不是从我这里往回调点儿资金救救国内的急呀?”
开着车子的同学问。
周游坚决地否定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说,我也不打算动用放在境外的资金。”
“真的要让周舟留下来吗?”
雷蕾把周舟揽在身旁,充满了母爱地抚摸着他的头,语调凄婉地问周游。
周游点点头,却没有再敢回头看儿子和情人一眼。
“周舟,你放心,我回去就立刻让你姥姥、姥爷来陪你,过不了多久,爸爸和阿姨也会来和你会合的。”
周游不知道自己的诺言能兑现多少,但他知道,当多年之后儿子真正肩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的时候,他一定能够理解今天他这个做父亲的这一片良苦的用心。
第三十七章
周游陪周舟和雷蕾在布里斯班度过了沉重的一天,然后把儿子托付给了他的同学,自己和雷蕾动身回国。
临行前,周游又再三叮嘱他的同学:
“我一回到北京就把和雷蕾的结婚证明,以及雷蕾和周舟的母子关系公证书给你寄过来,你尽快办理他们的投资移民手续,记住,一定要快!”
“那你呢?现在你虽然有长期往返的商务签证,却毕竟还是持着中国护照,万一……”
周游苦笑了一下。
“如果有了‘万一’,澳洲难道会是我周游的容身之处?”
“那,……”
同学显然还在为周游此次回国的前景担心。
周游用力挥了挥手,打断了他。
“男人嘛,就得有一种无所畏惧的精神,一种勇于承担责任的气魄,哪怕在你面前是失败,乃至死亡,也要从容应对,慷慨赴死,不然,还叫什么‘男人’?!”
几天的操劳,让周游感到有些心力交悴,一上飞机就懵懵懂懂地睡着了。
雷蕾心疼地把毛毯盖在他身上,自己却没有一丝睡意。连续两夜她都失眠了,而比失眠更让她痛苦的是她还得装出熟睡的样子,为的是不让周游为她分心。
和周游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这是雷蕾第一次经历这样紧张和不安的时刻。她不清楚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究竟有多么可怕,但既然平时一向沉稳非常的周游都显出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她觉得事情应该是非常严重了。她相信自己的情人具有超乎常人的能力和胆识,也期盼着他能化险为夷,度过眼前的难关,但她不知道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大,不到最险要的时刻,周游是绝不会把儿子一个人留在国外的,如果不是她坚持要和他回来,恐怕这次她也要一同留下来了。如此看来,周游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也就是说,他正面临着极为严峻的形势。
“让孩子一个人留下,我真不放心!”
临行前的晚上,雷蕾想到从明天开始,年幼的周舟就将独自留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她哭了,哭得如同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
“我又何尝不是呢?”
周游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无助和无奈。
“真的很严重吗?”
雷蕾朦胧着泪眼,忽然发现情人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额上的纹刻得更深了。
“是,很严重。”
周游觉得在这个时候不应该再对她隐瞒什么了。
“其实你还是应该和周舟一块留下来。”
雷蕾沉默着,无声地表达自己的坚定。
周游叹了口气,一滴眼泪从颊上缓缓地滑落下来。
雷蕾没有去安慰自己的情人,她知道象周游这样坚强的男人不是到了伤感之极的时候,是不会流泪的,而对于一个伤感之极的人,任何劝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我这一辈子遇到两个好女人,一个是周舟的妈妈,另一个就是你。雷蕾,说实在的,很久以来,我都在内心深处把你放在一个比她低得多的位置上,我觉得,周舟的妈妈是与我患难与共的结发之妻,那种在艰苦岁月中产生的爱情,是你我之间的情感无法比拟,更无法替代的,她不仅给了我一个幸福温暖的家,给了我一个可爱的好儿子,还把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子造就成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真正理解生活的含义的男人。而对于你,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过是在生活中彼此简单的需要,而且由于年龄上的差异,经历上的距离,让我觉得和你沟通起来总不是那么自然和顺畅,在心里我只是把你当作自己的女人,却很少有真正夫妻之间那种相互依存的感觉。但是现在不同了,你可以认为是你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坚定地和我在一起感动了我,可我觉得更重要的是通过这场变故,我才真正地认识了你,真正感受到被一个忠诚的妻子所爱着的那份幸福。……”
在雷蕾的记忆中,这一晚是周游和她认识以来和她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
飞机穿云破雾,朝着遥远的东方执著的飞着,为了一份坚定信念,一个不屈的目标。
雷蕾替周游拉了拉从肩头滑下来的毯子,听见他扯着轻轻的鼾。
她的情人真的太累了,这么多年以来,她很少看到他这样安稳地睡着,而在一场也许是惊天动地的风暴到来的时候,他却安然地睡着了。
雷蕾在从周游那里得知了事态的严重性之后,心里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她却不愿因此离开周游,这个男人给了她除去一个妻子的名分以外的一切,她不能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离他而去,这不是因为什么道义上的崇高,而是她对他那一腔永不磨灭的挚爱。有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但雷蕾却坚信,那样的夫妻一定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不能共患难的夫妻还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夫妻吗?尽管她并不赞同周游在生意上采取的某些不正当的手段,她也劝过他尽早脱离金融证券圈子这个是非之地,但她对周游的爱却绝不会因为这些而有丝毫的改变,因为她爱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他的生意,更不是他的作为。她甚至感觉到自己心里隐约着一个残酷的希望,那就是希望周游在这场风暴中彻底的失败,从此再不涉足那永远充满着争斗和倾轧的生意场,她会陪伴着他,开始一种普通人的生活,不管多么清苦,不管多么平凡,两个人相携相依地一同走到儿孙满堂,一起走到白发苍苍,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
依靠着酣睡着的周游,雷蕾也终于在极度的疲倦中睡着了。梦里,她嘴角上竟然泛出了幸福的微笑,眼角却渗着一滴星星般的泪。
第三十八章
现在大概全中国炒股票的不论是机构,还是个人,恐怕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