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雄同体:性与类之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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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雄同体:性与类之想象-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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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董启章的《双身》及其它小说
  《双身》(1)是香港作家董启章的新小说,也是获第十七届联合报文学奖长篇小说特别奖作品。这部作品引起我的兴趣是在于,时下我们谈论的女性主义总是强调性别差异,而这部作品以男性作家书写女性,且以双身同体的人物和叙事想象作出对女性主义的回应。由这部作品,我还想到另一位香港女作家涉及性别错置的小说《狂城乱马》(2),两部作品都让男人变作女身,形成意识与身份的倒错。这种变异里包含的性别意识、性别角色与叙事的可能性是本文试图理清的问题。
  ~一、《安卓珍尼》与双性想象~
  在《双身》之前,董启章第一部探讨性别处境的小说是《安卓珍尼》(3),该作品曾获一九九四年《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中篇首奖。《安卓珍尼》描写一位女学者,到偏僻的山上独居,寻找叫作安卓珍尼的动物,这动物实际上是一种蜥蜴,单性,全雌性品种,雌性间进行假性交配而繁殖。安卓珍尼(androgyny,即英文:雌雄同体)。这个女人和丈夫的关系有问题,她不能安于做一个给男人传宗接代的容器。在山上,她于孤独中隐然感到,仍需求助于男人。这时正好有一个看房子的园丁,他帮助了她。女人处于防范心理,刻意用话语挫伤男人来保持距离。就在她落入男人欲望的压服下时,他们遇到了安卓珍尼。后来,男人为她捕来了安卓珍尼,这东西目睹了两个异性人物之间一场场挑战与征服。“他一边蹂躏我的身体,我一边絮絮不休地折磨他的精神。只要我说话,他便害怕,他害怕超越他能力范围的东西。很奇妙地,我变成了话语和声音,近乎忘却了肉体的感觉;当他把精液灌进我的体内,我便把说话灌进他的耳朵。”怀孕了的女人完成了《安卓珍尼》论文的写作,且和丈夫面临分手。她需得独立地生养女儿。
  贯穿在这部小说中有大段关于“安卓珍尼”的仿生物学叙述片段,这类叙述显然是要说出有关性别定义的一些问题。如各家评委们也感觉到了的——“作者用温婉细腻的文笔,讨论内容却咄咄逼人。甚至于触及了性别问题的核心,直指繁衍这件事的本质,譬如说问道雌性动物可以依靠她自己寻得兼具性行为和性实质的满足吗?单性物种在生存方面会不会逊于异性生殖的物种?究竟是什么理由,进化的结果,多数生物都以雌性与雄性交配的方式繁衍后代?”(4)
  单性的安卓珍尼仿佛是存在于女主角心目中的一种理想:不假异性,无涉它求,独立地繁衍生命。这样岂不是一劳永逸地摆脱了“在阴道内进行的”“真正的战争”?包括在整个社会上,由于女人承担的生育的角色、由于她们体质上的弱势而被另一性置于的被压制的地位?
  不少评委把这部作品称之为一部女性主义小说,的确,作品在叙述男女关系中女性的感受、女性被界定和控制的情形是很能体现反省意识的。但我想到的是,这仍不同于我们一般看到的女作家的女性书写,以我们内地女性作品的倾向而言,如表现性的意识与身体经验,探索自我的分裂和镜象,思索女性特殊的问题和社会困境……。是女性批评家所说的一种:通过写作,妇女返回自己的身体,通过写作,表达那些被压抑的经验,妇女们体会到自我的解放,并且返回历史——这是一种女性主义的写作。但提出这一界说的西苏同时说到另一种写作的境界,如果我可以把前面那种说成是纯粹女性的写作的话(更简单的说法是单性写作),这后一种则可称之为双性写作,不是说由写作超越了两性的对立和差别(在某些内地女作家那里,有一个回避女性书写的提法是:超性别写作),而是保留这种差别,并在二者之间建立相关性:
  要承认写作恰恰是从中间起作用,是视察二者的作用过程,没有它一切都无法生存,写作正是解除死亡的作用——要承认这些,首先就需要不但两者之合,而且两者双方都不陷于一连串的斗争、驱逐或者其它的死亡形式,而是通过双方不断的交流过程而产生无限的活力。(5)
  与抹杀差别的“双性”概念相对立,西苏说:“我提出的是另一种双性,在这种双性同体上,一切未被禁锢在菲勒斯中心主义表现论的虚假戏剧中的主体都建立了他和她的性爱世界。双性即每个人在自身中找到(re'pe'rageensoi)两性的存在,这种存在依据男女个人,其明显与坚决程度是多种多样的,既不排除差别也不排除其中一性。”“这种双性并不消灭差别,而是鼓动差别,追求差别,并增大其数量。”(6)
  西苏说的是写作上雌雄同体的可能性。我想说的是,董启章的小说,恰恰提供了考虑这种双性叙事所敞开的想象特质。我们可以问的是,由于这种兼及男性视角和女性视角的双重的考虑,作品带来了什么新的层面呢?它与纯粹的女性写作又有什么异样呢?
  我认为,穿插在寻找安卓珍尼的荒山之旅中关于安卓珍尼进化过程的讨论,正是这个作品不同于一般的女性境遇故事之处,它是作品里具有隐喻性和争辩性的层面,它其实充满了质疑的声音——和寻找它的女学者的独立自我构成分离、演变出情节张力的一种声音。这个小说的副标题是“一个不存在的物种的进化史”,也就是说,在寻找安卓珍尼的现实行程和象征行程中,都是充满矛盾的。这个女人和两种类型的男人打交道,都不是理想的交流,因为这里缺乏了解。丈夫发言,而不倾听。但在山野之中,这个关系颠倒过来,变成男人沉默,女人行使语言的暴力——同样没有精神的沟通。安卓珍尼象征了另一极——纯粹排斥异性,至于这种排斥的根源已经无从稽考,作品中游戏化地处理为“天生次等”一派和“雌性自足”一派的生物学争论,近乎于影射有关女性本质的男性论述和女性论述之争。
  雌性生物是不是可能有自足的存在,这就是我所说的作品中十分有魅力的思路,但作品并非给出了答案,不如说作者是沿着这个思路开放了一个更增歧异的问题罢了。在小说的论述中,这也许是女学者的论文,也许是作者自己的声音,总之表面上混为一体,在其中,安卓珍尼就是水中倒影,是自恋自足的水仙子,她无所谓分别,也就无所谓进化,她的语言和故事你无法理解,也无法叙述,因为“她永远逸遁于声音和言辞之外。”小说结束于这样的沉思:“她知道,要理解她,到了最终,便是没有什么可以理解;要跟她说话,便是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到了最终,这是唯一的理解,唯一的说话。她,和她。”
  这个歧异是在于它能导出阅读的问题。一种读法以为:这是对某种知识霸权提出另类思考模式,这个斑尾毛蜥是存在的。什么是不存在的呢?“作者指涉的恐怕是可能摆脱男人而继续进化的女人。”(7)我们可以解释说:在女主角遭遇的两种男人的处境中,她以对斑尾毛蜥的追逐表达了自我的另类性质。假如繁衍不能摆脱异性模式,女性的身体一定要为另一性所用。如何才能不被定死在这场阴道中进行的战争?换言之,如何才能被看作另类的精神的存在?就此而言,斑尾毛蜥是她的一个倒影。犹如女主角的想法:“若不是我,那么我的女儿,或是我的女儿的女儿,也许有一天能够摆脱加在她们身上的枷锁。”但我还要说,作为男性的作者对安卓珍尼还保留了疑问,它在他的笔下其实也是一个空洞的符号。他描述它停顿在时间里而失去时间,永无别样的经验,这样它既是母亲也是女儿。它于女主角,既是独立的示范也是暴力的示范,因为它的起源来自一种这样的想象,即是雌性富有自生和自保的欲望,而雄性在没法自行转生的情况下灭绝。无怪乎有一个问题是这样:“等到读完之后才吓一跳,想到万一有一天女性真的进化到不需要我们的的时候怎么办?”
  《安卓珍尼》所具有的双性想象我想是董启章作品的特色之一,他让女主角作为叙事者,但他本人的视点和女主人公的视点是可以分开的,其中的故事层面与论述层面有矛盾,论述本身与作者的描述也有矛盾。呈现这里的矛盾性才是《安卓珍尼》耐人寻味之处。也正是如此,他得以出入于性别的疆界,超越了一性而把男女两性带到了一个值得思考的困境面前——面对在想象的乌托邦里存在又不存在的安卓珍尼。他的近作《双身》是此雌雄同体主题的另一变奏,有新的故事和人物,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探讨双性想象在叙事上的作用。
  ~二、雌雄同体之由来~
  如果把《双身》看作与女性主义、同性爱等流行论述有所交涉的一种声音,不妨对雌雄同体的由来作一回溯。
  董启章在小说的序中谈到读袁珂的《山海经校译》,
  在《南山经》中有这样一条:“又东西四百里,曰爰之山,多水,无草木,不可以上。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
  董启章的分析从这个“自为牝牡” 开始, 他谈到“类”的一体两面,以及在“妒”里包含的转折。:“‘自为牝牡’、‘食者不妒’的‘类’自然只属于‘人类’的文化想象,但这种想象却向我道出了一个真相,这就是:‘妒’的本质并不关乎所谓‘第三者’的介入,而在于‘自为’、‘自足’的不可得,以至于对非我的不能自拔和永无餍足的欲求。”
  这里涉及到两个问题,一个是在我们历来的文化想象中,关于雌雄同体有些什么表述;另一个是在董启章的小说中,他吸取了发展了那一种方式。就第一个问题来说,袁珂后来在《中国神话传说词典》里还征引了一条,来说明类:郝懿行云:“陈藏器《本草拾遗》云:‘灵猫生南海山谷,状如狸,自为牝牡’。又引《异物志》云:‘灵狸一体,自为阴阳。’据此,则为灵狸无疑也。类、狸亦声相传。”(8)
  这里说的是披头散发像猫或狐狸而又有灵性的动物。后来中国传奇小说中的狐狸精不知与此有无关涉,而狐狸精嬗变,其本体多为阴性,并非阴阳同体。在对性的考察中,可以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性的定义最初是无性别之分的,在大多数神话中,神是一个雌雄同体的永恒结合。例如:
  “性(来自拉丁词secus,无格变化;来自seco,cui,ctum,care.1,动词:割,外科手术上的割,割断或割掉,切断;分开,劈开,隔开)。”(9)在古代印度工艺品的塑像中,人们把湿婆和他的妻子雪山神女表现成一个具有雌雄同体性质的存在物。这样的塑像同时拥有男女的性器官。
  “最早的神和人是雌雄同体的,后来被分割成单性存在物,这证明了‘性’一词来自secus, secus一词又来自seco一词, 意即劈开、砍开。”(10)
  然而,当男性和女性被劈成两半时,两性之分别的历史也开始了。在现代心理学理论中,容格提出过“阿尼玛(anima)和阿尼姆斯(animus)”原型概念。阿尼玛原型是男人心理中女性的一面;阿尼姆斯原型则是女人心理中男性的一面。每个人都天生地具有异性的某些性质,这不仅是因为男人和女人都同样分泌两性激素,而且是因为,从心理学上考察,人的情感和心态总是同时具有两性趋向。这种潜在于自己身上的异性特征保证了两性之间的协调和理解。因而,与人格面具一样,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原型也有重要的生存价值。(11)
  正是容格,指出了这种双性在一个人身上不能和谐相处的时候,他的心理会发生问题,这种问题也许他的人格能够承受,也许十分强烈,不能承受,其后果就会是疯狂。
  雌雄同体的一部现代小说经典是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Woolf)发表于1928年的小说《奥兰朵》(Orlando),在伍尔芙的文本中,她尝试写出一个人可以有多重自我,性别可以转换,就像服装一样。性别是可以选择的,“正是奥兰朵自身的变化,促使她选择了女人的服装和女人的性别。在这个选择中,她也许只不过是更公开地表现了……某种存在于大多数人身上却又不曾如此明白显露过的现象。因为,在这个地方,我们又遇到了两难的困境。性别固然是有差异,但两性也的确会混合。在每一个人身上,性别总是在两极间摇摆,男性或女性的外表,往往仅由衣服来维持,而衣服底下却遮盖这与表面截然相反的性别。”(12)有研究者指出:“奥兰朵在各个文学时代的换装历程,就是写作的化装舞会,其中那些虚构的(fictive)、多样化(multiple)的自我,才是唯一的自我”。(13)
  一九九三年英国女导演莎莉.波特(SallyPotter)根据小说拍成了电影。从电影来看,小说中的意念被简化,一直到最后一个场景,才能看得出来,活了四个世纪的奥兰朵是个作家,她的打扮也十分中性。在电影中,换装的奥兰朵确实很好地体现了伍尔芙的名言:是衣服在穿我们,而不是我们在穿衣服。当她身为女性时,她表达了与男人不同的价值观。影片中另一个被引申的意念是寻求同伴,话外音说:奥兰朵继承了象征财富、名望的姓,但她一直得不到的优宠是:同伴。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的奥兰朵,都没有同伴。影片结束时,奥兰朵带着她的女儿回到城堡(在此之前,作为女性,她没有继承权,一直到有了子嗣,不过电影里把儿子改成了女儿)。在城堡前的参天大树下,她听到了天使的歌声,歌中唱道:我来了,我来了我熬过来了穿越时空走向你在这融为一体的时候……我在这里,既非男人,也非女人我们二而一紧密不分离有着身为人的面目我身在尘土我身在苍穹我正值新生也正在凋零
  这歌词表达了一种自在欢喜,自足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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