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别人那等富贵奢华,偏我这般穷苦!”心中恨毒。有诗为证:
又无房舍又无田,每日城南窑内眠。
一般带眼安眉汉,何事囊中偏没钱?
说那贾仁心中不伏气,每日得闲空,便走到东岳庙中,苦诉神灵道:“小
人贾仁,特来祷告。小人想:有那等骑鞍压马,穿罗着锦,吃好的,用好的。
他也是一世人,我贾仁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烧地眠,炙
地卧,兀的不穷杀了小人?小人但有些小富贵,也为斋僧布施,盖寺建塔,
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上圣可怜见咱!”日日如此。
真是精诚之极,有感必通,果然被他哀告不过,感动起来。一日祷告毕,
睡倒在廊檐下。一灵儿被殿前灵派侯摄去,问他终日埋天怨地的缘故。贾仁
把前言再述一遍,哀求不已。灵派侯也有些怜他,唤那增福神,查他衣禄、
食禄,有无多寡之数。增福神查了,回覆道:“此人前生不敬天地,不孝父
母,毁僧谤佛,杀生害命,抛撇净水,作贱五谷,今世当受冻饿而死。”贾
仁听说,慌了,一发哀求不止,道:“上圣可怜见,但与我些小衣禄、食禄,
我是必做个好人。我爷娘在时,也是尽力奉养的。亡化之后,不知甚么缘故,
①
颠倒 一日穷一日了。我也在爷娘坟上烧钱裂纸,浇茶奠酒,泪珠儿至今不曾
干。我也是个行孝的人。”灵派侯道:“吾神试点检他平日所为,虽是不见
别的善事,却是穷养父母,也是有的。今日据着他埋天怨地,正当冻饿。念
他一点小孝,可又道 ‘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吾等体上帝好
生之德,权且看有别家无碍的福力,借与他些。与他一个假子,奉养至死,
偿他这一点孝心罢。”增福神道:“小圣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他家福
力所积,阴功三辈;为他折毁佛地,一念差池,合受一时折罚。如今把那家
的福力权借与他二十年,待到限期已足,着他双手交还本主,这个可不两
便?”灵派侯道:“这个使得。”唤过贾仁,把前话分付他明白,叫他牢牢
记取:“比及你去做财主时,索还的早在那里等了。”贾仁叩头,谢了上圣
济拔之恩。心里道:“已是财主了!”出得门来,骑了高头骏马,放个辔头。
那马见了鞭影,飞也似的跑,把他一交攧翻。大喊一声,却是南柯一梦,身
子还睡在庙檐下。想一想,道:“恰才上圣分明的对我说,那一家的福力借
与我二十年,我如今该做财主。一觉醒来,财主在那里?梦是心头想,信他
则甚!昨日大户人家要打墙,叫我寻泥坯,我不免去寻问一家则个。”
出了庙门去,真是时来福凑。恰好周秀才家里看家当直的,因家主出久
未归,正缺少盘缠;又晚间睡着,被贼偷得精光。家里别无可卖的,止有后
园中这一垛旧坍墙。想道:“要他没用,不如把泥坯卖了,且将就做盘缠度
日。”走到街上,正撞着贾仁。晓得他是惯与人家打墙的,就把这话央他去
①
卖。贾仁道:“我这家正要泥坯,讲倒价钱,吾自来挑也。”果然走去说定
了价,挑得一担算一担。开了后园,一凭贾仁自掘自挑。贾仁带了铁锹、锄
① 坌 (bèn 笨)工——指重体力劳动。吴方言称翻土为坌。
② 拗彆——固执。
① 颠倒——反过来。这里是说事实与愿望正好相反。
① 讲倒——讲妥、说准。
… 47…
②
头、土■之类来,动手刚扒倒得一堵,只见墙脚之下,拱开石头,那泥簌簌
的落将下去,恰像底下是空的。把泥拨开,泥下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
③
盖下一个石槽,满槽多是土墼块一般大的金银,不计其数。傍边又有小块,
零星楔着。吃了一惊,道:“神明如此有灵,已应着昨梦。惭愧!今日有分
做财主了。”心生一计,就把金银放些在土■中,上边覆着泥土,装了一担。
且把在地中挑未尽的,仍用泥土遮盖,以待再挑。他挑着担,竟往栖身的破
窑中,权且埋着,神鬼不知。运了一两日,都运完了。
④
他是极穷人,有了这许多银子,也是他时运到来,且会摆拨 。先把些零
碎小锞,买了一所房子住下了,逐渐把窑里埋的又搬将过去,安顿好了。先
假做些小买卖,慢慢衍将大来。不上几年,盖起房廊屋舍,开了解典库、粉
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旱路上有田,水路
上有船,人头上有钱。平日叫他做“穷贾儿”的,多改口叫他是员外了。又
娶了一房浑家,却是寸男尺女皆无。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宅,也没一个承领。
又有一件作怪,虽有了这样大家私,生性悭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
用。要他一贯钞,就如挑他一条筋。别人的,恨不得劈手夺将来;若要他把
与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悭贾儿”。请着一个老学究,
叫做陈德甫,在家里处馆。那馆不是教学的馆,无过在解铺里上些帐目,管
些收钱举债的勾当。贾员外日常与陈德甫说:“我枉有家私,无个后人承领。
自己生不出,街市上但遇着卖的,或是肯过继的,是男是女,寻一个来,与
① ②
我两口儿喂眼 也好。”说了不则一番。陈德甫又转分付了开酒务 的店小二:
“倘有相应的,可来先对我说。”这里一面寻螟蛉之子,不在话下。
却说那周荣祖秀才,自从同了浑家张氏、孩儿长寿,三口儿应举去后,
怎奈命运未通,功名不达。这也罢了,岂知到得家里,家私一空,止留下一
所房子。去寻寻墙下所埋祖遗之物,但见墙倒泥开,刚剩得一个空石槽。从
此衣食艰难,索性把这所房子卖了,复是三口儿去洛阳探亲。偏生这等时运,
正是:
③ ④
时来风送滕王阁 ,运退雷轰荐福碑 。
那亲眷久已出外,弄做个“满船空载月明归”,身边盘缠用尽。到得曹南地
方,正是暮冬天道,下着连日大雪。三口儿身上俱各单寒,好生行走不得。
有一篇《正宫调·滚绣球》为证:
是谁人碾就琼瑶往下筛?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
①
三陌,恰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前冷怎当 ,便有那
② 土■——土筐一类器具。
③ 土墼 (j ī基)——砖坯。
④ 摆拨——使用、安排、计划。
① 喂眼——指眼中看着心里得到安慰,俗语也叫做“解眼馋”。
② 酒务——即酒店。宋代酒为专卖品,已设酒务官。
③ “时来”句——据《岁时广记》载,唐代诗人王勃路过马当山,水神将他一帆风顺吹至滕王阁,得以参与
阎公盛宴,写出了著名的《滕王阁序》。
④ “运退”句——据《尧山堂外纪》载,荐福山有唐欧阳询所书《荐福寺碑》,极名贵;宋范仲淹欲为穷书
生拓千本荐福碑以谋生,却正遇碑为轰雷击碎。
① “韩退之”句——韩愈,字退之,唐代文学家,他贬官途经蓝关时遇大雪,在《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
有“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句。
… 48…
② ③
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来 ,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 。则这三口儿
④
兀的不冻倒尘埃?眼见得一家受尽千般苦,可甚么十谒朱门九不开 ?
委实难捱!
当下张氏道:“似这般风又大,雪又紧,怎生行去?且在那里避一避也
好。”周秀才道:“我们到酒务里避雪去。”两口儿带了小孩子,踅到一个
店里来。店小二接着,道:“可是要买酒吃的?”周秀才道:“可怜,我那
得钱来买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里做甚?”秀才道:“小生
是个穷秀才,三口儿探亲回来,不想遇着一天大雪。身上无衣,肚里无食,
来这里避一避。”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秀才道:
“多谢哥哥。”叫浑家领了孩儿,同进店来,身子扢抖抖的寒颤不住。店小
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不好?”秀才叹道:“我才说没
钱在身边。”小二道:“可怜!可怜!那里不是积福处?我舍与你一杯烧酒
⑤
吃,不要你钱。”就在招财、利市面前那供养的三杯酒内,取一杯递过来。
周秀才吃了,觉道和暖了好些。浑家在傍闻得酒香,也要杯儿敌寒,不好开
得口,正与周秀才说话。店小二晓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与他
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递过来,道:“娘子也吃一杯。”秀才谢了,接过与
浑家吃。那小孩子长寿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泪来,道:
“我两个也是这哥哥好意与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将起
来。小二问知缘故,一发把那第三杯与他吃了。就问秀才道:“看你这样艰
难,你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一时撞不着人家要。”小
二道:“有个人要。你与娘子商量去。”秀才对浑家道:“娘子,你听么?
卖酒的哥哥说,你们这等饥寒,何不把小孩子与了人?他有个人家要。”浑
家道:“若与了人家,倒也强似冻饿死了。只要那人养的活,便与他去罢!”
秀才把浑家的话对小二说。小二道:“好教你们喜欢!这里有个大财主,不
曾生得一个儿女,正要一个小的。我如今领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寻将
一个人来。”
小二三脚两步,走到对门,与陈德甫说了这个缘故。陈德甫踱到店里,
问小二道:“在那里?”小二叫周秀才与他相见了。陈德甫一眼看去,见了
小孩子长寿,便道:“好个有福相的孩儿!”就问周秀才道:“先生那里人
氏,姓甚名谁?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周秀才道:“小生本处人氏,姓周
名荣祖。因家业凋零,无钱使用,将自己亲儿,情愿过房与人为子。先生,
①
你敢是要么?”陈德甫道:“我不要。这里有个贾老员外,他有泼天也似家
私,寸男尺女皆无。若是要了这孩儿,久后家缘家计,都是你这孩儿的。”
①
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则个。”陈德甫道:“你跟着我来。”周
秀才叫浑家领了孩儿,一同跟了陈德甫到这家门首。
② “孟浩然”句——孟浩然是唐代诗人,相传他有雪中骑驴寻梅的故事,元人曾据此编为杂剧。
③ “剡溪”句——晋代王徽之,字子猷,曾在雪夜自山阴乘舟至剡溪访问朋友戴逵,至其门,不入而返,人
家问他原因,他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事见《世说新语·任诞》。
④ “十谒”句——唐代李观诗:“十谒朱门九不开,利名渊薮且徘徊。自知不是封侯骨,夜夜江山入梦来。”
元明戏剧小说中常引用首句,喻乞贷无门的苦境。
⑤ 招财、利市——即“招财童子”和“利市仙官”的略称,这是旧时商人经常供奉的财神。
① 泼天——犹如说漫天,这里夸饰钱财之多,房产之广。
① 作成——成全。
… 49…
陈德甫先进去见了贾员外。员外问道:“一向所托寻孩子的,怎么了?”
陈德甫道:“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了。”员外道:“在那里?”陈德甫道:
“现在门首。”员外道:“是个甚么人的?”陈德甫道:“是个穷秀才。”
员外道:“秀才倒好,可惜是穷的。”陈德甫道:“员外说得好笑,那有富
的来卖儿女?”员外道:“叫他进来,我看看。”陈德甫出来,与周秀才说
了,领他同儿子进去。秀才先与员外叙了礼,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员外
看了一看,见他生得青头白脸,心上喜欢,道:“果然好个孩子!”就问了
周秀才姓名,转对陈德甫道:“我要他这个小的,须要他立纸文书。”陈德
甫道:“员外要怎么样写?”员外道:“无过写道‘立文书人某人,因口食
不敷,情愿将自己亲儿某,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陈德甫道:“只
叫员外勾了,又要那 ‘财主’两字做甚?”员外道:“我不是财主,难道叫
我穷汉?”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性,只顺着道:“是,是。只依着写‘财
主’罢。”员外道:“还有一件要紧,后面须写道:‘立约之后,两边不许
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罚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用。’”陈德甫大笑道:“这
②
等,那正钱可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