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道家妆扮。灿若道:“先生夤夜至此,何以教我?”那人道:“贫道
颇能望气,亦能断人阴阳祸福。偶从东南来此,暮夜无处投宿,因扣尊
扃,多有惊动。”灿若道:“既先生投宿,便同榻何妨?先生既精推算,
①
目下榜期在迩,幸将贱造推算,未知功名有分与否,愿决一言。”那人
②
道:“不必推命,只须望气。观君丰格,功名不患无缘,但必须待尊阃
天年之后,便得如意。我有两句诗,是君终身遭际,君切记之:鹏翼抟
③
时歌《六忆》,鸾胶续处舞双凫。”灿若不解其意,方欲再问,外面猫
儿捕鼠,扑地一响,灿若吃了一跳,却是南柯一梦。灿若道:“此梦甚
④
是诧异。那道人分明说待我荆妻亡故,功名方始称心。我情愿青衿没世
也罢,割恩爱而博功名,非吾愿也。”两句诗又明明记得,翻来覆去,
睡不安稳。又道:“梦中言语,信他则甚?明日倘若榜上无名,作速回
去了便是。”
正想之际,只听得外面叫喊连天,锣声不绝,扯住讨赏,报灿若中
⑤ ⑥ ①
了第三名经魁 。灿若写了票,众人散讫,慌忙梳洗上轿,见座主会同
年去了。那座师却正是本县稽清知县,那时解元何澄,又是极相知的朋
友,黄平之、乐尔嘉、方昌,多已高录,俱各欢喜。
灿若理了正事,天色傍晚,乘轿回寓。只见那店主赶着轿,慌慌的
叫道:“沈相公!宅上有人到来,有紧急家信报知,候相公半日了。”
灿若听了“紧急家信”四字,一个冲心,忽思量着梦中言语,却似十五
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正是:
②
青龙白虎同行 ,凶吉全然未保。
② 大比——旧时对“乡试”的别称。
① 贱造——指自己的生辰八字,贱,自谦词。造,对出生年、月、日、时干支八字的称谓。
② 阃(kǔn 捆)——内室,借指妻子。
③ “鹏翼”句——意谓科举得意之时也正是悼亡之日。《六忆》为南朝梁时沈约所作的悼亡诗,原六首,现
仅存四首:“忆来时”、“忆坐时”、“忆食时”、“忆眠时”。
④ 青衿——周代学子服装,明代作秀才的代称。
⑤ 经魁——明代以五经取土,每经各取一名为首,称为经魁。乡试每科各经经魁列为前五名,得中第一名
者称为“解元”,见下文。
⑥ 票——兑取银钱的证券。
① 座主——生员对主考官的敬称,也叫“座师”,见下文。
② “青龙”句——中国古代神话中,青龙为东方之神,白虎为西方之神,“同行”只是暂时,必要分离。
… 49…
到得店中下轿,见了家人沈文穿一身素净衣服,便问道:“娘子在家安
否?谁着你来寄信?”沈文道:“不好说得。是管家李公着寄信来,官
③
人看书便是。”灿若接过书来,见封筒逆封 ,心里有如刀割。拆开看罢,
方知是王氏于二十六日身故。灿若惊得呆了,却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
半晌做声不得,蓦然倒地。众人唤醒,扶将起来。灿若咽住喉咙,千妻
万妻的哭,哭得一店人无不流泪。道:“早知如此,就不来应试也罢。
谁知便如此永诀了!”问沈文道:“娘子病重,缘何不早来对我说?”
沈文道:“官人来后,娘子只是旧病恹恹,不为甚重。不想二十六日忽
然晕倒不醒,为此星夜赶来报知。”灿若又哽咽了一回,疾忙叫沈文雇
船回家去,也顾不得他事了。暗思一梦之奇,二十七日放榜,王氏却于
二十六日间亡故,正应着那“鹏翼抟时歌《六忆》”这句诗了。
当时整备离店,行不多路,却遇着黄平之抬将来,——二人又是同
门,——相见罢,黄平之道:“观兄容貌,十分悲修,未知何故?”灿
若噙着眼泪,将那得梦情由与那放榜报丧、今赶回家之事,说了一遍。
平之嗟叹不已,道:“尊兄且自宁耐,毋得过伤。待小弟见座师与众同
①
袍 ,为兄代言其事,兄自回去不妨。”两人别了。
灿若急急回来,进到里面,抚尸恸哭,几次哭得发昏。择时入殓已
毕,停柩在堂,夜间灿若只在灵前相伴。不多时,过了三、四七,众朋
友多来吊唁,就中便有说着会试一事的,灿若漠然不顾,道:“我多因
② ③
这蜗角虚名,赚得我连理枝分,同心结解 。如今就把一个会元撇在地
下,我也无心去拾他了。”这是王氏初丧时的说话。
转眼间又过了断七,众亲友又相劝道:“尊阃既已夭逝,料无起死
回生之理,兄枉自灰其志,竟亦何益?况在家无聊,未免有孤栖之叹。
同到京师,一则可以观景舒怀,二则众同袍剧谈竟日,可以解愠。岂可
为无益之悲,误了终身大事?”灿若吃劝不过,道:“既承列位佳意,
只得同走一遭。”那时就别了王氏之灵,嘱付李主管照管羹饭、香火,
同了黄、何、方、乐四友登程。正是那十一月中旬光景,五人夜住晓行,
不则一日,来到京师。终日成群挈队,诗歌笑傲,不时往花街柳陌,闲
行遣兴。只有灿若,没一人看得在眼里。韶华迅速,不觉的换了一个年
头,又早上元节过,渐渐的桃香浪暖。那时黄榜动,选场开,五人进过
了三场,人人得意,个个夸强。沈灿若始终心下不快,草草完事。过不
①
多时揭晓,单单奚落 了灿若,他也不在心上。黄、何、方、乐四人,自
② ③ ④
去传胪 。何澄是二甲,选了兵部主事,带了家眷在京;黄平之到是庶
③ 逆封——反封,旧时作为凶信的标志。
① 同袍——指极有交情的朋友。语出《诗·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② 连理枝分,同心结解——均喻夫妻生离死别。两棵树枝条连生在一起谓连理枝,用锦带打成连环回文样
式的结子谓同心结,均用作男女相爱永不分离的象征。
③ 会元——会试的第一名。
① 奚落——这里是冷落之意,指落第。
② 传胪——殿试后由皇帝主持宣布进士名次的典礼。
… 50…
⑤ ⑥ ⑦ ⑧
吉士 ;乐尔嘉选了太常博士 ;方昌选了行人 ;稽清知县已行取做刑
⑨
科给事中 。各守其职不题。
灿若又游乐了多时回家。到了桐乡,灿若进得门来,在王氏灵前拜
了两拜,哭了一场,备羹饭浇奠了。又隔了两月,请个地理先生,择地
殡葬了王氏。已讫,那时便渐渐有人来议亲。灿若自道是第一流人品,
王氏恁地一个娇妻,兀自无缘消受,再那里寻得一个厮对的出来?必须
是我目中亲见,果然像意,方才可议此事。以此,多不着紧。光阴似箭,
日月如梭,有话即长,无语即短。却又过了三个年头,灿若又要上京应
试,只恨着家里无人照顾。又道是:“家无主,屋倒竖。”灿若自王氏
亡后,日间用度,箸长碗短,十分的不像意,也思量道:“须是续弦一
个掌家娘子方好。只恨无其配偶。”心中闷闷不已,仍把家事且付与李
主管照顾,收拾起程。那时正是八月间天道,金风乍转,时气新凉,正
①
好行路。夜来皓魄 当空,澄波万里,上下一碧。灿若独酌无聊,触景伤
怀,遂尔口占一曲:
露滴野塘秋,下帘笼不上钩,徒劳明月穿窗牖。鸳衾远丢,孤身远游,浮槎②
③
怎得到阳台右?漫凝眸,空临皓魄,人不在月中留。 (词寄《黄莺儿》)
吟罢,痛饮一醉,舟中独寝。
话休絮烦,灿若行了二十馀日,来到京中,在举厂东边租了一个下
处,安顿行李已好。一日,同几个朋友到齐化门外饮酒。只见一个妇人,
④
穿一身缟素衣服,乘着蹇驴,一个闲的挑了食櫑 随着,恰像那里去上坟
回来的。灿若看那妇人,生得:
敷粉太白,施朱太赤。加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十相具足,是风流占尽无馀;
一味温柔,差丝毫便不厮称。巧笑倩兮,笑得人魂灵颠倒;美目盼兮,盼得你心意
痴迷。假使当时逢妒妇,也言我见且犹怜。
灿若见了此妇,却似顶门上丧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他就撇了这些
朋友,也雇了一个驴,一步步赶将去,呆呆的尾着那妇人,只顾看。那
③ 二甲——明代每科进士分为三个榜次,谓之“三甲”,一甲仅三名,依次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和
三甲通常没有定额,一般均有数十名之多。
④ 兵部主事——兵部为最高军事机构,下属各司设主事二人,为正六品官。
⑤ 庶吉士——明代翰林院的官员。
⑥ 太常博士——负责祭祀礼乐的官员。
⑦ 行人——掌管传旨、册封等事务的官员。
⑧ 行取——地方官吏政绩优异者,吏部可行文取为京官,称为“行缺”,是一种提升。
⑨ 刑科给事中——负责稽察的官员。刑科为明初所设六科 (吏、户、礼、兵、刑、工)之一。给事中,官
名。
① 皓魄——明月的别称。
② 浮槎 (chá茶)——犹如说乘船。槎,竹筏、木排。
③ 阳台——宋玉《高唐赋》写楚怀王梦遇巫山神女的故事,中有“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
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句子,后遂以“阳台”作为男女幽会合欢的处所。
④ 食櫑 (léi 雷)——放食物的盒子。
… 51…
妇人在驴背上,又只顾转一对秋波过来,看那灿若。走上了里把路,到
一个僻静去处,那妇人走进一家人家去了。灿若也下了驴,心下不舍,
钉住了脚,在门首呆看。看了一晌,不见那妇人出来。正没理会处,只
见内里走出一个人来,道:“相公只望门内观看,却是为何?”灿若道:
“适才同路来,见个白衣小娘子走进此门去。不知这家是甚等人家,那
娘子是何人,无个人来问问。”那人道:“此妇非别,乃舍表妹陆蕙娘,
新近寡居在此。方才出去辞了夫墓,要来嫁人,小人正来与他作伐。”
灿若道:“足下高姓大名?”那人道:“小人姓张,因为做事是件顺溜,
为此人起一个混名,只叫小人张溜儿。”灿若道:“令表妹要嫁何等样
人?肯嫁在外方去否?”溜儿道:“只要是读书人后生些的便好了,地
方不论远近。”灿若道:“实不相瞒,小生是前科举人,来此会试。适
见令表妹丰姿绝世,实切想慕。足下肯与作媒,必当重谢。”溜儿道:
“这事不难。料我表妹见官人这一表人才,也决不推阻的。包办在小人
身上,完成此举。”灿若大喜,道:“既如此,就烦足下往彼一通此情。”
在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与溜儿,道:“些小薄物,聊表寸心。事成之
后,再容重谢。”溜儿推逊了一回,随即接了。见他出钱爽快,料他囊
底充饶,道:“相公明日来讨回话。”灿若欢天喜地,回下处去了。
次日,又到郊外那家门首,来探消息。只见溜儿笑嘻嘻的走将来道:
“相公喜事上头,恁地出门的早哩!昨日承相公分付,即便对表妹说知。
俺妹子已自看上了相公,不须三回五次,只说着便成了。相公只去打点
纳聘做亲便了。表妹是自家做主的,礼金不计论,但凭相公出得手罢了。”
灿若依言,取三十两银子,折了衣饰送将过去。那家也不争多争少,就
许定来日过门。灿若看见事体容易,心里到有些疑惑起来。又想是北方
再婚,说是鬼妻,所以如此相应。至日,鼓吹灯轿,到门迎接陆蕙娘。
蕙娘上轿,到灿若下处来做亲。灿若灯下一看,正是前日相逢之人,不
觉大喜过望,方才放下了心。拜了天地,吃了喜酒,众人俱各散讫。
两人进房,蕙娘只去椅上坐着。约莫一更时分,夜阑人静,灿若久
旷之后,欲火燔灼,便开话道:“娘子请睡了罢。”蕙娘啭莺声,吐燕
语,道:“你自先睡。”灿若只道蕙娘害羞,不去强他,且自先上了床,
那里睡得着!又歇了半个更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