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的眼睛里带着吓人的光芒,仿佛在说他们吵架时她对他说过的那句可怕的话——说他会懊悔的。他努力回忆他初次遇见她的时候她的模样,那也是在火车站上,她神秘、妩媚、多情、追求和赐予幸福,不像他所记得的她最后那么长残酷无情的报复表情的面孔。 他极力回想他同她一起度过的良辰美景,但是这些时刻永远被遣忘了。他只想得起她是一个获得胜利的、实行了谁也不需要的、但使他抱恨终身的威胁的人。 他不再感到牙痛了,一阵呜咽扭歪了他的脸。默默无言地在行李堆旁边来回踱了两趟,并且控制住自己以后,他镇静地转向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自从昨天您就没有得到战况了吧?
是的,他们第三次又吃了败仗,但是预计明天将有一场决战。“
又议论了一阵国王米兰的宣言和它可能发生的巨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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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听见第二次铃声,他们就分了手,回到各自的车厢里去了。
六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莫斯科,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没有发电报叫他弟弟去接他。 当卡塔瓦索夫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乘在车站雇的一辆出租马车,风尘仆仆,如阿拉伯人一样,正午驶到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宅邸台阶前的时候,列文不在家。 正陪着父亲和姐姐坐在凉台上的基蒂,认出来她的夫兄,便跑下去迎接他。“您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一声,亏得您不害羞!”她说,把手伸给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并让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们没有什么麻烦,就安全地到这里来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我浑身这么多的尘土,都不敢碰您一下了。我忙得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生活的。你们一切都照旧吧,”他微笑着说,“在这风平浪静的港湾里,不受浪潮的冲击,享受着恬静的乐趣。这便是我们的朋友费奥多尔。 瓦西里耶维奇,他终于打定主意来这里了。”
“不过我可不是一个黑人,等我梳洗一下,我就会像个人样了!”卡塔瓦索夫用他平素的戏谑的口气说,伸出手来,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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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微笑着,他的污黑的面孔衬托着他的牙齿显得格外地光亮。“科斯佳一定会很高兴。 他到农场去了。 他该回来了。”
“总是忙碌地经营着农业。确实是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里,”
卡塔瓦索夫说。“可我们住在城里的,除了塞尔维亚战争,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哦,我们的朋友有什么看法吗?他同别人的想法一定不一样?”
“噢,他没有什么特殊的,就同大家一样哩,”基蒂回答,有点慌张地回顾着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我派人去找他。爸爸和我们在一起。 他刚从国外回来没多长时间。”
吩咐人去叫列文和带领满面风尘的客人们去梳洗——一个在列文的书房,另一个在多莉住过的房间——而且吩咐过为客人们准备饭食,基蒂充分运用她在怀孕期间被剥夺了的动作敏捷的权利,跑上凉台。“是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教授,”她说。“噢,这样的大热天真叫人难受啊!”公爵说。“不,爸爸,他很可爱哩,科斯佳很喜欢他,”基蒂似乎带着哀求的微笑说,发觉了她父亲脸上的讽刺的表情。“我倒没有什么。”
“你去招呼他们吧,亲爱的,”基蒂对她姐姐说。“他们在车站碰见了斯季瓦,他很好哩。我要跑去看米佳。真倒霉,我从用过茶点以后就没有喂过他。 他现在肯定醒了,大概在啼哭呢。”感觉着乳汁在流,她迈着迅速的步伐走到跑育儿室去了。果然不出所料,她不仅猜到了(她同婴儿之间的联系还没有断绝)
,还由于她体内乳汁的汹涌她确切地明白他要吃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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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还没有到育儿室之前,就知道他在哭闹。 而实际上他真是在哭闹。 她听见他的声音就更加放快了脚步。 可她走得越快,他哭得也就越响亮。 这是一种美妙的健康的响声,只是带着饥饿和急躁的意思。“他哭了很久吗,保姆?
很久了吗?“基蒂慌慌张张地问,坐在椅子上准备哺喂儿。”赶快抱给我!喂,保姆,你多烦人啊;哦,帽子以后再系!“
婴儿由于饥饿哭得直抽搐。“可不能不这样哩,夫人,”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说,她差不多总在育儿室里。“一定要把他收拾得好好的!
喂,喂!“
她照顾婴儿,不答理他母亲。保姆把婴儿抱给他母亲。 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跟着走过去,带着满脸疼爱的表情。“他认得我,他认得我!
的的确确的,卡捷琳娜。 亚历山德罗夫娜,亲爱的,他认得我!“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盖住了婴儿的哭叫声喊着说。基蒂没有听她的话。 她的焦躁和婴儿的焦躁一样地有增无减。由于她的急躁情绪,事情好久都弄不好。 婴儿吮得不是地方,发起脾气来。终于,经过一阵拚命的、透不过气的哭喊以后,事情才逐渐顺利起来,母子同时都安了心,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这个可怜的宝贝,浑身都汗淋淋的了,“基蒂小声说,抚摸着婴儿。”您为什么认为他会认得您呢?“她补充说,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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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婴儿的眼睛,婴儿的那对眼睛,如她所想像的,由滑落到前面去的帽子下面调皮地望着她,她还注视着他的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的面颊,和那画着圆弧形挥动着的、手心通红的小手。“不可能的!要是他认识人的话,那也是我啊,”基蒂反驳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的说法,而且禁不住微笑了。她微笑,因为虽然她说他不可能认识人,可她心里却确信他不但认识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并且还知道和了解所有的事情,甚至许许多多没有人知道的事情,而她,她这做母亲的,由于他的原因才知道和了解了。 对于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对于保姆,对于他的外祖父,甚至对于他的父亲,米佳只是一个需要物质上照顾的活物而已;但是对他母亲来说,他早已是一个具有精神活动的人,她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系列感情上上的联系。“那您就等他醒来,上帝保佑,您亲自去看看吧。 我这么一来,他就容光焕发了,亲爱的。 像晴朗的早晨一样哩,”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说。“哦,好的,好的,那时我们再瞧吧,”基蒂低声说。“不过现在您可以走开了吧,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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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踮着脚尖走出去;保姆放下窗帘。 从摇篮的纱帐下面赶走了苍蝇和一只在窗玻璃上嗡嗡乱叫的大黄蜂,坐下来,在她们母子身上挥舞着一根干枯的桦树枝。“真热,真热啊!老天爷下一点雨也好啊!”她说。“是的,是的,嘘……”基蒂只回答了这么一句,她微微地轻晃着身体,温和地握住那手腕间好象缠着一根线似的肥胖的小胳膊,这只胳膊,当米佳的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拢的时候,一直轻轻地挥动着。 这只手使基蒂心神不定;她很想亲亲这只手,但是又怕这么做会惊醒了婴儿。 终于那只胳臂不再挥舞,眼睛也闭拢了。 婴儿一边吃奶,一边扬起他那鬈曲的长睫毛,偶然用那双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乌黑的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母亲。 保姆停止搧动了,打起瞌睡来。 能听到楼上老公爵的深沉的声音和卡塔瓦索夫的大笑声。“我不在他们也许畅谈起来了,”基蒂想。“不过科斯佳不在,终归还是叫人心烦意乱的。 他大约又到养蜂场去了。 虽然他常常到那里去让我很难过,但是我也很高兴。 这会让他开心。 他现在比春天快活多了,好多了。 那时他是多么闷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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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乐,那么苦恼,我都替他害怕哩。 他有多么可笑啊!“她微笑着小声说。她知道是什么折磨着她丈夫。那就是他不信教。虽然,要是有人问她,她是否认为如果不信教他在来世就会消灭,她就不得不承认他会的,可他不信教并没有使她不幸;她一面承认一个不信教的人是不可能获得拯救的,但是同时又爱她丈夫的灵魂胜过世上所有一切,她带着微笑想到他不信教,一面暗自说他很可笑。”他一年到头总读些哲学做什么?“她想。”要是这一切都记载在那些书上,那他就会明白的。 如果那上面的话是不正确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读呢?他自己说他很想有信仰。 但他为什么不信教呢?一定是因为他想得太多了。 他之所以想得太多,就是因为他寂寞了。 他总是孤独的,孤独的。 他跟我们什么都谈不来。 我想这些客人会使他高兴起来,特别是卡塔瓦索夫。 他爱同他们辩论,“她想,一转念就想到把卡塔瓦索夫安顿到什么地方睡觉才好的问题上去。”和谢尔盖。 伊万内奇分开住呢,还是住在一起?“这时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她的脑海,使她激动得颤抖起来,甚至把米佳都惊扰得狠狠地望了她一眼。”我想洗衣妇还没有把洗的东西送回来,而且待客用的床单全都用上了。 假如我不照料,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就会把用过的床单拿给谢尔盖。 伊万内奇!“
一想到这个血就涌上了基蒂的面孔。“是的,我要照顾一下,”她下定了决心,又回到她以前的思路上去,回忆起有件很重要的、精神方面的事情她还没有想透彻,于是开始回想那是什么问题。“是的,科斯佳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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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不信教的人。“她想起来又微笑了。”哦,他是一个不信教的人!
与其要他像施塔尔夫人,就像我在国外的时候愿望成为的那种样子,倒不如让他永远像这样好。 不,他决不会弄虚作假。“
于是最近一件证明他的善良的事清晰地浮现在她的心头。三星期前,多莉接到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一封悔罪的信。他讫求她拯救他的名誉,卖掉她的地产来偿还他的债务。 多莉陷入绝望中,她恨她的丈夫,对他又是轻视,又是可怜,拿定主意和他离婚,并且加以拒绝;但是结果是她又同意卖掉她自己的一部分地产。 然后,基蒂带着不由自主的感动的微笑,回忆起她丈夫的羞涩,他一再想要解决他所关心的这件事情的笨拙的努力,终于想出了一个唯一可以帮助多莉、而又不伤害她的感情的办法,他建议基蒂把她自己那份地送给她,而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他为什么会是一个不信教的人呢?他具有这样的善心,唯恐伤害了别人的感情,即使是个小孩子的!全都替别人着想,什么都不顾及自己!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完全认为做他的管家是科斯佳的职责,他的姐姐也是这样。 现在多莉和她的孩子们也共同处在他的保护之下。 还有那些天天来找他的农民,好像帮助他们是他份内的事一样。”
“是的,你像你的父亲,真希望你像他就好了!”她说出来,把米佳交给保姆,吻了吻他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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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自从列文看见他亲爱的垂死的哥哥那一时间,他第一次用他称为新的信念来看待生死问题,这种信念在他二十岁到三十四岁之间不知不觉地占据了他童年和青年时代的信仰的空间,——从那时候起,死使他惊心动魄的限度还不如生那么厉害,他丝毫也不知道生从哪儿来的,它为了什么目的,它如何来的,以及它到底是什么。 有机体及其灭亡、物质不灭、能量不灭的定律、进化——是代替了他往日信念的术语。 这些术语和与此有关的概念针对思考问题倒很不错;但是针对生命却毫无作用,列文突然感觉得自己像一个脱下暖和的皮大衣换上薄纱衣服的人一样,他只要走进严寒里,毫无疑问立刻就相信了,不是凭着推论,而是凭着他的亲身感受,他简直就像赤身裸体一样,并且他不可避免地肯定会痛苦地死去。从这时起,虽然他对这事还没有多加思考,而且照旧像以往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着,但是列文却不断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恐惧。除此之外,他还模糊地感觉到他所谓的那种信仰不但是无知,而且还是那么一种奇特思想方法,传统这种思想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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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取得他所需要的知识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他结婚后的初期,他所感受到的新的快乐和新的责任完全掩盖了这些思想;可是后来,自从他妻子怀孕之后,他无所事事地住在莫斯科的时候起,这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就越来越经常地、越来越执拗地呈现在列文的心头。对于他,问题是这样的:“要是我不接受基督教对于生命问题所做的回答,那么我接受什么解答呢?”在他的信念的整个库房里,他不但找不到任何回答,他简直找不出一种像样的答案。他的处境正像一个在玩具店或者兵器店里寻笕食物的人一样。不由自主地,无意识地,他现在在每一本书中,在每一次谈话里,在他遇到的每个人身上,探求人们对这些问题的态度,寻求它们的答案最使他惊奇和迷惑的是那些大多数同他年龄相仿、兴味相投的人,也像他一样用他那样的新信念替代了他们从前的信仰,却都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可值得苦恼的地方,而且还十分满足和安静。 因此,除了主要的问题,列文还被另外一些问题缠绕着:这些人是诚实的吗?他们不是在做假吧?否则就是他们对于科学所给予他所关心的问题的答案了解得和他不同,而且比他更明白?于是他就费尽心血去研究这些人的观点和那些登载着他们的答案的书籍。自从这些问题开始环绕在他的心头以来,他发现了一件事情,就是,他根据他青年时代大学圈子的回忆而设想宗教已经过时了、再也不存在的想法是茺谬的。 所有那些过着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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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生活的、他所亲近的人都信教:老公爵、他那么喜爱的利沃夫、谢尔盖。 伊万内奇,还有全部的妇女都信教。 而他的妻子信教就好象幼年时候一样,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俄国人民,所有那些博得了他无限尊敬的人,也都信教。另外一件事是,浏览过许多书籍以后,他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