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宁娜(下)〔俄〕列夫.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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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下)〔俄〕列夫.托尔斯泰-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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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一个人没有生活不惯的环境,特别是如果他看到周围的人都过着一样的生活。 三个月以前,列文决不会相信他处在现在的环境下能够高枕无忧地进入梦乡:过着漫无目的的、没有意义的生活,而且又是一种入不敷出的生活;在狂饮(除此以外他对俱乐部里发生的事不可能有别的称呼)以后,在对他妻子一度恋爱过的那个男子表示了不恰当的友情以后,在对一个他只能称之为堕落的女人做过更不恰当的拜望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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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而且受了这个女人的诱惑和惹得他妻子很伤心的事件以后,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能够安然地入睡。 但是在疲倦、和酒力的影响下,他甜酣而宁静地入睡了。早晨六点钟,开门的声音惊醒了他。他跳起来四处张望。基蒂已经不在床上了。但是在屏风后边有一线灯光在移动,他听见她的脚步声。“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仍然睡意朦胧。“基蒂,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她说,手里拿着蜡烛从隔扇后面走出来。“我只觉得有点不舒服,”她带着一种特别甜蜜而意味深长的微笑补充说。“什么?开始了吗?开始了吗?”他吃惊地说。“得派人去……”他慌慌张张地要穿衣服。“不,不,”她微笑着说,用手把他拦住了。“我想没有什么。 我只觉得有点不舒服。 不过现在好多了。”

    她又回到床上,熄灭了蜡烛,躺下来,就没声响了。 虽然她那种似乎在屏息静气的安静,特别是当她由隔扇后边出来,脸上带着一副特别温柔和兴奋的表情说:“没有什么!”引起了他的猜疑,但是他是那样昏昏欲睡,以致于他马上又进入睡乡了。 以后他才想起了那种屏息静气,明白了在她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身边,等待着女人一生中的最大事件时,她的温柔可爱的心里所经历的一切变化。 七点钟的时候,他被她的触摸和她的轻悄的耳语声唤醒了。 她似乎处在又后悔唤醒他又想要和他讲话的矛盾心情中。“科斯佳,不要害怕。 没有什么,不过我想……应该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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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请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

    蜡烛又点亮了。 她坐在床上,手里拿着编织的活计,那是她近几天一直做的工作。“请你千万不要慌乱!没有什么。 我一点也不害怕,”看见他的惊慌失色的面孔,她说,把他的手紧按在自己的胸前,随后又紧贴在她自己的嘴唇上。他连忙跳起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边穿上衣服;随后站住不动了,眼睛依然注视着她。他该走了,但是他舍不得走出她的视线。 他爱那副面孔,而且熟悉那张脸上的一切神情,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现在这副样子。他一回忆起昨天引起她的伤痛,他就觉得在她面前,自己有多么卑鄙可耻!她那被睡帽下面亸出的柔软的鬈发环绕着的红晕面孔,闪耀着愉快和坚定的光泽。虽然基蒂的性格一般地很少有矫揉造作和虚情的地方,但是现在,当一切掩饰都抛掉了,她的心灵在她的眼睛中闪耀的时候,列文一见其中所显露的神色不由得惊讶不止。 而处在这种单纯而坦率的心灵中的她,他所爱的人,比以前更加出色了。 她微笑着注视着他;突然间她的双眉紧皱,她抬起头来,迅速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紧紧依偎在他怀中,把他包围在她的热的气息里。 她在受苦,而且是在向他诉苦一样。 最初那一瞬间,由于习惯成自然,他觉得都是他的过错。 但是她的眼神里含着温柔的神色,说明了她不但不责怪他,反倒为了这种痛苦而爱他。“如果不是我的错,那么是谁的呢?”他无意识地冥想着,寻找着该受处分的罪人,但是没有一个罪人。 她痛苦,抱怨,在痛苦中得意洋洋,为她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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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苦而高兴,而且爱着这种痛苦。 他看出她的心灵里起了一种奇特的变化,但是究竟是什么,他也不明白。 那是超出他的理解力的。“我派人去接妈妈了。你赶快去请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科斯佳!……没什么,已经过去了。”

    她从他身旁走开,按按铃。“好了,现在就去吧。 帕莎要来了。 我很好。”

    列文看见她又拿起她夜间取来的编织活,开始动手织起来,不禁大吃一惊。列文从一扇门里走出去的时候,他听见使女从另一扇门进来。 他站在门口,听见基蒂细致地指挥着使女,借着她的帮助在移动床铺。他穿好衣服,趁着还在套马的时候——因为时候太早,还没有到出租雪橇的时间——他又跑回卧室去,不是轻手轻脚,却像是生了翅膀。 两个使女正忙着移动寝室里的东西,基蒂一边踱来踱去,一边编织着,一边作出布置。“我现在就去请医生。去接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了,不过我还要去一趟的。 还需要什么别的吗?噢,是的,到多莉家去吗?”

    她望望他,显然没有听他在说什么。“是的,是的!去吧,”她急着地说,皱着眉头,挥手示意要他走开。他已经走进客厅了,突然听到一阵凄惨的呻吟声从卧室里发传出,瞬间又平静了。 他站住,很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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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是她,”他自言自语,双手抱着头,跑下楼去。“啊呀,主啊!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些突然意想不到地涌出他嘴里的话。 而他,一个不信教的人,重复这些话还只是口是心非。 那一瞬间,他知道不论他的疑惑,还是凭着理性他没有信教的可能性——这一点他自己意识到的——丝毫都不妨碍他向上帝呼叫。 现在这一切像灰尘一样由他内心里飞了出去。 如果不向掌握着他自己、他的灵魂、他的爱情的上帝呼吁,他还能向谁呼吁呢?

    马还没有套好,但是他觉着体力和精神都特别的紧张,足以支配摆在面前的一切,为了不浪费时间,他不等马车,就步行出发了,告诉库兹马来追他。在转角上,他遇着一辆夜间出租雪橇匆匆驶过。 在那辆小雪橇里坐着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她披着天鹅绒斗篷,头上包着围巾。“感谢上帝!”他喃喃地说,心喜若狂地认出来她那披着淡黄色头发的脸,那张脸上现在带着一副特别仔细的、甚至是严肃的表情。 他并没有吩咐雪橇停下来,就跑回到她身旁。“那么已经有三个钟头了?

    就是这么长?“她问。”你应该去找彼得。 德米特里奇,但是不要催促他。 再到药房买点鸦片。“

    “这么说你认为会很顺利吗?上帝可怜我们,救救我们吧!”列文说,看见自己的马由大门里驶出来。 跳上雪橇,坐到库兹马旁边,他吩咐把车驶到医生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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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医生还没起床,仆人说他睡得很晚,嘱咐过不要叫醒他,不过他不久就会起床的。 那个仆人正在擦灯罩,似乎集中在这项工作上。 那仆人对灯罩的聚精会神和对列文家发生的事的一点也不关心,最初曾使列文很吃惊,但反过来一想,他马上明白没有人知道,而且也没有人应当知道他的心情,因此越发需要从容、沉着和坚定地行事,好打破这堵冷淡的墙壁才能达到目的。“不要慌忙,不放过任何机会。”他暗自说,感到为对付当前的一切事,他的体力和注意力越来越充沛。听到医生还没有起床,列文想起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最后决定这样办:库兹马拿着字条去请另外一个医生,他亲自到药房去买鸦片。 如果他回来的时候医生还没有醒,那么他就贿赂仆人,如果不行的话,他就使用武力,无论如何也要把医生叫醒。在药房里有一个瘦骨嶙峋的药剂师,带着同那位仆人擦灯罩的时候一模一样漠不关心的神情,正给一个站在那里等候的马车夫包药粉,不愿意卖给列文鸦片。尽力不要性急,也不要发脾气,列文说出医生和接生婆的名字,说明为什么需要鸦片,极力说服药剂师卖给他一点。 药剂师用德语问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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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不可以出卖,获得了屏风后面什么人的允许,就拿出一只玻璃瓶和一只漏斗,慢条斯理地由大玻璃瓶里往小玻璃瓶里倒,贴上标签,尽管列文恳求他不过如此,还是封上了瓶口,而且几乎还要包扎起来。 列文忍不住了;他果断地从那人手里一把将瓶子抱过来,就从玻璃大门里冲出去了。 医生还没有起来,而那位仆人,现在正忙着铺地毯,不肯去叫醒他。列文从从容容地取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慢吞吞地,但是又不浪费时间,一边把钞票递过去,一边解释说彼得。 德米特里奇医生(以前在列文眼中看来那么微不足道的彼得。 德米特里奇,现在在他看来有多么伟大和了不起啊!)

    答应过随时出诊,他一定不会生他的气,因此一定要立刻把他叫醒。那仆人满口答应了,走上楼去,请列文到候诊室去等候。列文可以听到门那边医生的咳嗽声、走动声、漱洗声和谈话声。三分钟过去了;而在列文看来好像过了一个钟头了。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彼得。 德米特里奇!彼得。 德米特里奇!”他在敞开的门口用哀求的语气呼喊。“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谅我吧!

    ……

    您就接见我吧!已经过了两个钟头了……“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一个声音回答说,列文听出医生在一边说一边微笑,大为惊诧了。“再待一会!”

    “马上就来!”

    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皮靴;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衣服和梳理头发。“彼得。 德米特里奇!”列文又用哀求的语气说,但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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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时医生出来了,已经穿好衣服和梳好头发。“这些人真没良心,”列文暗自想道。“我们都快死了,而他还在梳头发。”

    “早安!”医生说,伸出手来,好像在用泰然自若的神色取笑他一样。“不要慌!怎么样?”

    尽可能地说得分毫不差,列文开始描述他妻子的情况的一切不必要的细节,说着说着就不断停下来,恳求医生马上跟他去。“不要这么慌。 要知道,您没有经验。 我确信用不着我,不过我答应过您,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就去。但不要着急。请坐。 您不喝杯咖啡吗?”

    列文看他一眼,似乎在问他是否在讽刺他一样。 但是医生并没有取笑他的意思。“我知道,我知道,”医生微笑着说。“我自己也是成了家的人。 我们这些做丈夫的在这种关头是最可怜的了。 我有个病人,她丈夫一到这种场合总会跑到马棚里去。”

    “不过您认为怎么样,彼得。 德米特里奇?

    您认为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吗?“

    “从这些症状看来情况很好。”

    “那您马上就来吗?”列文说,气冲冲地望着端咖啡进来的仆人。“再过一个钟头吧。”

    “不,请您发发慈悲吧!”

    “哦,那么让我喝完咖啡吧。”

    医生开始喝咖啡。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土耳其人被打得一败涂地!您读过昨天的电讯吗?”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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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说,咀嚼着面包。“不,我受不了啦!”列文说,跳起来。“那么您再过一刻钟就来?”

    “再过半点钟。”

    “实话吗?”

    列文回到家里,恰恰和公爵夫人同时到达,他们一齐走到卧室门口。 公爵夫人眼泪汪汪,两手直颤抖。 她一见列文,就拥抱住他,哭出声来。“怎么样,我亲爱的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她追问,一把抓住带着喜气洋洋而又焦虑不安的表情走过来的接生婆的手。“情况很好,”她说。“您去劝她躺下。 那样她就会舒服一些。”

    从他醒来和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的那一时起,列文就准备好忍受将要来临的一切,决不胡思乱想,决不妄加猜测,坚决抑制着心里的思绪,下定决心不扰乱他妻子的心情,相反的却要安慰和鼓励她。 甚至不允许自己想一想将要发生什么事,将要落个什么样的结局,从他打听这种事情一般会持续多长时间来判断,列文作好了心理准备,决心忍耐和压制自己的情绪五个钟头的时间,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还是能办得到的。 但是他从医生那里回来,又看到她的痛苦时,他就越来越频繁地重复这些话:“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一边叹息着,昂着头,唯恐他忍受不了,以致于不是泪流满面就是跑掉。 他觉得痛苦得不得了。 然而才过了一个钟头。但是过了一个钟头,又过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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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头,连他给自己定下的容忍的最大限度——五个钟头——也过去了,但是情况依然如此;他继续忍受着,因为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随时随刻都感觉着他已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他的心马上就要痛苦得爆裂开了。但是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过了好几个钟头,又过了好几个钟头,而他的痛苦和惊惧也越发增长加越发紧张了。那种少了它就什么都不能想像的生活规律,对列文说已经消失了。 他失去了时间概念。 有时候几分钟——当她把他叫到身旁,他握住她那忽而特别用力紧握住他的手,忽而又把他的手推开的潮润的手的那好几分钟——他觉得好像是好几点钟;有时候好几个钟头又好像是几分钟。 当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请他在屏风后点上一支蜡烛的时候,他吃了一惊,那时他才知道已经是黄昏五点多钟了。 如果告诉他现在仅仅是上午十点钟他也不会感到奇怪的。 他不知道那时他在什么地方,就像他不大知道境况如何,那一切发生在什么时间一样。 他看见她发烧的面孔,有时精神恍惚,痛苦不堪,有时微笑着,竭力安慰他。 他也看到公爵夫人满脸通红,紧张不堪,灰白的头发披散着,拚命忍住眼泪,咬着嘴唇;他也看见多莉,也看见吸着粗雪茄烟的医生,和脸上带着坚定、果断和镇静神情的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还有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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