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显得很兴奋,对一位蓝衣商人说:“我说,看在你小子对我这番孝心上,我就托你们一件事,明天上路把我这三个朋友带上,也好有个照应。”
蓝衣商人点头道:“你老东西吩咐的事,咱敢不应?只是别拖后腿。”
老兵又说:“一块儿走是你们的福分,人家去找钦差安抚使林一若林大人,你们这些做买卖的,到了那边免不了让林大人罩着,没人敢欺负。”
蓝衣商人高兴地:“太好了,昨天我们见了一拨刚从那边过来的兄弟,他们说林大人想盖一座蒙汉城,不但两国的百姓在一块儿居住,还要成立互市互相交易买卖货物,真是办了一件好事,可惜我们这次有了货主,不然的话一定去蒙汉城看看。”
林蝈蝈高兴地笑了,素儿和莲衣的手悄悄攥在一起。林蝈蝈想起我做驸马的事,急忙又问:“还说什么了吗?林大人……现在过得……怎么样?”蓝衣商人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他们只说那边雪下得挺大的。”林蝈蝈心事重重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莲衣知道林蝈蝈问这句话的用意,一时间心乱如麻。
九、杀父仇人
我对那都说不愿意在皇城的大帐里住,于是回到了姨夫的蒙古包。我昏睡在床榻上,旁边矮脚桌上的瓦罐里是姨夫的骨灰。整整一个上午,头上插着白花的白小酌无言地守在我身边,直到外面传来马蹄声,她才起身走了出去。
天上没了黑雾,明亮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很刺眼,凛冽的空气中飘浮着一种奇香,那是我在治毒的时候加了麒麟香的配方。人们都从各自的蒙古包里出来,贪婪地闻着这股让大脑澄明的味道。
头带丧巾的王狄跳下马看着脸上放晴的人们,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朝跑出蒙古包的白小酌走过来,白小酌跑出老远气喘着停住脚步等他。
看着几日不见的丈夫,白小酌心里空落落的,伤感地大声说:“雪再厚些……就听不到你的马蹄声了。”王狄的心里也是一颤,走过来不由轻轻拉了她的手:“我也想早点回来,他醒了吗?”
“来过好几个御医了,没有用,什么药都不对症。”
“大汗和汗妃都好了,不知道林一若这次……是不是能躲过一劫?”
“会的,他救了这片草原上的人,草原上的神就会保佑他。”
王狄轻轻拥着白小酌向蒙古包走去,半晌没有说话。白小酌看了一眼王狄,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恍惚,于是把脸偎在他的肩上:“公子,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王狄吞吞吐吐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白小酌温顺地一笑:“我是你的妻子,什么话不好说?”
王狄停住脚步,突然神情肃穆地:“小酌,自从林一若治毒昏倒以后,还有师父死后的这几天,我的心里一直不好受,我……有些事一直瞒着你,我怕说了你不会原谅我,其实我憋了很久,如果不说出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林一若,也对不起林一若对我的恩德。”白小酌突然意识到什么:“你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沉吟良久,王狄痛苦地点点头。也许王狄把在南京时的过失说出来需要极大的勇气,但他没有想到,白小酌听完这些事也要很大的勇气。他以为妻子会给他安慰,甚至会为他开脱,可是,他只知道白小酌深爱着他,却不了解她恩怨分明的性情。
“小酌,我终于说出来了,我的心里……轻松多了!”王狄恍惚地看着远方。
白小酌半晌没有说话,脸上一片平静。
“小酌,你……怎么不说话?我很难过,也很痛苦。”王狄心里一震。
“没想到掬霞坊居然是被你烧毁的,他的父母因这场大火而死,你就是……就是人家的杀父仇人!”白小酌终于开口,可是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他,语气也很平淡。
“小酌,我当时神智不清。”王狄无奈地辩解。
“那绑架莲衣妹妹呢?”
“那是为了救你。”
“为什么非用莲衣妹妹做代价?他当初从曹云手里救我的时候,有过代价吗?他为了救你们这片草原,至今昏迷在床上,他有过代价吗?”
“我知道他……没有。”
“你错了,他有,他的代价就是他的生命!”
“小酌,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他。”
“你总有理由,而且听起来也让人感动。”
王狄感觉出不妙,急切地拉住白小酌的手:“小酌,你听我说。”白小酌冷冷地:“我不想听,我要去看林一若,去看你的恩人。”白小酌说着向蒙古包走去。
王狄愣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上前拉住她的手。白小酌气冲冲地甩开他的手,二人在雪地上拉扯着。王狄苦苦哀求:“小酌,你应该听我解释,我的错我已经承认了,可是好多事并不是我的错,林一若出使蒙古就跟我没有关系。”
白小酌自顾自地往前走,声音在风里飘着,很冷很高:“你的心真硬,你有爱你的妻子,你有家,他现在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信念,想早一点盖好蒙汉城回到南京,回到莲衣妹妹身边,可是现在他为救你们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王狄还在争辩:“那你让我怎么样?错过的是无法弥补的。”白小酌冷笑了一声,继续往前走。王狄突然意识到什么,跨步伸手拦住白小酌:“小酌,为什么……提到林一若……你这么……激动?”白小酌听到这句话显得很意外,回头看王狄的眼神也很陌生。
王狄慌忙改口:“就因为他……成了你的……哥哥?”
白小酌突然感觉不认识王狄了,她冷冷地看着他,嘴里的声音宛若从很远的地方飘荡而来,又像一把风做的刀子,削着王狄的耳朵。
“不,你不了解你的妻子,白小酌是个爱憎分明的人。我不是在心疼他,我是在鄙视你,因为我管不了别人,我只管你。我不能允许我的丈夫披着英雄的外衣,内心却是一个卑鄙的无耻之徒!”王狄惊诧地看着白小酌,白小酌的目光咄咄逼人。
王狄懊丧地:“我知道说了以后……你会瞧不起我。”白小酌冷笑道:“后悔了?你应该一直隐瞒下去,让你的妻子像尊重英雄一样尊重你。”
王狄着急地辩白:“你必须明白,有些事我是迫不得已。”
白小酌大声道:“林一若建蒙汉城也是迫不得已,让你们逼的,可他救这片草原是自愿的,因为他现在不把自己的身体弄垮,他那颗埋藏着思念的心就会崩溃!”
白小酌说着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王狄追上来拉住白小酌的胳膊。
“放开我!”
“我不!”
“你已经是一个无耻的人了,我不想再看到你无赖的样子!”
我跟你说这些就证明我已经很痛苦了,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
“何必强求别人?你能继续做英雄,也能继续做无耻之徒,这是你的自由。”
王狄被激怒,用力拉扯白小酌,将她重重摔在雪地里。白小酌倒在雪地上哭了,但是站起身时,脸上却是迷茫的惨笑:“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我要回南京……”
十、奇怪的黄昏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黄昏,居然没有一丝风,而在冬日的草原上没有风几乎是不可能的。一切都包围在静静的暖意里。
前面的商队走在一处山坡上,下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后面的林蝈蝈坐在马车上打盹,手中的鞭子和红缨梢有节奏地颤动。
蓝衣商人勒马走到林蝈蝈近前,大声说:“兄弟,兄弟,该醒醒了。”
林蝈蝈猛地睁开眼:“嗯,到哪儿了?”蓝衣商人指着前方:“兄弟,你看。”
林蝈蝈愣怔地看着前方,前方是一片荒原,不禁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地方?”蓝衣商人纵情地说:“草原,你一直想看到的草原。”林蝈蝈大声道:“你骗人,草原怎么不是绿的?”
“你以为这是在南京吗,满山遍野还都是绿色?这是冬天的草原,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你瞧那边,成群的骏马,白色的羊群,你已经到了!”蓝衣商人说着,又对着前面的商队大声喊,“兄弟们,歇息片刻。”
“天哪,我居然到了,真的到了!”林蝈蝈从马车上跳下来,他看着远处一群群飞奔的骏马,恍惚地向前走着,可能是幸福来得太快,他压抑不住激动突然又撒腿向前跑去,跑出老远,他动情地转着身子啪啪甩响了皮鞭,然后对着远方大声喊叫起来。
“姓林的到了,姓林的到了——”林蝈蝈激动地转着身子,最后把皮鞭高高抛向空中,平躺在草地上喘息。商人们看着林蝈蝈的样子开心地大笑起来。
良久,躺在草地上的林蝈蝈泪流满面,哽咽地自语:“爹,你儿子真的干成了一件大事,我到草原了,少爷,我终于能……见到你了。”
素儿听到人们的笑声从马车篷里探出头,她看到远处的草原恍然醒悟过来,急忙缩进篷里对莲衣激动地喊叫:“小姐,你醒醒,醒醒啊,我们到草原了,我看见草原了!”
马车篷里有片刻的沉寂,那是莲衣在怀疑自己的耳朵,过了一会儿,素儿搀着莲衣从马车上下来。莲衣比素儿走得还快,她大口大口吸着清凛的空气,激动地说:“素儿,我闻到草原的气息了,和想像的一样,一模一样!”
素儿看到远处的林蝈蝈,拉着莲衣向他跑去。 莲衣边跑边问,声音颤抖得厉害:“素儿,你跟我说说,草原是什么样子?”素儿的声音也有些抖:“小姐,我们脚下踩的就是草原,草是黄的,远处有那么多的马,太敞亮了,你想像不到,天望不到边,地也望不到边……”
二人边跑边说,一群骏马绕着圈子向她们跑来,马蹄声震耳欲聋。素儿吓得尖声惊叫起来,林蝈蝈听到叫声猛蹿起身向她们跑过来,素儿慌乱地扑到林蝈蝈的怀里。莲衣没有一丝恐惧,她静静地听着马蹄的声音,脸上却是激动的笑容,甚至摸索着向马群走去。莲衣越走越快,林蝈蝈和素儿想过去拉她却又不敢,都愣怔地看着。
林蝈蝈惊骇地一声大叫:“小姐——”莲衣迎着马群走,马群分成两路把莲衣夹在当中飞奔而过。林蝈蝈和素儿吓得紧紧抱在一起,直到马群跑向远方。
林蝈蝈镇定下来将素儿松开,素儿的脸由苍白变成绯红。林蝈蝈醒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看一眼素儿,飞快跑到莲衣身边:“小姐,刚才你把我吓坏了。”
莲衣似乎还沉浸在马蹄声里:“你说什么?”林蝈蝈看着她的神情,若无其事地:“哦,刚跑过去一群马,这在草原上是常事,没什么。”
莲衣梦呓般地说:“雷霆万钧啊,就像和公子分开那一夜的声音,天上的声音,雷电和滂沱的雨声……”
素儿走过来,搀扶着莲衣的胳膊:“你在竹林里安静惯了,刚才吓着了吧?”
莲衣的心依然没有醒来:“知道吗?这是我最想听到的声音。我一点也不怕,因为公子在这儿,在我的心里……任何地方和竹林都没有区别!”
十一、尊贵的名字——恩克夫
自从在治毒那天昏倒,我的眼睛再也没有看见过光亮,我清楚是什么原因所致,于是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只是被解毒的毒药熏了一下,过些天自然会好,然而二十多天过去,眼睛还不见好转,我不由焦躁不安起来。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内心的焦虑,我不相信眼睛会一直这样下去,我已用过了记忆中所有的办法。尽管还没有收到效果,我的信念告诉我,一定要重见光明,我要回到南京,我要在竹林木屋里看见我的恋人——莲衣。
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皇城内人山人海,如同一片欢乐的海洋。
额勒伯克率领文武大臣和那都、王狄向牌楼下一块系着红绸的高大石碑走去,我被他们夹在中间,铁笛公主搀着我的胳膊。
走到石碑前,额勒伯克兴奋地对我说:“林一若,我揭开它的时候,你的功勋会像这石碑一样万古不朽,你的事迹也会像草原上的歌谣,让世人吟唱传颂。”
我真诚地道:“大汗,一个人的力量是微小的,如果我能为众多的百姓做一件善事,也是我的福气。”
额勒伯克开心地说:“林一若,你很会说话,你的话也很动人,所以好多事情我都按照你的意愿去做。可是,你不但会说话,还会做别人不能做的事,来,就让人们不但记住你的话,也记住你的善举吧!”说着,郑重地把石碑上的红绸揭下。石碑两面分别用蒙、汉文字记载着毒雾祸害的时间和惨状,以及我治毒的事迹。皇城内顿时一片欢呼。
额勒伯克激动地大声说:“林一若,为感谢你为这片草原做出的贡献,也为了佐证我的王子和你的友谊与兄弟之情,我封你为蒙古知贤王子,像答剌罕的勋臣一样犯九罪不罚,赐给你一个尊贵的名字——恩克夫!”
我不知道“恩克夫”是什么意思。那都看我一脸疑惑,兴奋地对我说:“安答,不知道‘恩克夫’是什么意思吗?你叫这个名字再贴切不过,就是你们汉人的‘和平之子’!”听到“和平之子”这四个字,我通身的血骤然涌到脸上,内心一阵悸动,也许我做的无愧于这个名字,可是我宁愿不要,我只要和我的恋人莲衣静静厮守在那片竹林里。我想把这种酸涩的感觉告诉莲衣,想把时光倒退到几个月前。如果那样,边境没有战争,我的眼睛不会失明,我和莲衣也不会分开。
铁笛公主快活地拿过哈达献给我,我的脸上依然是一片恍惚。额勒伯克兴奋地对众人大喊:“今天是我们草原上的节日,拜谢你们的恩克夫王子吧!”众人一遍遍高呼起来:“恩克夫,恩克夫,恩克夫——”
那都大声喊着:“用你们美妙的舞蹈,用你们甜美的歌声,向恩克夫王子祝福祈祷吧!”那都说完和铁笛公主拉着我向众人跑去,我们顿时跻身在歌舞的海洋里。
王狄在人群里看到了白小酌,急忙向她走过去:“小酌,我们也过去吧。”
白小酌却冷冷地说:“你最好别破坏我的兴致。”说完向铁笛公主走去,拉着她的手跳起舞来。王狄看着欢乐的人群神情暗淡下来,仿佛一下子被抛弃在了快乐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