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蝶看着他们,就如在动物园里看那些各种野兽,他竟缓步走过去,希望眼睛能看到一处清洁的景物,这么走着,竟走到了城墙的拐角处,看着满空的飞鸟在空中盘旋着,忽然如吸将去一般消失在那一片野芦苇中。庄之蝶稍有些宽慰,要看看这些鸟到底歇栖在野芦苇丛的什么地方,这一片无人打扰的净草里是怎样包容了这些城市的飞鸟?但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先以为是块石头,后来看清是人。倒想,还有与自己一样寻清静的人呢!就不禁为之感动,要与他打一声招呼了。他定睛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却正在那里手淫。两条腿平伸着,后来就仰倒在野芦苇丛里,口里“啊!噢,啊!噢”地叫,栖着的鸟就地飞起,如龙卷风一样地刮去。庄之蝶一时手脚无措,竟窘在那里,等醒过神儿来,掉头就跑,跑着却后悔自己怎么还在那里站了那么长时间!就腹中翻腾,呕吐不已,扶了那漫坡下了城墙,又哇哇吐出一摊黄水。吐过了,眼前乌黑,却又想,是不是自己眼看花了,或许出现了幻觉,那野苇丛里原是长年积着水的,会不会自己看到的是墙根头上自己的倒影呢?便见悠长的城墙根的空巷里那个拉架子车的老头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了“破烂——!承包破烂——喽!”走过来。而且又在唱念了一段谣儿,其词是:喝上酒了一瓶两瓶不醉。打着麻将三天四天不困。跳起舞来五步六步都会。搞起女人七个八个敢睡。
钟唯贤去邮局发了一封长长的信,回来坐在办公室,于日历牌上用红笔圈了当天的日期,又注上一个粗壮的叹号。才泡茶抿了一口,厅长派人将一份材料送了来,一看脸就煞白了。立即给庄之蝶家挂电话,我接了。我以为是孟云房。说:“什么事你给我说,我是秘书!”钟唯贤在电话那边纳闷:“秘书?”我听出不是孟云房,就慌了,忙把夫人叫来。牛月清说:“是钟主编呀,之蝶不在,有什么事吗?”拿眼就瞪柳月,柳月直吐舌头。却见牛月清脸霎时变了,急切他说:“你让他带来吧!”放下电话,就瘫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柳月问:“什么事的?”牛月清说:“你现在去文联大院,快把你庄老师找来!”柳月说:“这些天总不见他人影,谁能捉住几时出去,几时回来。今早我去,人又不在,只有个便条,说是‘出外写作’,鬼晓得去哪儿写作了?”牛月清说:“他能到哪儿去?你再去那里看看,若还是没人,在门房问问韦老婆子,看是否给她留有话。若还没有,就去问你孟老师,然后去书店那儿问问洪江。”柳月说:“好呀,这得粑半个城跑遍的?!”牛月清说:“现在不是尖言巧语的时候!你去吧,要是走累了,就坐出租车,我在家等周敏的。”掏了三十元给了柳月,柳月换衣时,却从衣架上牛月清的外套口袋掏了月票,背起自己的小皮包出门去了。柳月将三十元拿了,去商店买下了一双长筒丝袜,又添了些自己的钱买了一双高跟白色牛皮凉鞋,再买了一副墨镜。还剩下有三元钱,倒进冷饮店叫了一盘五色冰淇淋,就脱了脚上旧鞋,换了新鞋,穿了长丝袜,把墨镜戴了,在那里吃起来。想什么紧天火炮的事。让柳月满世界跑。柳月说了还嫌柳月说,柳月不说,这三十元怕也不给的!旁边桌上的一个青年一直在瞧她,她戴了墨镜,也大胆了,拿眼睛看他,翘起一双小脚就不住地摇晃。青年就笑笑,露一嘴红红的牙龈,竟用食指作小勾状招引。她害怕了,站起来就走。没想那青年也尾随而来,她忙闪进一家商店,只说甩掉了,刚出店门,那人却在店门口站着,说:“小姐,打洞。”柳月早听说过街上有着暗娼的,与嫖客的接头暗号就是“打洞”,吓得后脊梁一层冷汗,但强装了从容,说:“是广东来的吗?哎哟,先生牙上怎么一片韭菜叶儿?!”说得那人一脸羞红,对着商店的橱窗玻璃去看牙齿,柳月却跳上了一辆停站的公共车,刚一上去,车门就关了。她靠在车窗口,瞧见那人回头寻她,她冲着丢去一个媚笑,右手伸出了大拇指指自己,再伸了小拇指指那人,呸地一口就唾在小拇指上了。到了文联大院,家里还是没人,问门房韦老婆子,也说不清。心想是不是在家里还留有信什么的,返身再回来到处寻找仍是一无所得,却在浴室的水龙头上,看到了挂着的一枚铜钱,拿起来看了看,觉得可爱,解了那系儿,就装在兜里,出来搭公共车就去孟云房家。孟云房穿了个大裤衩,要她在家等着,骑车出去说找找。他是去了“求缺屋”,那里也没人。回来柳月问:“你跑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孟云房不能告诉她地址,胡乱地支吾一通,柳月只有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书店了。搭了个车去了书店。瞧瞧旁边房子在装修,知道是那个画廊吧,就问赵京五在不在?工人说赵京五采买器材去了,以为她是赵京五的女朋友,涎着脸儿偏要问这样问那样。柳月说声:“讨厌!”跑出来又到书店,没见着洪江,径直从门外一个木梯上到书店的楼上去,她知道那上边有洪江的注屋和两间库房的。楼上静悄悄的,只有一只猫在那里偷吃一碗浆糊,柳月一脚踢开了那间小屋,洪江正和一个女子在床沿上干着好事,柳月叫道:“好呀,大天白日的你日捣得美哟!”直吓得洪江提了裤子,拉一条单子盖了女子,一手关门,一手捂了她的嘴。柳月觉得晦气,这事偏让她撞见!打开洪江的手,一坐坐在那沙发上,随手拿一张报来展了在面前,一边看一边说:“卑鄙!卑鄙!”洪江说:“好姐姐,这事你千万不要给老师和师母说,我求求你了!”柳月说:“这会儿嘴这么甜的哟,谁个是你姐姐?!甭说给老师、师母说,我的事还没完的,在乡下遇着这事,男女就得扯二尺红绸送的,否则就一身晦气,况且我还是姑娘!”洪江就拉了抽屉,拿出一沓钱送她。柳月说:“这是堵我嘴吗?”洪江说:“好姐姐,你要不拿,我就不放心了,我知道你一个月没几个钱的,以后有事你就寻我吧,我说话绝对算数的。”柳月说:“这个我不要,你要怕我不收不放心,你明日把它存到银行了,把折子交我就是。庄老师来过这里吗?”洪江说:“我明日就把析子给你的。你问庄老师吗,他没有来过的。”柳月又问:“你知道他近日去哪里写作吗?”洪江说:“我不知道的,”柳月就要走,却过去一把拉开了床单,说:“让我瞧瞧是哪一位?”床单下趴着一堆白生生的细肉,柳月认不得,却记住了那腮边的一颗大而黑的症。牛月清在家等柳月,更等周敏。周敏没有来,妇人却来了。原来钟唯贤把周敏叫去,让看了那些材料,让很快复印十份送给庄之蝶。周敏看时,几乎目瞪口呆。这是景雪荫送给厅里的一份通知书,声明鉴于厅里未能坚决执行宣传部长的指示,而刊物又拒绝登载严正声明,她只得诉诸法律来解决,现己将起诉书呈区法院,区法院认为被告之一是庄之蝶,又是人大代表,他们无权受理而转送市中级法院。被告人为作者周敏,提供材料者庄之蝶,提供发表阵地者《西京杂志》编辑部的主编钟唯贤,复审李洪文,初审苟大海。起诉书没有送厅里,却复印了一份庄之蝶最新写给景雪荫夫妇的信件,且将其中成段成段的话用红笔勾出。周敏没有说一句话,离开杂志社也没有直接去双仁府那边找庄之蝶,而进了一家啤酒店吃了四十串烤羊肉,喝了四瓶啤酒,踉踉跄跄地回家来。唐宛儿上午去商店仔细挑了一瓶指甲油,回来又小心地修了指甲,正往指甲上染那指甲油,瞧见周敏进了院门倚在门扇上笑,觉得蹊跷,说:“你醉了,醉了?”周敏就从门扇上溜下去,哇地喷了一堆秽物,院子里的鸡就跑过来啄食,鸡遂也摇摇晃晃卧在那里不动了。唐宛儿生气地把他往回抱,抱不动,提了双手往回拖,他却抓住梨树在那里骂:“他把我出卖了,为了一个女人,他要牺牲我了!卑鄙,丑恶,不是汉子!”唐宛儿问:“你说什么,谁为了女人出卖了你?”周敏说:“是咱们的老师,你崇拜的人嘛!”唐宛儿心腾腾跳起来,立即啐一口骂道:“你说什么,他怎么出卖了你?你还说女人!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是没有法律保障就该是你的!”周敏瓷着眼,脑壳却晕起来,他听不清妇人在说什么,只见她染着口红的嘴在开合,染着十个红指甲的手在舞动,就瘫在那里醉过去了。唐宛儿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男人的狼狈模样,心里一阵恶心。她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看中了他,能死死活活地跟了他出来?她在心里说:“这一天是来了,终于是来了!”她是曾几次想对周敏提出要离开他,几次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但她总担心会有一天他是要发现了她与庄之蝶的事,惶惶不安,有些害怕。现在他知道了,她竟感到了一阵轻松,于是在那里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太阳火毒毒地烧着,就蹲下来对着昏睡的他说:“咱们的缘分是尽了,你睡吧,睡起来了我会把一切都说给你。你能怪我什么呢?原本我就不是属于你的。”却发现周敏口袋里有一卷纸,抽出来,不禁啊地一声就跑进屋去了。唐宛儿在屋里把材料看过了三遍,才知道周敏并未发现了他们的事,他是因为景雪荫的起诉,是因为庄之蝶的那封给景雪荫夫妇的信吗?唐宛儿首先想的是:他怎么到这一步还与景雪荫割不断情思,他口口声声说没有谈过恋爱,哪里又有这么深的感情呢?他与我什么事都干了,什么话都说了,难道心里还有姓景的?姓景的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使他如此痴迷?!唐宛儿把材料装起来,终于再次抱周敏在沙发上躺下了,就急急地去文联大院找庄之蝶。她不知道他出外写东西走了没有,但是,走到半路,这妇人却决意不去找他了,她多少对他有了怨恨,她要借牛月清的手去绝了庄之蝶与景雪荫的断藕仍还连着的丝。牛月清看了材料,说:“钟主编来了电话,说是让周敏很快把材料送来的,我都快急死了!他人呢?”唐宛儿想起周敏醉后的骂声,才知道周敏是仇恨了庄之蝶,成心不把材料及时拿来的,倒觉得自己差点也误了大事,而庆幸起自己的行为了。她说:“周敏看材料真恨死了姓景的,姓景的起诉是要送庄老师进监狱吗?他伤心地在家里哭,说他没脸面来见老师!”牛月清心下感动,说:“哭什么,起诉又不是就判了咱罪了?!”正说着,柳月进了门,牛月清和唐宛儿瞧她的打扮,先是吃了一惊,牛月清就沉了脸说:“什么时候了,你倒有心思打扮,人呢?”柳月说:“没有找着。”牛月清说:“你是去找人了,还是出去买东西逛街了?”柳月说:“我哪里有钱买东西?在街上遇着我那小老乡,她在一家旅馆当招待,每月几百元的,见我穿得寒酸,送一双鞋子,一条袜子,和这眼镜。”牛月清说:“你怎么穿得寒酸了?和那些小旅馆的招待比什么,她们每日在火车站拉客,白天是招待,谁知道晚上干什么?”柳月不敢多嘴,脱了高跟鞋,在那里搓脚,那胳膊上的玉蜀儿就一晃一晃的。唐宛儿看见了,识得那原是自己的,现在牛月清没有戴,柳月倒戴上了,心下又生些许妒意,过来搂了柳月说:“我你也有这么一个菊花玉镯啊,咱们不愧是做姐妹的,你一个我一个,样子也像!”伸了胳膊来比试。柳月见了,也是惊奇,喜欢起来,从唐宛儿的胳膊上卸了玉镯儿来看,说:“你也是单个吗?能配一对才好哩!”牛月清听了,不愿意当她们俩说破这玉蜀的事,一边翻看材料一边说:“宛儿你把这些材料全看了?”唐宛儿说:“看了,庄老师真不该给姓景的写了那信。他是好心,却没有好报,让人家作了证据,这在法庭上有口也不能辩的。”牛月清说:“男人家就是这样,你越待他好,他反倒不热乎了你,得不到的都是好的。现在怎么着,他以为包糖纸的都是糖哩,那是炮弹嘛!”柳月说:“谁不这样,吃了五谷想六味,家花不如野花香嘛!”唐宛儿兀自脸上泛红,说:“庄老师可不是这样的,师母这朵家花的香气闻都闻不够的,哪儿还有鼻子去闻野花?!”牛月清说:“话说到哪儿去了,让外人听到了,多粗俗的!”说着,就不再留唐宛儿,要让柳月同她现在就搬过文联大院那边去住,专等着庄之蝶回来。柳月这时把材料粗略看了,心里也不免紧张,暗暗谴责自己不该在街上逗留那么久,对牛月清的埋怨也理解了,说:“大姐,我这当保姆的再无足轻重,也毕竟是这个家里的人,这么要紧的事也不该瞒了我!”牛月清说:“哪里瞒你?让你去找人时只是我心急,来不及对你细说,现在不是让你看了材料吗?”柳月说:“那你现在真要住过去?你抗了这些日子,到底还是你低头,以后庄老师脾气更大,更要在咱姐妹身上撒气了!”牛月清说:“谁叫我是他的老婆呢,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硬什么。他去坐牢,还不是我去送饭,我就是这命嘛!有福不能同享,有难却同当,哪一次闹矛盾不是我以失败告终?!”三人同出了院门,唐宛儿往南,牛月清和我往北.牛月清却把唐宛儿又叫住了,说:“宛儿,周敏没有来,我估摸他多少要生你庄老师的气的,你让他甭在意,要体谅老师,他是有他的难处。这个时候一定要齐心合力。要么,你庄老师倒了,周敏也就倒了,有你老师在,就有周敏一碗饭吃。”牛月清说毕就要柳月进屋去取了一瓶酒来让唐宛儿带回去给周敏喝。唐宛儿忙把柳月拉住,对牛月清说:“这个我知道。周敏那里敢有不恭的地方,我也不依的哩!带什么酒?”两人说得知己,差不多都要眼里潮湿起来,拉拉手,才分开走了。看着唐宛儿出了巷南头不见了,牛月清还在瞅着看,柳月说:“咱走吧。”牛月清说:“走。”却又说,“柳月,你觉得唐宛儿好不?”柳月说:“你说呢?”牛月清说:“她心倒好哩。”柳月说:“你说好那就好。”赶到文联大院的房子,庄之蝶却已经在房里洗过了,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