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阿蛮是被鸟儿清脆的啼鸣唤醒的。百里无忧相对幸福许多,他睡觉的本事一向高明,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披着衣服去屋后的山泉边洗脸,听到小厨房里有动静,走近一看,却是薛阿蛮。她不知从哪里弄来油盐酱醋,正在准备早餐。锅里浓香飘出来,好像是在炸春卷。
明蓝衫子下系着围裙,头发乱乱地挽在脑后,几缕不听话地散落下来,她只顾注意手上的活计,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不知道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百里无忧一脸说不出的温柔与痴怔,仿佛又陷入另一个梦境。
每天早上醒来,鼻子里闻到食物的香气……有个女人,每天为你准备早餐……
他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眼波如梦。
那忙碌的背影让他的心异样地柔软,仿佛整个心都变成了一锅甜汤,清甜的,温暖着,还冒着热气……
忙碌间的薛阿蛮无意中瞥到他,“起来了?”
“嗯。”他说,“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有。”薛阿蛮说,“待会儿把所有东西吃完。”
就这么一句话的工夫,百里无忧立刻感觉出了她的不同。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明朗的活力,且如往常一样舒缓温柔——昨晚那个多愁善感的薛阿蛮不见了,淡定美好的薛阿蛮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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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是豆浆、春卷、松糕。两个人都吃得很饱,然后坐到屋后的水池边晒太阳。水池边的青石干净得很,百里无忧干脆躺了下去,躺着躺着觉得少了只枕头,抬起头来,别有用心的目光投向了薛阿蛮,眸子漂亮得如同水晶,柔声道:“薛阿蛮……”
拖长了声音,仿佛在撒娇。
“有什么事?”
对他突然间扮小孩的行为,薛阿蛮一眼便看透了其中的真相。
“你坐过来一点好不好?”
薛阿蛮便坐到他旁边,他抬起脑袋就搁到她膝上,薛阿蛮脸上一红,从屋里拿出一只枕头,“给你!”
百里无忧只好委屈自己枕上,一面闭上眼睛好好享受阳光一面叹道:“唉,薛阿蛮,你样样都好,就是不太解风情呢!”
“百里无忧。”
薛阿蛮忽然很认真地唤他的名字,他睁开眼,“唔?”
“以后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别忘记你可是有婚约的人,我也不想做你的姬妾。”薛阿蛮双手抱膝,眼睛在阳光下微微眯起,望向从山壁间汩汩流下的清泉,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道,“我很喜欢这里。对我来说,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是非常非常难得的机会。我不会浪费这样的时间,想要好好享用它。你昨晚的那些话很对,为什么我能放开仇恨,却放不开对美好的执着?人活着,就是要好好地活着,忘记悲伤,努力快乐。”
怡然的神情慢慢从百里无忧脸上消失,他再一次闭上了眼睛,淡淡道:“看来,昨天晚上你想得不少。”
“是。”薛阿蛮平和地承认,“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样朝夕相处总是不好。百里无忧,我有一个建议。”
“唔,你说。”
“我们结拜吧!”
百里无忧猛地睁开眼,“结拜?!”
“我们结拜成兄妹,就没有什么礼仪大妨的问题。”
“礼仪大妨?”百里无忧似笑非笑,心里却渐渐地如麻一样开始有些纷乱,潜意识地拒绝这回事,笑道,“我可不怎么喜欢结拜呢!而且,你知不知道,江湖儿女是不拘小节的。”
“可我并不是江湖儿女。”
“但你此刻身在江湖啊。”
“不,我没有参与任何江湖恩怨。”
“你企图毒杀娑定城少城主,还不算参与江湖恩怨?”百里无忧干脆胡搅蛮缠起来,“你知不知道我真死了,江湖上要起多大的风波?”
薛阿蛮一时语塞。
百里无忧又道:“而且,我们可以做朋友。朋友在一起,要那么多规矩干什么呢?”
“朋友?”
“是啊,像这里的三个寨主,他们之间并没有结拜,感情却不会输给任何一对结义兄弟啊!”
薛阿蛮低头想了想,终于道:“我们做朋友。”
百里无忧松了口气,只听她又道:“做了朋友,你那些用来和姬妾们说的话,从今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可以吗?”
百里无忧忽然有说不出的困倦,懒懒地闭上了眼睛。
“……好吧。”
每天早上,薛阿蛮会准备好早饭,吃完之后,百里无忧会带薛阿蛮满山转一转。下午的时候,百里无忧得去前厅替莫行南的工。
天气渐热,薛阿蛮要睡半个时辰的午觉,醒来在书房里看看书,然后去山坡上的菜地里摘些新鲜蔬菜,当百里无忧踏进房门的时候,饭菜多半已经香喷喷地放在了桌上。
到了扬风寨之后,薛阿蛮准备的菜式已经不像娑定城那样精雅独特——那个时候为了讨得百里无忧的信任,不得不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现在的一日三餐,都是些家常菜。纵然是家常菜,薛阿蛮做出来的,和扬风寨大厨房烧出来的仍有天壤之别。所以百里无忧虽然一面怀念在娑定城的精糕细点一面家常菜也吃得欢快。每天登记完扬风寨五花八门的收托任务,穿过石子铺成的小径,远远望见那一缕淡白的炊烟在山壁前袅袅地升起,心里面,便有着难以言喻的柔软和快乐。
这天,大寨主勒初楼回来了,百里无忧便丢下手上的事,先回屋。
薛阿蛮还在书房里看书,凭窗而坐,手边放着一壶清茶。
百里无忧从书橱里随手抽了本书,坐到她对面。
五月末,外面热得像火炉,书房里倒还算阴凉。薛阿蛮身上的蓝衫绿裙,倒像一株亭亭的芭蕉树,看着就觉得满眼都是清润。
她在看一本前朝的《金石通考》,百里无忧问:“你对金石感兴趣?”
“哦,不算。”薛阿蛮抬起头来答,“我是随手抽着看的。”
“那也看得这样认真?”
“既然看了,当然要认真地看。”她说得再自然不过,手上又翻过一页。
百里无忧忽然“咦”了一声,手伸过来,仿佛要去握薛阿蛮的手,薛阿蛮把身子一缩,百里无忧笑道:“你怕什么?我还会吃了你吗?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的手有什么好看的?”
“你伸出来,我不会碰你的。”
薛阿蛮慢慢把手摊到桌面上,不解地看着他——看她的手做什么?
她的指上有些细小的伤疤,白色的,一线一线的,长短不一,大概时间久远,颜色已经和肤色相差不大了,不注意看不出来。
“你的手……怎么会有这些伤口?”
“哦,这个。这是从前学厨的时候留下的,那个时候年纪小,一提着刀就切到自己的手。”
百里无忧的眼中有丝疼惜,“你多大开始学的?”
“九岁的时候。”
百里无忧讶然,“你不是十岁进的宫吗?”
“我不是因为进宫才学厨的,学厨是为了我母亲。”薛阿蛮收回了手,自己揉着手指,微微叹息一声,“我母亲吃东西十分挑剔。父亲的手艺不错,经常做东西给母亲。母亲知道是父亲做的,多半是不吃的。父亲便叫我端去,说是我学着做的,母亲才会吃一点。后来我就跟着父亲学。”
“你父亲为了讨好你母亲,竟然舍得让你受这份苦?”
薛阿蛮怅然一笑,“我父亲很爱我母亲。虽然母亲从不理他,但他一直都把母亲捧在手心里,自己当奴仆一样侍候她。”停了一停,她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蒙,“不过说真的,我的母亲很美。即使到我长大了,她依然美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花怜月会不喜欢她,难道这世上还有比我母亲更美的人吗?”
百里无忧看着她,慢慢地说:“其实喜欢不喜欢一个人,并不是全看外表的……”
薛阿蛮淡淡笑了笑,没有接话,重新低下头去看书。白皙的肌肤被窗外的阳光映照,脸上有融融的光芒。发丝散落在鬓边,落下来的时候就随手夹在耳后。发丝太光滑,不一时又滑落下来。她又夹到耳后,发髻本来就挽得松散,一来二去间,“嗒”的一声轻响,钗子从发间滑落到桌面上,头发全披散下来。
薛阿蛮连忙把钗子捡起来,好一阵手忙脚乱,也没能把头发绾好,神情间不耐起来。
在旁边看了半天的百里无忧站起来,笑眯眯地从她手中拿走钗子,道:“我帮你。”
她的头发细滑柔软,丝丝分明,在他修长的指间像一匹极好的缎子,听话地绾成髻,用钗子固定。
薛阿蛮有些惊奇地摸摸头,“这么快?”
百里无忧偷笑,指尖贪恋那丝滑的触觉,他还故意放慢了速度。“薛大姑娘,你这个宫女当得未免太舒服了一些吧?难道在宫里都有人服侍你梳头吗?”
记得当初遇上她的时候,她也是头发凌乱的狼狈模样。后来到了娑定城,有铃儿伺候,她的发髻才规矩了起来。到了扬风寨,她每天要不就束在脑后,比男子还要简单;要不就松松地胡乱挽一只髻,鬓边脑后,都有散落下的秀发。
微风拂起四散的发丝,倒也别有一番风情,他还以为是她故意梳成那个样子,今天才知道,原来她,居然——根、本、就、不、会、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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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晨雾还未散去,薛阿蛮刚刚起床,正在泉水边上洗完脸,用梳子蘸着泉水,努力地想挽好发髻。
正在努力中,忽然看见身边多了一双鞋。
应该说,多了一双穿鞋的脚。竹青色的衣摆盖在鞋背,清澈见底的泉水中映出一张水晶般的容颜。
竟然是百里无忧!
除了把她拉到浣剑池的那个不同寻常的清晨,百里无忧从来没有在巳时之前起过床!
这让薛阿蛮直觉性地看了看天色,才卯时三刻。
难道,他又喝酒了吗?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他不会想像上次跳进浣剑池一样,也跳到这池子里来吧?
过早起床的百里无忧脸色还是有点憔悴的,眼睛下面一片淡淡的青黑,不过他脸上却露出一个阳光的笑容,道:“与其在这里梳得这么辛苦,不如找朋友帮帮忙啊?”
薛阿蛮一怔,他手里已经变出一把梳子——看来是有备而来——再自然不过地半蹲在她背后,替她梳起头来。
薛阿蛮的耳朵渐渐发烫,水面不停地波动,倒映在里面的两个影子也不停地晃动,这么动荡,就好像她的心。
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郁郁地传来,混在这晨雾里,湿蒙蒙地笼在脸上、身上……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汩汩的流泉,还有梳子滑过发丝时细微的声响。
头发梳好了。
水面上映出一只望仙髻,两鬓各自飘下一绺秀发,端庄而不失灵动,大气而不失娟秀。
百里无忧仔细端详,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嗯,这个发髻果然适合你。”
薛阿蛮却没有说话,站起来转身就走。
“呃……”
百里无忧还想说什么,薛阿蛮却走得更快,飞似的躲进自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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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天的早餐是大厨房的稀饭配
咸菜和馒头。
百里无忧把馒头掰开,把咸菜填进去,看了对面坐着的薛阿蛮一眼,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
薛阿蛮一直低头吃稀饭。喝了半碗粥,吃了几片咸菜,就搁下了碗。
百里无忧在她起身的刹那,“哎”了一声,“就算我做错了什么,你也该说出来吧?这样闷着不做声算什么事呢?”
薛阿蛮闻言,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很认真很认真、很严肃很严肃地道:“那样是不对的。”
百里无忧一愣,“哪样?”
“像、像早上那样。”
“早上?你是指,我帮你梳头?”百里无忧哭笑不得,“原来是为这个!你不会梳,所以我帮你,这又有问题吗?”
薛阿蛮不说话了,耳根又在发红,如玉的肌肤晕红起来,如施了胭脂一般。
一看到她脸红,百里无忧只觉心尖上被一只软软的小手捏了一下,有一种甜蜜的昏眩,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你就当我是铃儿好不好?”
薛阿蛮半晌道:“那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百里无忧的声音如醉了一般慵懒,眼底有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玩味,他凑近她,低低地道,“我当你是我的朋友、我的妹妹,所以帮你梳头,觉得没什么两样啊!难道你心里有什么想法,觉得我帮你梳了一下头,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吗?”
“嗡”的一声,薛阿蛮浑身的血液都冲到脸上,简直可以拧出鲜红的玫瑰汁子出来,她急忙地、连忙地、赶忙地道:“我没有!”
“既然没有,梳个头又有何妨呢?”百里无忧懒洋洋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第一次看到她慌乱失措的模样,不同于平常的庄重宁和,别有一番可怜可爱的滋味,他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心,怦然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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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梳头成为百里无忧每天的功课。为了这一点,他每天必须在卯初起床。莫行南知道之后,特意跑过来取笑了他一番,随后道:“阿南做了丸子,走,到我家吃早饭去!”
阿南是莫夫人的名字。
扬风寨中的房屋构造好像都差不多,同样是卧房、厅堂、书房加小厨房的格局,但是这间房屋门口贴着红纸对联,门前空地上晾着几件洗好的衣服,台阶上还放着刚摘来的芥菜,装在竹篮里。
厅堂上的八仙桌上摆着几样干果,还有四杯茶,正袅袅地冒出一丝热气。
两旁是两张椅子靠着一张小几,几上插着大束细碎的紫红色的花朵,这花薛阿蛮在百里无忧的屋前也看到过,是山上长出来的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