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进的列车
这个长长的、曲里拐弯儿的故事,发生在一九五三年。春节前后,高大泉的脾气变得有点儿怪,动不动就发烦发躁。在门口以夕卜他还能够压着、撼着自个儿;一回到家里,总是忍不住地往外冒。小龙淘气,在炕上折跟斗玩儿,用脚丫子把新棚不久的窗户纸儿,给捅破一个大窟窿。高大泉见了,不骂儿子,不打儿子,却急赤白脸地把媳妇吕瑞芬怨一顿。吕瑞芬为这个,对他很生气。当然啦,夫妻没有隔夜“仇”,吵闹过后,晚上往一个被窝里一钻,全都烟消云散.高大泉和吕瑞芬这样一对共过患难的恩爱夫妻,更说不上什么“仇”不“仇”的啦!
老支委周忠,对高大泉的情绪脸色早有察觉,也摸得透。他暗地里对另一个支委朱铁汉说.“咱支书是劳心费神儿过了度闹的,到外边散散心、败败火就好了。查对范克明根底的事儿,咱们就摔掇他去办吧!〃
高大泉就这样出了一趟远门儿:嘹唐山,又嘹到个靠山的村子;随后急忙往回返,不料想中途遇上坏天气。
风卷着雪,雪绞着风,像浓烟稠雾,把冀东的大平原塞满了,把土地和天空连接在一块儿了。从山海关那边开过来的火车,顶上盖着厚厚的雪被,窗上挂着条条的冰帘,朝着正西的方向,徐徐地开动着。
乘车的旅客特别多,不仅没有空闲座位,连站人的通道上,也堆积着行李、包裹、门袋和装着杂一七杂八东西的波子。没抢着座儿的人,就都侧着身子,个挨一个地挤在一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式各样的穿戴,相叹不同的表情;有高腔大嗓说笑的,有喊喊喳喳“咬一耳根”的,有闭着眼睛养神儿的口从外表看,很难断定他们都从书哪一种行业,又为啥去忙碌奔波。整个车厢,在烟雾腾腾的热气里,混合着甜咸腥香的种种食品味道,让心中有急火的人憋得冒汗,把不习惯出门旅行的人熏得头晕。
高大泉站在临近车厢门口那一排长条倚子的边上,就有点受不住这里的气味口这个天门区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长、三十岁刚出失的庄稼汉,头上戴着一顶说得褪了色的蓝布帽子,身上披着一件赶大车人常穿的那种既沉重又破旧的棉大衣.他的脸色通红通红,眉头皱个疙瘩,两只眼睛好似发怒一般,盯着对面那张挂了冰凌的车窗,好久都没有一动弹一下。
列车上响过一阵根本听不清的广播之后,“嘎登”一下停住了.接着那些提包裹,举篮子的人,一个跟一个,急匆匆地往车下挤。同时,拥在月台上的人,提着行李,背着布袋,急火火地往车上挤二车上车下,几乎役有一个人不被这种异常的骚动干扰和牵动,变成乱哄哄的一团。
站台上一阵“铃铃”的信一号声。火车的前端一阵“嗤嗤”的放气声。火车头那边,发出“呜― 呜”的长叫声。整个车厢里的人一拥,挂在行李架上 的东西一摇,窗外的站牌子和树木开始移动,列车又向着前边的一个什么车站奔驰了。
刚刚登上火车的人一边四下张望地移动着,一边嘴里嘟嚷:“哎呀,没想到今天这么多的人! 〃
原来在车上的人,一边把身子坐牢靠,一边嘴里抱怨:“真是的,这车挤得真厉害! 〃
有人说:“坐车的多,车显着少啊!〃
另外个人附和一句:“这车还是从旧铁路局接收下来的破烂货哪。! 二人们想了好多办法,才让它起死回生。要说也够不容易的了。”
旁边的人搭腔:“别忙,我们自己很快就要造出新火车啦。车辆厂的工人和工程师们,没白天没黑夜的拼哪! 〃
挨着他的人点点头:“应当给工人同志写个信,让他们快点儿制造。坐坐自己出产的火车,那该有多神气卫”
一个列车员和颜悦色地挤过来,左右看着,帮着旅客把行李架上的东西放正,让儿个人把吊在窗帘挂勾上的东西摘下来。随后,他挤在高大泉的跟前停住,指着他身边座位上一条饱饱满满的口袋,问:“旅客同志,这东西是你的呀?〃
高大泉摇摇头。
列车员又转脸问一个挨着高大泉站立的中年妇女:“同志,口袋是你的吗?〃
那个妇女也摇摇头口
列车员用眼睛扫视着座位上的人:“这口袋是哪位旅客的呀?〃 座位的里端,有个把脸贴着窗户朝外张望的胖老头,很不情愿地轻声地回答一句:“我的。”
列车员说:“请你把它放到座位下边。”
老头说:“就放在这儿吧。”
列车员说:“座位是坐人的,不能放东西。’他说着,就要帮着提那个口袋。
老头子转过头来,用手德住不让动。
列车员已经抓住日袋嘴儿,拉凡下没有拉起来、就停住问:“这么沉?里边装的是什么东西?' '
老头打个沉才回答:“吃的粮食。”
列车员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又是粮食。我们是客运车,不是货车;旅客携带多少东西有规定,你这粮食超过了重量,请到三号; ;
车厢打行李票吧。”
老头怒气地说:“我从来没有打过行李票
列车员说一:“那是不对的,因为你没被发现。”
老头要耍赖:“下次再打,这回我没带钱。”
这当儿,一名很壮实的乘警挤过来。他听列车员把情况一说,朝那个胖老头看一眼,忽然皱起眉头:“又是你呀?你怎么还搞这种事儿?〃
胖老头一见那个乘警来到,就显出有点紧张,听到追问,却故作镇静地说:“这有什么办法,我没粮食吃嘛… … ”
乘警说:“你一个星期鼓捣两趟,每一趟起码得有三百斤,都弄到哪去啦?〃
“反正我扔不了。”
乘警让那个胖老头拿出证件。
胖老头强词夺理地说:“有买有卖,有卖有买,古之常规,还有什么证件?粮食是我花钱买的,犯什么法啦?〃
乘警说:“你为什么不花钱打行李票呢?走吧,到车长那儿说说去。”
胖老头不肯动,还拿出一副很凶的样子大嚷大叫:“弄点粮食你们也管?这不是新社会吗?凭啥叫我们饿肚子?这行李票我偏不打… … ,
好多旅客挤过来,都帮着乘警斥责胖老头。
“管不着你买粮食,管得着你坐车,不打行李票就是犯法行为!〃
“他再耍赖,到下站把口袋给他扔下去。这种人非治治不可! 〃 高大泉早被这个蛮不讲理的胖老头激怒了。可是他既不吵嚷,也不瞪眼,而是一声不吭地伸出大手,抓起那个装满粮食的口袋嘴。几乎没用什么力气,那沉重的粮食口袋就被他拖到通道上了。胖老头急了眼,气势汹汹地要夺口袋。
高大泉把身子一横,挡住了去路;有几个旅客也跟他站在一起,好像垒起一道墙壁。
胖老头一见引起众怒,不敢再硬往这“墙”上碰撞,只好嘟嘟嚷嚷地站起身。
乘警赞许、感激地朝高大泉和他旁边的几个人看一眼,随即又弯下腰朝座位底下看看,直起身,盯着胖老头问:“ 喂,下边这口袋也是你的吧?〃
胖老头小声地说:“是我的,是我的。”接着,他就狼狈不堪地蹲下身,把藏着的另一袋装满粮食的口袋也拉了出来。
众人更加气愤地嚷嚷开了:
“你的胃口可真不小,搞这么多 〃
“你一定是个粮食贩子,〃
乘警和列车员带着那个胖老头挤出车厢之后,众人仍然不平地议论纷纷:
“这两年没听说什么地方闹大灾呀,这吃的粮食怎么还是忽紧忽松的呢?〃
“就是嘛,都士改了,农民怎么还打不出粮食来呀?〃 “人口增加了,吃糠咽菜的人少了,供不足叹! 〃
一个穿着铁路工人服装的壮年,从车厢的另一边挤出来,把高大泉端详一阵儿,忽然喊道:“哟嗬,这不是高大泉吗?〃 高大泉扭头一看,惊喜地把两只手一齐伸出,使劲儿抓住那个人的肩膀,兴奋地说:“老站长,老站长! 咱们好几年不见了。”老站长说:“是呀。你带着一伙人到车站上做小工,是一九五○年冬天吧?那会儿,你总嚷嚷着让翻身农民长起翅磅来。听说,你们已经起飞了。”
高大泉笑笑说:“刚离地皮,飞得还不高,跑得还不远。我这回到唐山那边办点事儿,听说国家建设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正式传达,可我们农村干啥?咋一干了我急着赶回去,想快点摸个底儿。”……是呀,我跟你一徉,也在急着赶路。”
“您到哪儿去?〃
“我调动工作了。到海边上开荒地,创建一个国营农场。发展国营农场.也是五年计划里边的一项任务.粮食是宝中宝,偷花是工业原料,没有它们,啥建设也难搞。咱们又得一块儿学、一块儿学啦! 〃
他们挤在旅客中间,旁若无人地畅谈起来;一肖谈到老站长到站「车,刁一不得不把说不完的话扯断。
话儿断了,思绪难断口高大泉间想起那件有意义的往事:土地改革以后的第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他为了让几个困难户,能有本钱把分到手的土地播撒上籽种,就带着他们到北京一个小火车站做了一阵子小工。那个站_七的老站长和工人们,用自己的言语和行动,真给那伙庄稼人开了脑筋,鼓了劲头。他们回村以后,能那么快速地办起互助组,又搞起农业社,得算上老站长和工人老大哥们的一,份功劳 ‘' ' 〃 '
高大泉的心里,又品味起老站长刚才对他说的那句话:“… … 粮食是宝中宝,棉花是E 业原料,没有它们,啥建设也难搞。咱们又得 块儿学、一块儿闯啦!”老站长是个苦出身的老革命。当年,他从一个赶驴驮运粪土的庄稼孩子,变成~个骑大马、举大刀的杀敌战士,后来,他又变成一个冒严寒装卸货物、提红灯指挥车辆的铁路工人;如今,这位老党员,将到人海边沿的千里荒滩上,调遣新式的农具拖拉机, , … 人家这才叫真学、真闯,真进步呀! 得跟这样的人看齐才对呀丁
他想到这儿,有些兴奋,挪动脚步,往门口挤,想到车长室,听一听那个鼓捣粮食的胖老头到底是干什么的,公安部门会用什么办法整治这种人。可是他挤! ’挤,实在费劲儿,就朝旁边靠靠,停在上下车的门门。
他望着门窗外边闪过的雪景,思绪又转移到刚才因为胖老头那两布袋粮食而引起的议论上面。许多二十年前的往事,一件件地涌到他的眼前:那个瘦骨嶙嶙的爹爹,饥病交加,躺在破床铺上绝望地叹息;蓟运河边,要投水自杀的女人,后边追赶着她的孩子;田雨和一伙拔麦子打短工的人,一: 口一口呕吐的绿色的野菜水 ,一这是一幅幅多么凄惨的情景!
他想,回到芳草地以后,一定要把新成立起来的农业社巩固住,尽快地发展下去,给多数还单干的庄稼人做个好样子,让大家都看到走集体的道路比走单干的道路优越,把更多的人吸引过来。只有这样,才能把地种好,才能够多打粮食。旧社会的那些悲剧才不会重新登台再唱起来!
他不知不觉地又想起县长谷新民。在芳草地成立农业社那个喜庆日子里,一个全县的主要领导干部,应该高兴得抿不上嘴,可他,为什么那么冷冷淡淡的样子呢?党中央发出了互助合作决议,今后的目标、辙眼都定准了呀}难道说,谷新民县长还没有弄明白吗?'
高大泉还想起,去年冬夭,区里召开党员大会的情景。那一年里,天门区的工作大有起色,受到县里的表扬,得到周围区的赞美,区委书记王友清应当明白,那个起色是互助合作组织做出了好样子,把农民带动起来的结果。那么,在会议发言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让芳草地介绍办农业社的经验,偏让讲搞互助组的办法呢?难道说,他还敢不待见积极搞互助合作的人吗?
高大泉很自然地联想到张金发。在他动身出门的头一天晚上,那个搞了一年假互助组的村长,忽然匆匆忙忙地向支部报告,说办起一个农业社。他们把这件事情做得挺神秘,私下里悄悄地串联,牌子都写好要挂出来了,才公开声张。而且被他们拉进去的社员,都是一些中农以上的富足户,不仅有冯少怀,还让他当了那个杜的社委委员。他到处鸣锣敲鼓地嚷嚷,要大干一场,要赶过东方红农业社。那么,这一回,张金发到底是真要回头干好事儿,还是换汤不换药呢?
高大泉的眼前,又出现了范克明的影子。去年秋后,朱铁汉和周永振为了调查范克明的情况,到唐山跑了一趟,拿到几份证明材料。有活个曾经跟范克明一块儿扛过长活的老人,最了解范克明在地主家活动底细,可借,正巧赶上老人家到东北看儿子,没有找到。这‘回,.可大泉亲自找到了那个老头和朱铁汉他们访问过的人,作厂详细调查。所有被调查的人,全都证明范克明是个苦大仇深的穷长工。高大泉一路上不断地思考,既然范克明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总是那么阴阳怪气的呢?是被张金发串通得变坏了,还是另有缘故?
高大泉听到的,看到的,想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庄稼人为了奔个好日子,从土地改革开始,遭了多少难处,伤了多少脑筋,才一步步地走到今天?往后的日子长着哪,谁能推算出来,还有多少沟,多少坎儿?思虑起来,真叫人发休呀!
他轻轻地叹口气,心里说:再苦再难,也得干下去;自个儿早发誓把浑身一百多斤交给党了,能反悔?能抹桌子不算数?那叫啥人?咱至死也不能丢那份儿脸! … … 他故作轻松地往关闭着的车门前靠近,用嘴里的热气哈了哈车门玻璃上的冰花;见冰花融化以后,又用他那粗大的手掌擦了擦。
外面的一切,显得清楚多了。辽阔的大草甸子上,被白花花的大雪覆盖住;仍在飘洒着的雪花,像面粉在箩底下流泻,像棉花在弹弓上飞舞 … : 大草甸子是肥沃的,有劲的,有个粮食囤、棉花垛哟!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一条跟铁道线的路基横插着的小路上,有几团人影,像等火车过去以后再穿行到那一边去。忽然,他的心猛的一动! 不由自主地拍打起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