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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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辑)-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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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那天他突然回头对我们低声说:

  这次数学我能得100分(满分)。

  我相信,但一看没人相信也就跟他们一起嘲讽他。那次的数学题是很难的,他
刘诗川怎么能 得100分?

  被我们说中了,他根本没得满分。不过99分在年级仍然是第一。大家都吓傻了,
真傻了。大 家都等着他飞扬跋扈——按常规他是有权利那么做的,但那小子只对自
己嘟囔了一句尖子生 们常说的话——这一分真不该扣。

  尖子生们本应该提防他,这个刘诗川在想学习的时候所向披靡。

  但他不热爱学习。其实现在知道他是不喜欢应试教育并且从不妥协而已。当时
就觉得这人特 颓废,没什么能让他感兴趣。冬天的时候,他坐在第一排的单桌,靠
窗户。每到上课时他总 是枕着暖气,左手钻进右袖筒里,右手钻进左袖筒里,就像
张艺谋电影里的农民。有时他还 往羽绒服袖上蹭蹭鼻涕,左右——右左。

  老师们一瞅刘诗川那样儿就生气,总冷不丁叫他起来回答一些连听课的同学都
得思考一会儿 的刁钻问题。要是有人提醒,他绝不动脑子,要是没人提醒,他就只
好自己想,反正想一会 儿他就肯定能说出老师最不想听到的正确答案。老师下不来
台就说些别的,诸如刘诗川,你 头发那么长了还不剪之类底气不足的话。

  我注意到刘诗川剪头已是初三了。那时大多数同学变化都不大,但刘诗川变化
极大,我指的 是外形。

  其实他肯定不是一下子就变帅的,但我感觉仿佛就是一夜间的事,可能是初三
后关系近些的 缘故,我敢仔细端详他了。

  刘诗川长得很像英雄。笑的时候像,愤怒的时候像,啥时候都像。也可能是他
的气质像,无 所谓。反正他那种长相特容易让人感动,一瞅他就觉得自己特渺小。
初二的时候还不明显, 那时只觉得他虎头虎脑的挺好玩,现在不一样了,谁都发现
了这一点。他的脸型像椭圆型的 鹅卵石,质感也像。我想他到老的时候也不会有很
多褶子,因为他脸上那块皮刚够把脸裹紧 ,再多一点儿也不行。这么说有点恐怖,
但经过我长期观察的确如此。以前我总觉得男人脸 上要是没啥棱角那就算完,但刘
诗川的出现标志着这一理论的不成立。而且在他流线型的脸 上倘若配以浓眉大眼阔
鼻宽口,那整体效果是不堪入目的。所以,他的父母送给他两条温和 短淡的眉,两
只黑白分明、上眼睑上没有皱褶的眼睛,纤巧骨感的鼻子和一张朴素健康的、 看起
来很有贵族气息的嘴。他微笑的时候就露出端正健康的牙齿,白亮璀璨。大笑的时
候狡 黠而坦荡,笑声浑厚,余音绕梁。

  而且他已经一米八三了,不胖不瘦,玉树临风。

  那样一个英俊高大的刘诗川早已成为班里的焦点人物了——尽管他一直没意识
到这点。所以 他剪头的事……不过就算他不是刘诗川,大家也能注意到他剪头了—
—当一个熟悉又陌生的 秃头,脑袋上贴着几块交错着的创可贴缓步走进教室时,想
不引起轰动也是不可能的。男生 们轮流摩挲他的脑袋,说你小子行啊你;女生们则
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说:

  刘诗川好酷哇!

  刘诗川当然是酷的,但我不愿意谁都说。这其中的感情很复杂,就好像自己一
年前发明的专 利现在被所有人使用并且谁都认为那项专利是自己发明的一样。我想
在这方面应该向刘诗川 本人学习。当然在他身上有好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但我现
在只说这个。刘诗川心胸很开阔 ,极少发脾气,甚至很少有表情流露。我爸说他是
睁三分眼的大师,我很同意。但我知道在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了解他。我原来以
为自己也是不被所有人了解的,但事实上好多人都 能轻易看透我。为此我有时也恨
刘诗川,因为我总学不会像他一样喜怒不形于色。他看起来 是那么孤傲冷漠,不食
人间烟火的架势,大智若愚的表情,惊世骇俗的举动,构成了一个与 众不同的刘诗
川。

  我这么描述真是太庸俗太不对劲了,这么写下去大家看到的刘诗川只是一个校
园文学中常见 的那种英俊潇洒多才多艺又极有个性的让人反胃的男生。谁让他那么
酷呢?在这样一个标榜 Cool 年代里,“伪酷人”太多太滥,真品倒显不出来了。

  刘诗川酷,正直,善良,内敛。这些个性都是由他的家庭造就的。揣摩,他家
道富裕,家教 甚严。在这里“家教甚严”的概念是:成绩好坏无所谓,但一定要会
做人。父母极少给刘诗 川零花钱,严禁吸烟,衣服由母亲买——我想现在的青少年
大概早已享有买衣服的自主权了 。但我敢说,一般人的眼光都不及刘的母亲,毕竟
经常出国嘛。据说他妈给刘诗川买衣服的 原则就是不夸张但绝不落伍,还得一眼就
认出那是刘诗川。事实上的确如此,他妈买回去的 衣服再由刘诗川穿出来简直妙不
可言。尽管他总皱着眉头说我要是不穿我妈买的衣服我爸就 打我。但谁会抗拒那些
衣服呢?他在两年前就穿旧了匡威的帆布鞋,“韩流”没入侵之前他 就磨旧了皱褶
堆到脚踝的水桶裤,今年夏天他又套上一件黑地红边的前后印有大大的白色法 西斯
符号的T恤。我真有点开始崇拜他的母亲了。那件衣服穿在别人身上一定会显得邪恶
或 猥琐,但刘诗川穿着它招摇过市却显出一种与图案很不相符的正直与端庄。他走
路一如他跑 步一样慢而懒散,就像京剧里蹬着厚底靴的老生。

  初三下学期时他连丢了两辆单车。我们都替他谩骂偷车人,他却操着标准的普
通话说,没事 儿,走着上学也挺好,锻炼啊。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刘诗川抱着书
包散步便成了一道风景 。偶尔他也搭别人的车,我看到过。他就像一个腼腆的小姑
娘蜷在车后架上,睁着三分眼。

  毕业前后的日子是最让人想念的。那时我很荣幸地和刘诗川处于同一个圈子中。
我也不再停 留在对他敬而远之的状态中了。我们一帮人经常一起出去吃饭、逛街、
游泳、打保龄。去年 圣诞节时,刘诗川把头发全部染成银白色,右耳戴两个银耳环,
胸前还挂了颗泛黄的豹子牙 ——货真价实的大豹牙。走在最时尚的商业街里,他仍
然吸引了众多目光。在喧闹的饭店里 ,我们围坐于大玻璃落地窗的桌旁,窗外霓虹
闪烁,投到刘诗川那被米酒浸红了的脸上。他 拿筷子细致地挑拨着铁箅子上烤焦了
的牛肉,皱着眉头说这样的就别吃了啊,里头有致癌物 质。我边嚼边瞅着他问刘诗
川你的理想是什么?这是一个不属于新新人类的可笑问题,但我 的确想知道。

  “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他不动声色地说。

  “祝你美梦成真!”我举起可乐。

  “喝点米酒吧,挺好喝的,没有酒味儿。”他诚恳地说。

  毕业后我们还去过刘诗川他家,家里没别人。他穿着拖鞋殷勤地为大家忙前忙
后——盛饭、 收拾残局、端冰淇淋及其它——当时我觉得特感动。在他家客厅的门
上,我们瞧见一个用土 色胶布粘着的花花绿绿的小型篮筐,与客厅反差之强烈让人
瞠目结舌。刘诗川解释说,那是 他平常练投篮用的。后来他拿出笔记本电脑与大家
共享一部名曰《今夜你会不会来》的恐怖 片。眼看陷在沙发里的我们都快睡着了,
主人便提议玩飞镖。嗖、嗖——噗,我们眼看着他 把一支飞镖扎进肥沃的大皮沙发。
大家笑着说:

  “小胖啊,要让你爸知道你就倒霉了。”他把厚重的眼皮抬了抬,用他那低沉
的声音慢条斯 理的说:

  “没关系,就说是我妈干的。”随即,一抹经典的刘式微笑在他鹅卵石脸上慢
慢绽开。

  中考前夕班里开始流行写同学录。现在看来这种流行虽落伍但很有意义,可惜
那时忘了写。 有幸看过刘诗川给某同学(忘了是谁)签的同学录,至今难忘。别人
在“信仰”一栏里大都 写什么“基督教”、“佛教”之类的,仿佛时髦得很。刘诗
川写的却是“共青团”;别人在 “爱好”一栏写什么“爱玩爱吃爱睡觉”等等,刘
诗川却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着:“学习文 化知识”(他绝不是个爱搞笑的人,只不
过有着怪异而朴实的思维方式罢了)。我后悔没得 到他加工的笔留作纪念——他曾
经花了一节课的时间用火柴把一种质感类似于玻璃的水性笔 烧软然后制成各种形状
——有的像海螺一样盘旋成小山,有的像妖精在跳二人转……每一个 得到他作品的
同学都欣喜若狂,想必现在还留着呢。

  中考结束了,刘诗川进了省重点高中,尽管他当初填志愿时三次都填错了。他
似乎不很适应 新学校,原因是“楼快塌了,黑板快碎了”,还有他的班主任总喜欢
下课时站在单杠旁等人 过来唠嗑。

  初中时的好友告诉我,她的新同学们看到我班毕业照里不很上镜的刘诗川时,
都说长得好酷 (?),还有要给他写信的(女生)。这点我倒忘记说了,其实我也
是毕业后才知道,当初 咱班有不少女生暗恋刘诗川。把他作为暗恋对象,实在是很
正常,但也一定会很痛苦。虽然 刘诗川以前声称他18岁就要结婚,但我估计他81岁
结婚的可能性比较大。女生送他再贵重的 礼物,命运也都一样——随便扔在哪儿,
一秒钟以后就彻底忘了,他不是不尊重女生……谁 知道他怎么回事。他过生日时,
我送他一张游戏光盘,直到我们去他家那次他才在我的提示 下想起来这档事。前些
日子他收到某女同学的信,结尾是“亲爱的大川”,他竟很积极地回 了信,这在我
们看来真是不可思议。后来他告诉我们,信的内容如下:

  借我一百块钱吧,不然就跟你断交。

  这似乎是一个小阿飞勒索钱财的惯用伎俩,但出于刘诗川笔下却绝不会有人怀
疑他的品质, 只觉得他天真纯朴得很。就怕那女生真的把钱寄来,那刘诗川就不得
不再次给她回邮了。

  真没想到那天刘诗川他居然说以后要从政。他说那多好玩啊。我说那你就去什
么小岛国执政 吧,我们就会比较安全。

  他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等着吧。呵呵。

  刘诗川现在偶尔还穿那件最初引起我注意的T恤,褪成粉绿色的啤酒瓶子依然招
摇,只是我 再也不注意它在前在后了。


                       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

                             须一瓜

    羊又站在医院公交站点后面的绿地隔离栏外。大门口不时有医生出来,
他们穿着白大褂,风 使他们像白色的大鸟。大鸟到站点旁的售报亭买张报纸,然后
改变了方向,和手中的报纸一 起,翻飞着折进医院大门。

  羊又本来想坐在候车点的不锈钢长椅上,后来没去。她对自己说,我别看它亮
晃晃的,其实 脏着

  哪。但她又想,其实我可以坐坐,我还有什么可嫌弃的,晚期鼻癌?活多久的人
哪,嘿 。不过,她终究还是站在绿地边。 羊又很年轻,从太阳的投影就能看出她
的姿体,像河边青草。有人说,从背影就可以断定一 个女人是否美貌。我们不评价
羊又是否美貌,反正,前面她也戴着雷朋墨镜。

  羊又像河边青草一样,戴着墨镜站在医院门口的太阳底下。很多路公交车过来
了,她始终没 想好上哪一辆车,准确说干脆没想;很多路过的哥用一往情深的目光,
明明白白地渴望着她 ,然后把车子缓缓移走。以前,她常常会想,那些难看的女人,
走在街上,只有出租车司机 会让她感受被陌生人专注凝视的滋味。等我老了,走在
街上,恐怕只有出租车司机盯着看了 。今天,她照例滑过这些思绪。但她突然想到,
嘿,我已经没有老了的时候了。

  实际上,上帝知道,羊又是在医生宣布她是晚期鼻癌之后,想在医院门口停一
停,考虑点什 么,但是,她经常不是那么有思考能力的人,所以,她就这么不知所
措,或者说悠然麻木地 站在医院门口,她甚至没想好上哪辆车。

  羊又像一棵青草,戴着墨镜站在阳光下。没有用太阳伞。

  这时候,她的后肩背处被人有点重地拍了一下。羊又转身的时候,那个有点重
地拍她后肩背 的人,也转到了她的跟前。

  概括说,这是个结实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不好看,像太阳底下久晒的钢板,
但显然是羊 又想都不用想,就会当他一回事的那类人。他背着双肩运动包,黑T恤、
黄豆色卡其布短裤 、旅游鞋。面对面,他抬着手臂,那手指仿佛要点到羊又的鼻尖
上。他说,奥吉(谐音)—— !他得意地笑起来,好像捉迷藏游戏进行到高潮。羊又
估计他一颗蛀牙都没有。透过深灰色 的镜片,看着他的洁白牙齿,羊又想不起他是
谁。只觉得他有点熟悉。

  黑T恤的笑意,就在羊又的墨镜片前,像昙花一样慢慢谢去,也好像洒在地上的
水,被地面 慢慢吸掉一样。他说,你……不是奥吉?你不是?

  羊又摇头。黑T恤重新笑了,那是一种文过饰非的笑声,他在笑声中连连致歉:
对不起对不 起!我认错人啦。他看了自己的左手一眼,尴尬而几乎有点慌张地转身
走了。羊又估计就是 那只手,比较重地拍了她的左肩背交界处。

  走了好远,那人回头看了一眼,这时,羊又还一直隔着墨镜在看他,所以,他
回头的时候, 羊又想都没想,就笑了一笑。不知道长相的羊又,笑容肯定是非常妙
曼迷人的。那个男人远 远地回报一笑,头洒脱地偏甩一下,好像是叫人快来、快跟
上的意思,但实际,羊又知道他 是最后致歉和再见的混合意思。


  重要的是,他身边还有一个旅行者打扮的、男女莫辨的同伴。从身体语言上看,
那同伴似乎 在嘲笑他的冒昧鲁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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