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闪避。他又轻轻摸她的脸蛋,鲁敏敏眨了眨眼,舔了舔嘴唇,痴呆的面部有了这些动作,显出一点生气,让你隐隐约约看到过去那个鲁敏敏。卢小龙站在鲁敏敏面前,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头发很黑,也很润泽,摸在手中有一定的湿度,很舒服。这样摸着她的头发,无视了她粗壮的身体,便也唤起了一点亲切的回忆。
一直坐在鲁敏敏身边的鲁继敏这时将妹妹像个大小孩一样往后搂了搂,让她靠在沙发背上,说:“她现在就是这样傻呆呆的。”卢小龙点点头,溜溜达达走了几步,看了看客厅两边的房间,问:“你爸爸妈妈呢?”鲁继敏说:“还没有回来。”卢小龙又回到沙发上坐下,看了看客厅里的摆设,问:“你们家被抄过几次?”鲁继敏说:“三次,北清大学马胜利来抄了一次,出版社造反派来抄了一次,作家协会造反派来抄了一次。”卢小龙又看了看显得旷荡的客厅,说:“到你们家一看,就知道抄得挺彻底的。我看你爸爸妈妈屋里的书柜全是空的。”鲁继敏黝黑的面孔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凝视着卢小龙,说:“我们自己还抄了几回,把所有的书报杂志全当废纸处理了。”鲁继敏坐在鲁敏敏沙发旁的椅子上,用胳膊搂着鲁敏敏的肩膀,一边和卢小龙说着话,一边不时摸一摸鲁敏敏的头发,似乎在抚摸她玩耍照料的小动物。有了这个小动物的陪伴,她和卢小龙的谈话就显得自然些。鲁敏敏的目光始终直愣愣地看着眼前,当鲁继敏梳理她头发时手重了一些,她便会下意识地抬起手来,轻轻地推挡一下,而后,目光依然直愣地望着遥远的地方。
当鲁敏敏成了特大号的洋娃娃放在旁边不需多理睬时,鲁继敏渐渐成了卢小龙的谈话对象。这个比妹妹矮不少的女孩长着一张比较黑的圆脸,一头很茂密的短发,一双很黑的眼睛,比较厚的嘴唇,不漂亮,也不难看,她坐在傻憨憨的鲁敏敏身边,终于引起卢小龙的注意。从她的目光中卢小龙敏感到,这正是对方一直渴望的。当卢小龙把注意力放在与鲁继敏的谈话上时,鲁继敏便把搂着妹妹的手拿下来,双手相握放在身前。这个坐姿的调整立刻将鲁敏敏更彻底地排除在谈话之外了。鲁敏敏现在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在他们旁边呆着,他们只需靠着这个石雕谈他们想谈的事情。
卢小龙问:“你爸爸妈妈现在情况怎么样?”鲁继敏垂下眼睛停了一会儿,说道:“爸爸还在挨批判,妈妈早已靠边站了,是不是走资派还没有定。这个我们现在不管,以后是什么情况就是什么情况。”她问卢小龙:“你们学校是不是已经开始分配了?”显然,她想将话题从父母身上移开。卢小龙说:“已经有第一批同学去了北大荒农场,还有一批人上个月刚分配到青海锻造厂。”鲁继敏问:“你打算去哪儿?”卢小龙说:“我还没有想好。我想看看能不能去当兵?也可能去不成,那就干脆去农村插队。”鲁继敏观察了他一下,说:“当兵的可能性大吗?”卢小龙说:“看来不大。我父亲的问题一直没有定性,我自己的处境也不是太好,学校军宣队一直想整我,我想我最后可能会选择去农村。”鲁继敏一直十分注意地听着,这时插话道:“去农村挺好的,可以想办法凑一些人,到一个村子里改天换地,做一点事情。”卢小龙垂下目光若有所思地说:“我有这个打算,既然是去农村,就不用太着急,可以慢慢酝酿,也要凑一拨好一点的人。”鲁继敏垂下目光想了想,问:“你还有别的什么想法?”卢小龙说:“或者一拨人去一个工厂,我也可能去江西联系一下。反正不管是去工厂还是去农村,要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带一拨人,能够干点事。”
鲁继敏似乎想说什么,一直没说出来,这时,她回头看了看鲁敏敏,对卢小龙说:“要是鲁敏敏没受伤,那你倒可以带上她去。”卢小龙这才又看了一眼坐在鲁继敏旁边的鲁敏敏,她正看着院子外面白晃晃的太阳发呆。卢小龙说:“是,如果像她过去那样,我肯定会想办法带上她。”鲁继敏又看了看卢小龙,问:“你想带多少人?”卢小龙说:“这没有一个准数,二三十个吧,多点也行。”鲁继敏咽了口唾沫,目光直直地看着卢小龙说:“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可以吗?”卢小龙看着鲁继敏,原想随便地回答一句“那有什么不可以”,然而,他发现鲁继敏凝视他的目光有些特别的含义,文化大革命以来获得的男人的自信,使他对这种目光一下就明白了。因为他从未对鲁继敏在意过,当她用这种目光凝视自己时,他既有作为男人成功的感觉,也有一些更复杂的感受。一个并不难看的女孩对他有崇敬爱慕之心,总能多少打动他;而一个又不算好看的女孩用这种似乎是会说话的眼睛凝视他,他又觉得不大对劲。鲁继敏在他眼里更适合直来直去地说话,并不适合用这种含情脉脉的目光表达什么。她的比较粗糙的面孔,厚嘴唇,较矮的个子,拙朴的形象,都和这种别有深意的目光不配套,而且,她前后说话中的困难暧昧劲,也显出一种寒伧感来。卢小龙此刻甚至闻到了对方身上有种粗糙的肥皂味,同时注意到对方穿的那件短袖白衬衫领子已经很脏。
他看了一下鲁敏敏,问道:“鲁敏敏现在生活能够自理吗?”鲁继敏转过头端详着妹妹,说:“你让她做什么,她还都会,自己穿衣服、梳头、洗脸、上厕所、吃饭、走路都可以,可是你得告诉她。你告诉她现在去睡觉,她就站起来去睡觉,要不她就一直坐在这里。你告诉她现在帮着摘扁豆,她就坐在那里摘扁豆。”鲁敏敏听到谈她了,转过头往这边看了看,又转回头去。卢小龙问:“现在家里主要是谁在照顾她?”鲁继敏说:“主要是我。”卢小龙说:“如果你走了,鲁敏敏谁管呀?”鲁继敏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瞟了一眼傻呆呆坐在那里的鲁敏敏,说:“到那时可能她就好点了吧。”卢小龙想了一下,说:“要是还没好呢?”鲁继敏垂下目光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看着卢小龙,因为头很低,黑眼珠周围的眼白也显得很大,她说:“那也不能让我管一辈子呀。”不知为什么,鲁继敏的这个回答让卢小龙有些不舒服,他说:“鲁敏敏还是得有人管。”鲁继敏说:“我父母现在自己都管不了自己,我姐姐在南开大学,听说她们早晚要分到外地农场去,还有就是我三妹,她整天在外面跑,不管家里的事,再说以后她也得分配呀,总不能叫我一个人管。”卢小龙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气,他不动声色地说:“实在不行,我带上她吧。”
鲁继敏一时愣住了,直盯盯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躲开她的目光站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客厅里来回走了走。客厅里除了几把椅子一张桌子,空空荡荡,荒凉颓败。他又走到两边的房子看了看,左边一间大概就是鲁湘岭的,写字台前的椅背上搭着一件男人的灰上衣,写字台上的玻璃板还是碎裂的,卢小龙早听说过马胜利抄家时的情景,迎面的一大排书柜都是空的,靠后墙的床上铺着一檩破旧的凉席,枕边放着一本《毛泽东选集》。右边一间肯定是鲁湘岭妻子的了,知道她原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迎面同样是一壁书柜,书柜中同样空无一书,显得黑洞洞的,靠窗也放着一个写字台,和对面的房间格局基本对称,靠后墙也是放着一张床,床上也是铺着一檩旧凉席,枕头旁居然也是一本《毛泽东选集》。
大概由于书柜的空洞,显得整个屋子委靡黯然,一派萧条。卢小龙又回到客厅里,站到鲁敏敏面前低头看着她,说:“敏敏,站起来。”鲁敏敏听见对她的吩咐,乖乖地站了起来,显得很高很壮,瓜子脸露着小孩的憨样。卢小龙又说:“敏敏,坐下吧。”鲁敏敏便驯服地坐下了,并不在乎卢小龙立在她面前的压迫,目光依然直愣愣地朝前看着,落在卢小龙的肚子上。卢小龙又在屋里来回走了走,说:“可以慢慢教会鲁敏敏做很多事情。”鲁继敏正想说什么,院门口有人叫喊起来,鲁继敏说:“可能东厢房要搬来新住户,我过去看一看。”
她匆匆走了出去。
客厅里只剩下卢小龙和鲁敏敏了,他对鲁敏敏说道:“敏敏,转过脸来看着我。”鲁敏敏便转过脸来看着他。他发现了和鲁敏敏说话的方式,就是你要对她下指令,她会完全照你的指令去做。如果你不对她下指令,或者你在她身旁谈和她无关的事情,她都不会做出反应。即使谈和她有关的事情,如果不是直接指示她,她也很少反应。卢小龙说:“敏敏,把手伸过来给我。”鲁敏敏把手伸了过来。卢小龙握住她轻轻捏着问:“舒服吗?”鲁敏敏似乎是不好意思地露出一丝微笑,整个面孔和直愣愣睁大的眼睛都一动没动。他又用力握握鲁敏敏的手,问道:“疼吗?”鲁敏敏还是天真憨厚地看着他,没有回答。当卢小龙第二次用力握疼她的手时,她有了一个往后抽手的本能动作,没抽动,便又老老实实地留在卢小龙的手中。她丰润的面孔和清白不动的眼睛,露出令人怜惜的憨厚来。
卢小龙蹲下来,与她面对面很近地说道:“我是卢小龙,你还认得我吗?”鲁敏敏静静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将自己的问话变成指令式:“敏敏,回答我的问题,你还认识我吗?”
鲁敏敏似乎又辨认了一下卢小龙,点了点头,说:“认识。”卢小龙近近地凝视着鲁敏敏的眼睛,问道:“敏敏,你回答我,我叫什么名字?”鲁敏敏那双眼睛还是大大地睁着,像是完全敞开的窗户,坦白地暴露着里面的一切,她似乎又辨认了一下卢小龙,说道:“卢小龙。”
卢小龙感到心中一股浪涛的冲击,就是这个女孩,在一年多前的赣江边给了他憧憬色彩的少女温情,那时,她眼睛很少会睁得这么大,总是温柔多情地、水汪汪地闪亮着;现在,这里面没有了腼腆、羞怯、嗔薄、憧憬、兴奋、崇拜、爱慕、幸福、忧郁、伤感和惆怅,有的是任你透视的憨厚与坦白。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今天为何来看鲁敏敏了。
文化大革命的第三个夏天来临了,他发现自己处在寂寞无聊的苦闷中。校园显得萧条而呆板,军宣队像部死气沉沉的小型官僚机器,管理着荒无人烟的学校。整个北京除了几所大学在枪炮连天地武斗外,到处是一片炎热的沉闷。几个大学里虽然还贴满了大字报,却早已没有社会上的人来观看。无论是大学还是中学,似乎都要被社会所遗忘。当他骑着自行车在炎热的北京城穿行时,身后已经没有了红卫兵的队伍,头顶上也快丢尽了造反派学生领袖的光环,当他进入蝉声一片的西苑时,与沈丽的会见也失去了往日大半的激情。
他们还友好,还亲近,还在琴房或卧室里唧唧哝哝地说话,也亲吻拥抱,偶尔还做男人女人之间难解难分的事情,然而,他觉出了危机。
当他露出烦闷无聊的情绪时,沈丽最初总是宽慰他,及至他的沉闷无聊多了,沈丽就会拿起梳子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梳理起自己的头发来,好一会儿不再理他,或者干脆拉着他下到二楼琴房弹琴。窗外的槐树上一片恼人的蝉鸣。沈丽弹一会儿,便会恍惚地垂下目光想事,然后,往往又会强做笑容地对他说:“你还会找到事做的。”卢小龙既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又很麻木。他很想在幽暗的老房里哼哼地发泄不满,摔摔打打地发一顿脾气,说一些愤世嫉俗的话,然后让沈丽安慰自己,甚至躺在沈丽的腿上,让她梳理自己的头发。
当沈丽的手若有所思地停下来半天不动时,他发现,沈丽的思绪又走远了。这时,他知道,危机正在滋长。
他知道自己应该振奋起来,然而,似乎要检验沈丽的耐心和忍受力似的,他总是听任自己在长长的下坡上滑行,每当这种时候,沈丽常常会忧郁地叹一口气,摇摇他的头说:“坐起来,好好说会儿话吧,这样太无聊了。”他却固执地用头晃开沈丽的手,侧转身继续在沈丽的大腿上躺舒服,同时百无聊赖地、也是恶作剧地从沈丽的内衣中伸手进去抓摸她的乳房。沈丽有时会让他抓摸一会儿,有时却从一开始就制止道:“别这样。”这时,他就会蛮横地将手硬伸进去,说:“我就想这样,这是我的权利。”沈丽就会叹一口气,将一副毫无反应的乳房放在那里。他可能会越抓摸越用力,沈丽就会再一次拉住他的手说:“你抓疼我了。”他这时就会因为恼怒而在百无聊赖中勃起一个冲动,一下支起头,撩开沈丽的内衣没头没脑乱拱起沈丽的乳房来。沈丽又会安静地承受较长的时间,似乎在尽母亲哺乳孩子的不可推卸的义务,然后就会将卢小龙坚决地推开,拉好衣服,将卢小龙的头从自己身上搬下来,站起来坐到一边去了。
卢小龙这时就会从床上爬起来,有点嗔恼地盯着沈丽。沈丽又会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过一会儿,把梳子往梳妆台上很响地一撂,用双手向后抖着头发,在屋里来回走几步,背靠写字台站住,用十分忧郁的目光看着他。这目光就会很深地刺伤卢小龙,两人便发生了真正的不愉快。卢小龙恼羞成怒,两人就会像仇人一样互相对视着。沈丽说:“爱情都是现在时的,我总不能只凭着对昨天的记忆来维持对你的感情。”卢小龙也找一个地方背靠着,与沈丽面对面相视着,说:“你以为我完了吗?”沈丽瞟了他一眼,垂下目光说:“我什么也没有以为。”卢小龙说:“你如果觉得我不行了,趁早说,我以后可以不来。”
沈丽说:“我从来没有说过不让你来,不过,你不要总是考验我的忍耐力。”卢小龙恨恨地说:“不行就拉倒。”沈丽说:“拉倒就拉倒。”卢小龙拿起自己的挎包往外走,沈丽走到门口,背靠着门挡在他面前,双手抱在胸前说:“坐下,好好说话吧。”
卢小龙知道自己在消耗过去的英雄资本,也知道自己这样烦躁无聊、无理取闹很危险,然而,他总相信自己的明天会足够英雄和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