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昂慷慨,所有的意见都一致,又都不一致。这似乎是一个开到天亮也不会有结果的会议。
卢小龙安安静静地坐着,他知道很多重大的政治决定全是这样熬时间熬出来的,他等着看他们熬出一个结果。反正他站在这个事态的前沿,倘若这是一个他决定投身的事情,他绝不会错过机会。倘若这件事情是危险的、不该做的,他现在躲在暗处,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分,也随时可以脱身。他很喜欢处在深渊边上的危险感觉。特别是身边带着沈丽,他一点没有熬时间的感觉。他让沈丽靠在自己的左侧,用左手从背后轻轻搂住她,用右手握住沈丽的手。他在享受危险政治气氛中的温馨情感。因为坐在黑暗中,有足够的安全,沈丽摘下了口罩,解开了脖子下的帽耳扣。这样依靠着卢小龙观看文化大革命,一些伟大的政治搏斗就起源于这些策划活动,也如读一部小说、看一部电影一样,很刺激。不过,她此时有点困,冷了一路,在暖暖的屋子里靠着卢小龙,有一种松弛麻木的困倦。每当会议桌旁有什么比较重要的动态和讲话时,卢小龙就会捏一下她的手,晃一晃,她便笑一笑,睁大朦胧的眼睛,向那边台灯照亮的人群看去。
夜深了,借着那盏台灯的朦胧光亮,可以看见一侧墙上的大挂钟已经指着12点。开会的人们也有的显出困倦,有人打着哈欠,大多数人还在精神抖擞地商议着。有一个短头发中年男子刚才还手撑着额头在打瞌睡,这时却激昂慷慨地讲起来。当他讲话时,有的人目光灼灼地倾听,有的人刚才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话,此刻却陷入瞌睡。卢小龙仍然在全神贯注地观察这个会议,他觉出自己像狼狗一样机敏,他通过一个又一个发言,嗅出了这件事的背景,判断出了每个人的出发点。他要继续观察下去,直到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他越来越喜欢这种如临深渊的机敏感觉。
沈丽早已瞌睡得东倒西歪,他温情地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因为始终没人注意他们,沈丽便听任卢小龙摘掉她的帽子,抖开她的头发,然后枕在卢小龙的肩膀上晕晕然地瞌睡着。这时的沈丽显得温存而听话,卢小龙搂着她,偶尔轻轻地吻一吻她的脸颊,沈丽便把脸在他肩头蹭一蹭,像睡在大人怀里的小孩一样,听任他的爱抚。搂抱着这个美妙的“小女孩”,想到她白日里盛气凌人的高傲,尤其觉得她这困困恹恹听任摆布的样子娇嗔可爱。
此刻,卢小龙觉得自己正在保护她,照顾她,像摇篮一样拥抱着她。她枕在他的肩膀上完全睡着了。他轻轻吻着她的脸,吻着她的嘴唇,她在睡梦中如同躲避蚊虫一样,轻轻闪了一下。他更温存地吻着她,把她下滑的身体向上抱了抱,让她靠着自己坐好。
一个矮胖的女学生从那边人群的后面贴着暗影移过来,她手里拿着笔和本,看样子是想绕到会议桌的另一面去。当她走过来时,卢小龙心中一惊,借着那边照过来的朦胧光亮,他认出是朱立红。朱立红一边移动着,眼睛一直看着那边发言的人。卢小龙立刻将沈丽的帽子戴上,将帽耳放下。朱立红无意中也发现角落里坐着两个人,她显然吓了一跳。及至看到是卢小龙,似乎猜到了什么,走过来压低声音说:“你也在调查他们的情况?”卢小龙只能模棱两可地点点头。朱立红立刻显得如临大敌地低声说:“千万注意安全。”她又看了一眼倚在卢小龙身上的沈丽,在黑暗中,她觉得沈丽有些面熟,又不好意思多辨认,便对卢小龙做了一个同是地下工作者的摆手示意,就绕过这个角落,移向长条桌的另一边了。看见她坐在那堆人后面的黑暗中,借着台灯光从人缝中照出来的光线记录着什么。
卢小龙摇醒了沈丽,沈丽懵懵懂懂没醒透,他便在她脸上使劲亲了几下。沈丽嗯了一声,把脸扭过来,埋在他的肩膀上,还要瞌睡。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在她耳边说道:“半夜了,咱们该走了。”沈丽这才反应过来,坐直了身子。卢小龙又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戴上口罩,上次抄你家的朱立红也来了,她刚才看见你了。”沈丽一下激灵了,问:“她认出我了吗?”卢小龙说:“不知道。”沈丽使劲闭了一下眼,睁开,抖了抖脑袋,把瞌睡全部抖落,迅速戴上口罩,系上了帽耳扣,轻声问:“走吗?”卢小龙点点头,便拉着她的手贴着会议室的边走过去。
他原本想从另一个方向绕过围着会议桌的这群人,想了想,还是从这边过去。他要让朱立红知道他的半途撤退。当他们经过朱立红面前时,卢小龙俯下身对朱立红说道:“我们先走了。”朱立红因为受到信任而点点头,并且借着人群头顶上射过来的光线,满脸狐疑地看了看严严地蒙着帽子和口罩的沈丽。
卢小龙拉着沈丽,像两条鱼一样溜出了黑暗的会议室。出了楼门,来到了月光下冷冷清清的北京航空学院校园。路两边的大字报区还亮着一片电灯,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在观看大字报。寒冷的西北风嗖嗖地从后面吹过来,催着他们往前走。他推着车和沈丽并肩走了一会儿,便骑上车带上沈丽,让她搂紧自己,飞快地加速骑走了。
第四十五章
这天清晨,黄海在一阵喧闹中惊醒。一个严重的情况发生了,他们在北清中学占领的四层的主教学楼被黑压压一片人包围了。他蹬上裤子,裹上军大衣爬了起来。站到窗前往下一望,密密匝匝的人群高喊着“砸碎北清中学联动黑窝”的口号,有些学生手里还拿着棍棒和石头。楼里的人都起来了,田小黎及一拨人聚到黄海身边问怎么办。黄海问:“几个大门都锁上了吗?”人们回答:“都锁上了。”黄海便领着人跑下楼看了看。这座楼有一道朝南的正门,宽宽大大地开在楼的中间,面对着楼前面的小操场,楼的东西两侧各有一道边门,连接它们的是一条横贯的长廊,走廊两边是一个个教室。现在,两道边门已经用铁链和自行车钢丝锁锁住,隔着玻璃可以看见外面骚乱的人群。正门由三扇对开的大木门组成,现在,也都用铁链和自行车钢丝锁锁住了,隔着门上的玻璃,更能看见外面人群的涌动。
黄海挥了挥手,指挥道:“用桌椅、板凳把几道门都堵起来。”在楼里居住的一二百个北清中学红卫兵从一层楼教室里搬出了课桌椅子,堆积在正面大门与两侧边门上,堵了一个错综交叉。随后,他们想到这些人可能还会打破一层楼教室的玻璃窗冲进来,便迅速退到二楼,用二楼的课桌、椅子将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堵塞起来。黄海领着人站在二层楼中间的教室窗口,看着楼下成群的人。田小黎指着楼下说道:“这好多是外校的。”黄海眯着眼早已看清了形势。在大片外校学生的后面站着一群北清中学的学生,里面不动声色地站着宋发。今天这一大片人就是他召集来的。
自从8月下旬在北清大学那场关于对联的辩论后,以干部子弟为主体的北清中学红卫兵一多半都跟着黄海跑了。他们在他的带领下,甩掉了卢小龙,和许多学校的红卫兵联合成立了纠察队,管制文化大革命的秩序。他们反对打倒老干部,并且把反对的矛头越来越公开地指向中央文革。后来,他们便成立了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几乎全部由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子弟组成,成为一支在北京街头横冲直撞的力量。黄海领人占领了北清中学的这座主教学楼,成为他们的宿营地和指挥部,他们以北清中学红卫兵自居,成为北清中学最有势的力量。卢小龙则发表了声明,散布到全市。声明说:鉴于一些人打着北清中学红卫兵的旗号做了很多不符合北清中学红卫兵成立初衷的事情,所以他宣布,重新成立北清中学东方红红卫兵兵团,简称东方红兵团,以示与原来的北清中学红卫兵区别。
接着,宋发又带着一拨人另行成立了北清中学井岗山公社。宋发所依据的核心力量是几个贫下中农子弟,然而,他很机智地举起了卢小龙曾经举起的反对对联、反对“血统论”的旗帜,吸引了一大批出身不是红五类的子弟,组成了一个造反组织。
现在,北清中学是三国鼎立。用有些人的说法,宋发的井岗山公社是极左派,卢小龙的东方红兵团是温和派,这两派都是跟着中央文革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黄海的这部分人便被称为右派,因为他们基本上都是原来红卫兵中的人马,又被称为老红卫兵。
在北清中学,老红卫兵与井岗山公社及东方红兵团的矛盾越来越尖锐,特别是与井岗山公社,到了势不两立的程度。一看到宋发目光阴沉地领着一群非红五类子弟跑到大街上去贴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标语,黄海心中就冒出百分之百的阶级仇恨。他带领老红卫兵们毫不客气地将学校里原有的油印机、高音喇叭、扩音器、麦克风以及成堆的大字报纸、成箱的墨汁洗劫一空,搬到主教学楼内。他们成立了北清中学红卫兵广播电台,声音笼罩了全校。他们随时从学校出发,与各校的“联动”在一起行动,扬眉吐气了一番。随即,各种镇压也落到了他们头上。全市已经有相当一些“联动”成员被公安部抓了起来。他们昨天还疯狂地骑着车喊着口号在几个大学游行示威,晚上回到北清中学时余怒未息,就把宋发的井岗山公社总部抄了。井岗山公社总部设在学校的阅览室里,他们将那里的门窗玻璃捣了个稀巴烂,并将大字报纸、墨汁和油印机洗劫一空。宋发领着人逃出学校,没想到,今天早晨就请来了上千人的救兵,来了一个反包围。
田小黎在一旁撸着袖子说:“跟他们拼了。”黄海盯着楼下的人群,既有拼的仇恨,也有一丝胆怯。楼下那片气势汹汹的学生大多来自铁路学校、建工学校、钢铁技校等中专学校,这些工人子弟远比职员子弟、高知子弟玩命得多。自己手下的这拨干部子弟真的论起打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敌众我寡。他觉出自己的心跳,嘴上却说:“和他们拼。”
周围的簇拥者们开始又蹬又踹拆桌椅板凳,准备武器。楼下的人振臂高呼了一阵“打倒反革命联动分子”的口号,一片黑压压的杀气蒸了上来,这确实让他们感到有些恐怖。一个浓眉大眼的外校学生仰着脸冲他们喊话道:“限你们五分钟之内下来投降,要不我们就攻楼了,一个都不轻饶你们。”接着,又有人领着人群高呼起“打倒联动”的口号。黄海咬着牙像黑豹一样俯瞰着下面,到了这种时候,他只能豁出去了。
正在这时,人群后面有了一点骚动。从学校办公室方向赶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卢小龙。卢小龙走到宋发旁边说着什么,宋发蹙着黑眉、阴沉着脸一动不动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卢小龙拉着宋发穿过人群,来到刚才喊话的那个外校学生身边,三个人又说着什么,卢小龙的样子很认真。卢小龙似乎把他们说服了,便走到楼前,仰着脸用双手做喇叭筒,目视黄海说道:“你们撤下来吧。”黄海眯着眼看着卢小龙,卢小龙这时居中调停做好人,又想扮演一个学生领袖的角色,让他非但不感激,反添仇视。卢小龙又接着说:“黄海,撤下来吧。你们先撤走,再让他们也撤,其余的事慢慢再商量。”黄海一动不动。卢小龙又往前走了两步,上到大门前的台阶上,回头看了看后面的人群与自己的距离,用比较亲近的语气说道:“你还是下决心撤下来吧,真打起来,你占不了便宜。”“不占就不占。”黄海说。
卢小龙又说了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黄海被这两句带着哥们儿气的实在话安抚了自尊心,他说:“让他们让条路。”卢小龙说:“那可以。不过,楼里的东西一样不能带走。”黄海说:“我们个人的东西也不让带吗?”卢小龙说:“那当然可以。”
卢小龙回过身去,与宋发及那个浓眉大眼的外校学生商量了一番,便有一些人张罗着在大门前让开了一条几米宽的路。黄海阴着脸俯瞰了好一会儿,将一根板凳腿摔在地上,说了一声:“撤!”呼噜呼噜,一二百号人拆除了堵在一二楼间的课桌板凳,下到一楼。又拆除了堵在一楼正门口的桌椅板凳,将几扇大门都打开,然后,从走廊里推上自行车,前后跟着出了大门。黄海走在最前头,卢小龙上来想说什么,无非是想再落个人情,黄海理都没理他。当他们在两边人群的相夹下走过时,像是战败投降的队伍。
队伍刚走到一半,两边人群中就又有人领着高呼起“打倒反革命联动”的口号来,接着,因为一个小小的磨擦,人群中有人抬起腿踢了黄海一脚,黄海瞪起眼骂了一声“你他妈的混蛋”,人群中就有更多的人挤上来,对黄海拳打脚踢。一时间阵势大乱。听见卢小龙等人大声喊着维持秩序,然而,磨擦一旦产生,一时就很难平息下来。推着自行车撤退的队伍在挨打中不可能不反抗,而任何反抗必将引来更大规模的攻打;结果,协议好的撤退变成一场夹道殴打。在殴打中,宋发请来的几个中专学校的造反派学生将压抑许久的对这些穿着军装耀武扬威的老红卫兵的仇恨充分发泄了出来,拳脚、棍棒、石头构成一场围歼。卢小龙等人拼死劝阻都显得无济于事,黄海领着这群人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地逃窜了。
受伤的队伍成了真正的哀兵。一个初中男生被打断了两根肋骨,送进了黄村医院。还有一个高中女生被打得头皮开裂翻着血肉,也被送到黄村医院缝了十几针。黄海有点发疯似的领着自己的队伍冲进北清大学,呼喊着“打倒江青,打倒中央文革”的口号。又冲出北清大学,来到学院区,在几个大学横冲直撞,呼喊口号。当这些大学的革命造反派围追堵截时,他们便发疯一样骑着车冲出校园。
这是一个阴风四起的寒冷日子,阳光像青色的漩涡落在马路上瑟缩。凄惨的西北风撩着冬魔的卷发,呼啸着漫过天空,马路上一片铁一样的冷酷与荒凉。在这里再疯狂地骑车和呼喊,也激不起多大的回声。他们的悲愤找不到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