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5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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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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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女儿鲁敏敏站在二女儿鲁继敏的旁边,和三女儿鲁续敏面对面。她更高一些,更瘦一些,是个很漂亮的女孩。那天,就是她在外院和在院墙上贴“最新动态”的马胜利发生了小小的冲突,她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想抄谁的家,就先贴谁的大字报?”大女儿鲁敏这时说道:“我们南开大学就是这样。先把大字报大标语贴出去,说谁是黑帮、反动的学术权威,接着就可以去抄家。”她停了停,又接着说:“妈,咱家自己破过四旧吗?”方可人说:“破了呀。你们没看这挂钟上的玻璃都下掉了?”
  客厅墙上的老式挂钟,像童话中小房子的侧影。人脸一样大的指针盘下面,长长的钟摆像秋千一样不停地摆着。在指针盘的四点、八点处有两个黑洞,是插钥匙、拧发条的地方。挂钟原有一扇玻璃门可以开合,每次上发条时就打开玻璃门,玻璃上印着观音菩萨的彩色图案,前些日子已经摘掉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木框。木框镶着着龙凤铜饰,也都下掉了,棕色的木框显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望着已被破过四旧的大挂钟,大女儿鲁敏问:“破得彻底吗?”二女儿鲁继敏说道:“我和敏敏一块儿回来帮着破的。那个弥勒佛的石头笔架都给砸碎了。”鲁敏问:“书呢?”父母的房间里有很多书柜,放满了书。做父亲的屁股一定是被木沙发硌疼了,他的身体向前滑落一截,用拳头撑着一侧脸颊说道:“今天让他们破吧,该烧什么就烧什么,我写的那些书尤其该烧掉。”母亲双肘撑着大腿,很认真地说道:“那些书现在看来是有问题,我们早就应该处理掉,这样就主动了。”父亲越发向前滑落着身子,斜躺着用左手撑着头,右手摆了一下,“让他们破,更容易下决心。”
  母亲看到大女儿军绿色的衣服上还别着红卫兵袖章,便说:“我看见他们刚才看见你的袖章后,态度就好一些了。”她问另外两个女儿:“你们的袖章呢?”两人回答:“在房间里呢。”母亲挥手道:“你们去把它都戴上。”鲁敏敏噘着嘴嘟囔了一句:“人家是北清大学的红卫兵。”意思是北清大学的红卫兵厉害。母亲突然想起什么,看着大女儿说道:“你们南开大学红卫兵不是也挺有名的吗?”鲁敏敦厚地看着眼前,说:“那我们也不能保自己的家呀,再说我们和北清大学红卫兵又没什么关系。”方可人眼睛一亮,看着小女儿道:“卢小龙的妹妹不是你们实验女中红卫兵的头吗?你不是和她挺熟吗?”鲁敏敏双手插在口袋里,靠着二姐鲁继敏的椅子站着,轻轻踢着地面,说:“人家卢小慧也不是靠着哥哥当上红卫兵的头,人家自己就反工作组,是反出来的。”
  全家人寂寞了一会儿,觉出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及红卫兵地位的高低和重要性。母亲说:“咱家要是出个卢小龙,就没人敢来抄家了。”鲁敏敏依然低着头踢着地面,说:“那您要成了武克勤,不就更不怕人抄家了吗?”母亲双手拍膝叹了口气,想到了出版社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更显得忧心忡忡了。父亲这时将几乎平躺的身体撑起来坐直,双肘撑腿说了一句:“我真不该写那么多书。”全家人一时无语,他低着头身子前倾地坐着,过了一会儿说道:“我那些书越想越有问题,他们不抄,我自己也要抄,我要把我过去写的书全部销毁。
  如果允许我发一个声明的话,我要向全国读者道歉,希望他们把我的书都销毁。“他长叹了一口气,”那些东西写得实在是太无聊了,小资产阶级情调哇。“
  母亲想了想,看着女儿们说道:“你们还是把袖章戴上吧,这样好一些。”除了鲁敏,三个女儿都晃着身子出了客厅。院门口守卫的两个学生问:“你们想干什么?”四女儿鲁敏敏瞟了他们一眼,“戴上我们的袖章。”不一会儿,姐妹三人一边在袖子上别着红卫兵袖章,一边走出两边厢房回到客厅。两个北清大学的红卫兵有些焦灼地来回踱着步,看着大门外的动静。
  当四个女儿都臂戴红卫兵袖章坐在两侧时,屋里的气氛顿时发生了变化。鲁湘岭觉得气氛光明了,雄壮了,红袖章就像红旗一样有力量。方可人也觉得比较乐观了,她摘下眼镜用手搓了搓脸,笑着说道:“咱们家有四个红卫兵呢,革命家庭。”二女儿鲁继敏说:“爸爸千万别出问题,爸爸要是出了问题,我们就都戴不成红袖章了。”母亲说:“你爸爸是共产党员,我也是共产党员,我们都是革命的。”鲁湘岭站起来佝偻着身子在客厅里走了几步,走到门口时,看到院门口站的红卫兵,又转身走回来,说道:“看来,我的革命难一点。”他坐下了。
  二女儿拿过父亲的手轻轻摩挲着,摩挲了两下,说道:“咱们那天自己破四旧,还有什么东西没清除?”父亲说:“还有一些日记、笔记和书信,当时不都翻看过了吗?”鲁继敏有些担忧地说:“就怕翻得不仔细。”大女儿握住母亲的手背晃了晃,说:“咱们的贮藏室清查过吗?我记得那里堆了好多旧报纸、旧杂志。”母亲回答:“没有来得及翻,他们要翻出来,就都处理了算了。你爸爸过去什么都要留,什么《文艺报》啦,《人民文学》啦,《红旗》杂志啦,还有一年一年的报纸,说那都是历史资料。屋里堆得满满的,动都动不了。”
  做父亲的突然想起什么,一下把身子坐起来,说道,“我的写字台玻璃板下还压着一张与陆定一合影的照片。”陆定一是文化大革命中最先被打倒的彭、罗、陆、杨中的一员,这件事立刻使一家人极为紧张。二女儿鲁继敏说:“我们那天怎么没发现?”父亲说:“桌上放着砚台、笔筒,不太容易注意到。”鲁继敏看了看门外,两个红卫兵背靠院门站着,她对鲁敏敏说:“快进爸爸房间,把照片从玻璃板底下拿出来,他们看不见你。”
  鲁敏敏探头看看院门,又往后靠了靠,觉出自己可以行动的角度,她贴着墙壁移到父亲房间的门口。大女儿鲁敏斜着看见父亲房间的大玻璃窗了,便压低声说道:“弯下腰过去。”
  鲁敏敏一进父亲的房间,便弯下腰来到父亲的写字台旁。写字台贴窗放着,为了躲避红卫兵的视线,她弯着腰用比桌子还低的高度移到写字台里端,蹲在那里,用手撬起了玻璃板。
  因为慌张,玻璃板上的砚台倾流出墨汁来,墨汁流了一玻璃板,又沿着桌子流下来。外屋能看见的和看不见的人都十分紧张,又必须顾及着院门口的监视目光,鲁敏敏蹲在那里往外抽着照片。因为时间长了,照片粘在了玻璃板上,她用力撕着。照片撕下来后,还有一点残迹留在玻璃板上,她用力抠着。
  这时,大院门一片嘈杂,一群臂戴红卫兵袖章的大学生气汹汹地冲了进来,拥上台阶,进了小院门。为首的正是那天在墙上贴最新动态的马胜利。这边鲁敏赶紧压低声叫道:“敏敏,快回来。”鲁敏敏立刻放下玻璃板,因为动作仓促,玻璃板砰地一声落回桌子,发出碎裂的声响。鲁敏敏连忙猫腰出来,贴墙站在原来的位置,同时把那张四寸的照片对折又对折,塞到了裤兜里。
  她探头看了看,那群学生正在院门口听那两个打前站的汇报,便回头看了看墨汁流溢的写字台,立刻迅捷地贴墙进到爸爸房间里,抄起一块白毛巾蹲下身擦着写字台上的墨迹,一边擦一边探头观看院里的动静。看到那群人朝客厅涌进来,她赶紧将毛巾扔到墙角,一猫腰出了房门,依然背靠墙站在自己的位置。
  马胜利现在觉得自己的斗争水平极大提高,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真是“革命群众吼一吼,能让大地抖三抖”,过去扔铁饼也没有现在这样精神抖擞。听说李黛玉的父亲自杀了,他更加觉得李黛玉需要他的照顾。他在懵懵懂懂中觉得这是自己的又一个胜利。就好像水中捞虾一样,虾在手中跳着,其实已经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李黛玉现在就有点像他掌中一只可爱的小虾。
  在文化大革命中,他的革命创造力火山一样喷发了。他已经查清楚了,栗子胡同一号内院的作家,就是大名鼎鼎的鲁湘岭。过去这么多年不知底细,一旦要打倒这个趾高气扬的作家也十分容易。他是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的副总勤务员,既可以在北清大学叱咤风云,也可以管得宽一点,将手伸向全国。他让北清大学中文系的红卫兵分站写了一些批判鲁湘岭的大字报,这些大字报立刻就被转抄到其他大学,成了全国文化大革命中又一个新消息。现在,他亲自带领一批红卫兵到栗子胡同破四旧,抄鲁湘岭的家。他还灵机一动,以北清大学红卫兵的名义向全国发出了“建造红海洋”的革命倡议。与此同时,北京航空学院“红旗红卫兵兵团”也发出了相同的倡议:就是将所有的街道、机关、厂矿、学校的围墙都涂成红颜色,要建设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今天出动,他负有双重任务:建造红海洋和抄鲁湘岭的家。
  自行车、三轮平板车一路浩浩荡荡来到新街口。在他的指挥下,上百个红卫兵开始用红油漆涂刷这一带商店林立的街面,同时,他领着两个红卫兵率先冲进栗子胡同一号院,留下他们看守,准备大队人马完成了创造红海洋样板街的任务之后,便来抄家。
  一群人拿起刷子将红漆一道一道刷在店铺两边的墙上,真是畅快淋漓,每一刷刷下去都立竿见影。副食店、菜店、百货店、钟表铺、新华书店、药店的人纷纷拥到门口,用一种又胆战心惊又兴奋的神情看着他们,无一例外地对他们表示坚决支持。他们刷了几块红得彻底的墙,这便是样板,然后,拿着油漆将其余每一道墙都刷上几道,用油漆刷指着各店铺的营业员们说:“我们已经做了示范,你们要把自己门口的墙壁刷红。”说着,便把创造红海洋的传单贴在店铺的门上及水泥电线杆上。当一二十桶油漆都刷空之后,他们把空油漆桶东倒西歪地撂到店铺门口,骑上自行车、三轮平板车,一阵洪流似地卷进栗子胡同一号院。坐在大门口的四大爷冲马胜利点头哈腰地招呼着,他也便对四大爷非常客气地点点头,说了一句:“我们来破四旧。”一群人冲进内院。
  马胜利雄赳赳地踏进客厅。当他看到一家六个人中四个女儿都戴着红卫兵袖章时,这个阵势有点意想之外。四个女儿除了老大矮胖些以外,其他三个都是漂亮女孩,这对他也有一种隐藏在红卫兵袖章下的压力。靠左手站的最高挑的女孩,那天打过一个照面,她显得最小,也最俊。马胜利今天才发现,她的嘴唇一点不厚,那天觉得她厚嘴唇是一个错觉。
  她略低着头,目光上挑看着他,似乎还在无声的不满之中。
  马胜利用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副总勤务员的气派说道:“你们一家六口人是吧?”
  母亲方可人说:“是,都在这里。”马胜利问:“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吗?”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儿,大女儿鲁敏开口道:“你可以讲一讲。”马胜利挥了一下手,上来几个红卫兵拿着浆糊桶在客厅的墙上刷开了,一会儿就贴满了十来张黄色的大字报纸。这是北清大学批判鲁湘岭的一份大字报,题目是:“鲁湘岭为哪个阶级彷徨?”大字报大大的题目用红笔勾画着,大字报中引用的毛主席语录用大一号的字书写着,大字报的最后几句话是:“彻底揭露反动文人鲁湘岭的反动真面目,抡起革命千钧棒,将他批倒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马胜利挥手一指,“看见了吧?”
  全家人惊恐地不安地看着墙上的大字报,马胜利觉出了革命舆论是革命行动的先行官的道理,他说:“你们现在先到院子里站着,我们要开始抄家了。”看见一家人有些迟疑,他说:“你们放心,金钱衣物我们分毫不取,我们要搜查的是封资修、反革命四旧。”他打量了一下四个戴着红袖章的女孩,看到她们被大字报打蔫的样子,心里生出冷笑。苗条的四女儿那张微黑发亮的俊脸上无可奈何的样子,让他再一次将她和李黛玉做了比较。看着她,他也找到了面对李黛玉时同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实在好。
  想到她们将会因为今天的革命行动而在明天丧失戴红袖章的权利,他就有一种在北清中学抽打米娜的快感,这也是自己过去杀鸡时获得过的快感。将鸡头翻过来,掖在反剪在一起的翅膀里,露出鸡脖子,拿起剪刀,几下就剪断了鸡的气管、血管。看着鸡血汩汩汩地往外流,流满一碗。鸡在手中不时扑腾着,他牢牢抓住不放,鸡垂死挣扎时,他用另一只手抓住鸡的双脚,高提起来,更有力地控制住它,听凭它在手中做用力的挣扎,这时,你能感到鸡的痉挛。鸡挺起来做最后的挣扎,喉咙便汩汩冒出带气泡的鲜血,每挣扎一下,冒一咕噜血泡,最后便直挺挺不动了。这时,你把鸡撂在地上,它还会扑腾一两下,而后就在点点滴滴的血迹中一动不动了。
  马胜利知道,今天不便于打人,也不需要打人。然而,他非常想有这个享受,就是上去将四个女孩的袖章都拽下来。如果他此时有这个权力,那绝对是很痛快的事情。看着高高挑挑的最小的姑娘低头垂眼地从眼前走到院子里,他感到非常解气:你那天的趾高气扬哪里去了?心中这样想着,嘴上不由得“哼”了一声。对方扭过头瞟了他一下,那一瞟又让你感觉她的嘴唇很厚,眼睛很大。马胜利冷冷地笑了。
  各屋的翻箱倒柜同时开始,一家六口人站在院子中央。马胜利也背着手来到院子里,拿着皮带的手向四面发布着指示:“该动的东西一样不要漏,不该动的东西一样不要动。”
  他充分显示了自己的权威。当红卫兵从各屋里跑出来请示时,他背着双手做着决定,尤其体会到了抄李黛玉家时体会到的感觉。
  为了亲自查看各屋的战斗情况,更是为了满足自己多年来的好奇,他逐屋进行了巡查。
  转了一圈,便看清了整个院子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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