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娜已经知道底细,她放平了声音问道:“怎么了?”卢铁汉说:“小龙的妈妈今年夏天在干校劳动被铁钉扎伤了脚,破伤风死了。”米娜没有再说话,等着卢铁汉往下说。卢铁汉在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说道:“干校算是熬过去了,马上就要分配到山西去工作。”米娜问:“干什么?”卢铁汉说:“到一个地区管农业。”米娜说:“那还是你的本行嘛。”卢铁汉点点头说:“是。”米娜说:“这还是挺好的情况嘛。”卢铁汉想了一下,明确地点了点头,说:“是。”米娜再也找不到话题了。卢铁汉满腹心事地一下一下抽着烟,在烟熏火燎中,米娜已经很难想象她和卢铁汉之间曾经有过的故事了,卢铁汉明显地衰老了,像头粗皮多皱的老牛一样慢腾腾地在田里走着。她不知道应该怎样结束这个谈话,便说道:“我这次是准备结婚的。”卢铁汉抬起眼吃惊地看着她。米娜说:“我是和他一起来的,他是我们学校原来军宣队的队长,姓范,老家在河南介修,这次是回他老家住了几天。”卢铁汉明白了,说:“那应该祝贺你。”米娜说:“谢谢。”卢铁汉问:“他人呢?”米娜说:“去看他的老首长了,他的老首长就是你们这儿军宣队的仇政委。”
卢铁汉想了一下,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而后,想起什么,站起身来在屋里左右张望着,说道:“你结婚,我应该有点表示。”米娜说:“不用了,你的心意就是表示。”卢铁汉说:“精神有时要通过物质来表现。你等一下。”说着,他走到了里间屋。米娜这才注意到,这是里外两间屋,外间屋放着一张方桌,一张长条桌,一个两屉两门的小柜子,还有一张单人床,里间屋更暗一些,看不清有什么家具。过了一会儿,卢铁汉摸摸索索地走了出来,将一个信封折叠地塞到米娜手中,说:“这个给你。”米娜说:“这是什么?”卢铁汉说:“一点钱。”米娜推挡地说:“我不能要。”卢铁汉说:“拿着吧,买个台灯,买对暖壶,买个毛毯,就算是我送你们的新婚礼物。”米娜还要拒绝,卢铁汉脸色沉郁地摆了摆手,说:“还是收下好,要让我有一个表示,这样我心里会舒服一点。”米娜不再推挡,将卷成一卷的信封塞到口袋里,卢铁汉还是抽着烟。米娜又说:“我在北京见过卢小龙。”卢铁汉说:“我去北京检查身体时见到他了。”
两人又无话可说了。米娜看着卢铁汉抽烟,过了一会儿,她说:“今天一到干校,就看见你们一大群人吵闹来的。”卢铁汉说:“哦?”米娜说:“我看见你和仇政委争论了。”卢铁汉浮出一丝讽刺的微笑,问道:“你们去看过仇政委了?”米娜说:“看过了,他现在有事,待会儿中午请我们吃饭。”卢铁汉点了点头,问:“他和你们说起过今天早晨的事吗?”
米娜说:“我们问起过。”卢铁汉说:“他怎么说?”米娜一笑,说:“他当然说你们是无理取闹,说你是借题发挥。”卢铁汉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吸了吸鼻子,说道:“说无理取闹说得不对,说我借题发挥,那倒可能。大家在干校关了几年,关得有火了,是要借题发挥一下。”米娜说:“那最后你们放不放他的卡车走哇?”卢铁汉说:“有什么放不放的?我们人都回家了,他走不走,还不是他的自由?”说着,卢铁汉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踱,屋子很矮,他很高大地立在黑暗中。当他走过从房门倾泻进来的阳光时,身影还是像石柱一样高而沉。地上铺着砖,有些砖没铺实,在上面走动,一些砖头带着响声活动着。
走了一会儿,外边有一声叫:“爸爸。”接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进来了。卢铁汉显得很从容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小慧。”他又对女儿介绍道:“这是米娜,你哥哥学校的老师。”
米娜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面对卢铁汉的女儿,她感到紧张不安。
卢小慧在黑暗中很明亮地微笑着,她看着米娜,友好地说:“我听哥哥说起过你,知道你文化大革命中挺惨的。”米娜说:“是,惨了好几年。”卢小慧这才想起惊讶,她看看米娜,又看看父亲,问:“你怎么来这儿了?”卢铁汉马上显得很愉快地介绍道:“米老师要结婚了,她和爱人回河南介修老家,他爱人的老首长就是咱们仇政委,所以他们来干校,一个看仇政委,一个看我。”卢小慧心里当然很明白,笑着说道:“真够巧的,今天正好赶上我爸爸和仇政委吵了一架。”米娜点头说道:“我们刚来就赶上了。”三个人在这片挺实际的说笑中将气氛融洽起来,每个人都有一种要使气氛融洽的义务,共同的努力很快奏效了。卢小慧说:“那你爱人呢?”米娜觉得脸热了,她说:“他送我到这儿就走了,可能去仇政委那儿了。”卢小慧说:“你今天就在这儿吃饭吧,我来给你们做饭吃。”米娜说:“不用了,仇政委刚才说好了,要请我们吃饭。”卢小慧说:“那你再多坐一会儿,跟我爸爸再聊聊。”
米娜说:“我已经来了一会儿了,我们聊过了。”卢铁汉也笑呵呵地说道:“我们已经聊得差不多了。”卢小慧说:“你在干校里看了看没有?”米娜说:“就这么走了一下,没仔细看。”
卢小慧说:“那我领你转一圈吧,你要去仇政委那里,我送你过去。”
卢铁汉说:“也好,米娜就和小慧去转一转吧。”米娜点点头,卢小慧轻轻扶住米娜的胳膊走到了屋外。卢铁汉也走出门口和她告别。阳光晃眼地照下来,和卢铁汉这样面对面很近地站着,她突然闻到了卢铁汉身上那熟悉的气味,想到自己曾经保留过他的信件,那些信件上的气味曾经一夜又一夜让她激动。现在,六七年的时间将这一切都隔过去了。刚才在屋里说话时感到沉闷,此刻要分手时,却有一股难言的滋味强烈地涌了上来。卢铁汉似乎也有了相似的心理活动,他看着米娜,目光中流露出离别的惆怅。米娜说:“你以后要注意身体。”卢铁汉显得十分乐观地说道:“以后有了工作,情绪好了,身体会好起来。”
米娜还想说什么,却感到身边卢铁汉女儿对自己的压力,她一瞬间觉出了对卢小慧的嫉妒,也觉出了对这个长一辈的高大男人深刻的依恋心理,她十分想在这个胸脯上趴一下,阳光晒在这个胸脯上一定很热。然而,她只能这样笑笑,挥着手和卢铁汉告别了。
走出一排排红砖平房,出了一个铁丝网门,就看见一块块成熟的稻田,金黄色的水稻精神饱满地在阳光下昂着头,几只青蛙在稻田旁拖拖拉拉地蹦跳着。卢小慧指着远远近近的稻田说道:“这都是干校种的。”米娜问:“那你们走了,就不收割了?”卢小慧说:“都移交地方了。”两个人在稻田边的小路上走着,小路的泥土不干不湿,零零散散嵌着一些鹅卵石,踏在脚下就翻起一块,偶尔停住,又四处指点一下,看望一下,米娜对这景象并不感兴趣,她更多地是在听卢小慧讲话。卢小慧显然对米娜很善意,她讲了爸爸这些年的经历,还特意讲到听说米娜悲惨的遭遇时,卢铁汉如何心情沉重。米娜止不住扭过头看了卢小慧一眼,显然,卢小龙兄妹俩早已知道自己和卢铁汉的关系,兄妹俩对自己的友善让她感动,同时又很不安,这是与卢铁汉的女儿在一起的不安。
两个人闲闲荡荡地走了一圈,跨过几道干枯的水渠,绕过一片养猪场,几个大猪还在呼噜呼噜地拱着围墙叫唤,像是要蹿出来一样。又走过一片农具修理车间,就绕到了干校的宿舍区。卢小慧站住了,指着前面说道:“那就是仇政委办公的地方,你自己过去吧。”
米娜点点头,她也不想让仇政委知道她来看望卢铁汉。卢小慧说:“不送你了,我们过几天就去山西,有机会来山西再见面吧。”
米娜突然觉得这可能是和卢铁汉的最后一次见面了,禁不住鼻子一阵发酸,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再跟你爸爸告个别。”卢小慧说:“行。”两个人又绕着来到卢铁汉家门口,一看见米娜,卢铁汉立刻迎出来,米娜伸出手说:“卢部长,我马上就要回北京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您。”卢铁汉伸出手和她相握,米娜又感到鼻子一阵发酸,她松开手,又看了卢铁汉一眼,说道:“您以后要注意身体,最好少抽点烟。”卢铁汉点点头,说:“我会注意的,你放心好了。”米娜又看了卢铁汉一眼,说:“那我走了。”卢铁汉说:“祝你们幸福。”米娜低下头扭身快步走了。
第八十六章
1972年冬天,李黛玉的母亲茹珍随着北清大学在江西干校的大批教职员工一起回到了北京。当母亲多皱的面孔出现在门口时,李黛玉顿时感到这个家从此就十分堵人了,就像不得不咽下一个咽不下去的东西一样。她虽然曾经和母亲划清过界限,然而,母亲既然回校,就必然会回到这个家中,这个家在名义上是属于母亲的。况且父母的问题即将得到解决,这也使她过去“划清界限”的声明自然而然消亡了。当母亲懵懵懂懂地看着她时,她知道,母亲心目中从没有过女儿和她“划清界限”一事,她照例是唠唠叨叨,精神越来越不正常,唠叨到了烦呱不止的程度。
母亲的身体更加僵化了,像是满腾的麻袋装了两条短腿、两条胳膊及一个脑袋,在房间里移来移去。一想到从今天起就要和母亲在一个屋顶下生活,还要在一个饭锅里吃饭,还要照顾她生活的种种,李黛玉不禁不寒而栗。她一个人自由惯了,现在要背上这个大包袱,真像蜗牛背着自己的房子爬行一样不堪重负。惟一让她感到有利的是,母亲将她那份工资带来了,这给她几年来窘困的生活带来了实惠。李黛玉就这样接受了这个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她的天空立刻变狭窄了,每天早晨一起来,就要面对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这时,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草草对付了早饭,而后跑出家门。严寒的冬天并没有多少好去处,转来转去还要回到这个窝里,每当这时,她就觉得房子是生活的重要条件。好在她们住的是四居室,倘若母女俩被关在一间房子里,那就无法呼吸了。她不久前刚从插队的北京郊区办了“病退”回城,在附近的一所小学校教二年级,白天去上课,这是惟一正经的去处,回到家里,已将多半时间度过了,往下想的就是如何关上自己的房门独自待一会儿,早点睡觉。要是母亲现在突然死去,她大概不会有任何悲伤,只会感到如释重负。一想到自己会如此恶毒,她就有些害怕,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让母女俩发生冲突的,是件很具体的事情。北清大学校党委准备给李黛玉的父亲李浩然落实政策,过去所谓隐藏宋美龄的照片、等待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反革命罪行似乎要被推翻了。李黛玉自然是兴奋的,这样,她就能丢掉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了。然而,母亲却怎样劝说都拒不改口,她对学校落实政策办公室的来人唠唠叨叨地说:“李浩然就是反革命。”
这让来人十分尴尬,对方是个长着一脸麻子的中年干部,这时挠着后脖颈说道:“这你可要考虑好,要对李浩然负责,也对你负责,还对你们的子女负责。”茹珍抬着那张苍白浮肿的面孔直愣愣地看着对方说道:“李浩然就是反革命,我就是要和他划清界限,永不翻案。”
麻子脸看着李黛玉为难地笑笑,李黛玉赶忙解释,父亲当年自杀前除了一份认罪书和一封给母亲的信之外,还给母亲写过一个条子,那条子能够说明他当时的全部认罪是迫不得已的,可惜那张条子当时被母女俩销毁了。
茹珍摇着头说:“你不要相信他写的那个条子,那是反革命烟雾弹。”李黛玉又急又气,说道:“你怎么还乱上纲上线?”茹珍睁大眼说:“我就是要上纲上线。”李黛玉只能对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几个来人说:“我妈妈现在精神有点不正常,找时间我和你们谈吧。”茹珍说:“我怎么不正常?你才不正常。”她又转头看着麻子脸说道:“我很正常,我在干校表现最好。”她等着对方的理解和赞扬,对方敷衍道:“你是表现最好。”并对李黛玉使了一个眼色,而后对茹珍说:“今天就谈到这里,以后有时间再谈。”茹珍懵懵懂懂地将来人送到门口,李黛玉则一直送下楼去,走到院门口,麻子脸摆了摆手,说道:“你母亲的情况我们清楚,她在干校就精神失常了,你爸爸的事情,我们会找你联系。”李黛玉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走了。回头往楼上看,母亲正在阳台上直愣愣地望着远去的人,那张脸大大地悬在半空中,让李黛玉感到毛骨悚然。
李黛玉心事重重地在院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家,又抬了一下头,发现母亲正在阳台上死死地盯着她,那直愣愣的目光使得李黛玉头皮发麻,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好像一只小老鼠正无忧无虑地活动着,一抬头看见猫头鹰正在俯瞰自己,浑身吓得透凉。她不敢抬头地进了楼门,上到二楼。正要推开虚掩的房门,发现母亲在走廊里迎面堵着她,那浮肿多皱的面孔和直愣愣的眼睛都让她感到一阵毛发悚然。她犹豫了一下才走进家门,将门在身后关上。母亲还是堵在走廊里一动不动,李黛玉不得不说:“您早点休息吧。”茹珍这才转动了一下眼睛,唠叨道:“我就是坚持和李浩然划清界限,永不翻案。”李黛玉连连说道:“好,好,好。”丢下母亲,侧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将房门闭住插上了。
没过一会儿,母亲过来敲门,李黛玉在屋里强忍着不出声,听见母亲说:“你怎么不开门?我要和你讲话。”她坚持着不回答。这样敲打唠叨了一阵以后,听见脚步声蹭着地到别的房间去了,李黛玉这才在写字台前坐下。房间里有些阴暗,傍晚已经莫名其妙地来临,冬天总是黑得早,她打开台灯,手托着脸陷入沉思。把父亲定成反革命分子的重要材料之一,是母亲写的揭发,现在要给父亲平反,母亲必须撤消原来的揭发材料,并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