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珍的眼睛又活动过来,理由充分地说道:“我是告诉你,要懂得各种人的心理。”李浩然不耐烦地摆摆手,头也不抬地说道:“你那叫什么心理学?算了吧,连你自己的心理都搞不清楚。”茹珍是作为心理学家与丈夫一同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
李黛玉生怕母亲又接上话头,赶忙轻声说道:“妈妈,今天晚饭吃什么?”茹珍眨着眼似懂非懂地看着女儿,过了几秒钟反应过来,扭头看了看窗外,已然是暮色苍茫了。她慢条斯理地呼唤保姆:“阿姨,今天吃什么饭哪?”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阿姨不及回答这个问题,先跑去开门,随着一阵小心客气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听到有人要来看望李教授。阿姨走到房门口,双手在白围裙上擦着,说道:“饭是做好了,不过那个江小才来了,说要看伯伯。”这位四十来岁的保姆称李教授为伯伯,称茹珍为阿姨。茹珍忙招呼道:“快请他进来。”同时向丈夫摆手示意,李浩然深明大义地躺下了。
江小才客客气气地顶着一副大眼镜走了进来,他的短腿总是给人屈膝行走的谦逊印象。
往日里,茹珍对这个丈夫门下的研究生总是断不了家长般的训导,此刻脸上却堆出了夸张的笑意,满脸皱纹的微笑反而使她一头花白的头发显出寒伧和零乱来,她甚至有些讨好地看着这个年轻人,说道:“李教授今天心脏病发作,你是头一个来看他的,真是真金不怕火炼,日久见人心。”李浩然当着客人显得心平气和多了,他轻轻摆了摆手,笑道:“你回国这么多年,对汉语还没有精通,真是有点语无伦次。”茹珍立刻显得很愉快地笑了,说:“我可能还没有找好语感。”她示意保姆给江小才搬来椅子,让江小才在床边坐下,亲热地问:“你吃饭了没有?要不和我们一起吃吧?”江小才依照过去的相互关系,显然有些受宠若惊。可根据对现在形势的领会,又觉出是挺自然的变化。他摇摇头说:“我吃过饭了,食堂早就开过饭了。”茹珍又搭讪地说道:“女朋友呢?哪天领她一起来。她叫陆文琳吧?”
李浩然生怕妻子再说出不得体的话,连忙拦住说:“茹珍,你告诉阿姨,客人是吃过饭来的。
饭等一等,客人走了再吃。“今天,当着这个研究生,茹珍显出对丈夫心平气和的服从来。
江小才看着李浩然问道:“您不要紧吧?”茹珍刚要走,马上扭回头看着丈夫,李浩然叹了口气,说:“暂时不要紧吧。”觉得丈夫的回答没有纰漏,茹珍这才放心要往外走。江小才又看着床边的李黛玉,说道:“听说你今天在会上晕倒了?”
李浩然一惊,茹珍也停住脚步,两个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女儿。“黛黛,批斗大会你也去了?”茹珍满腹狐疑地看着李黛玉。
第十二章
沈丽从小就知道自己漂亮。还在幼儿园的时候,她的漂亮就已经受到大人的赞叹。还在那个年龄她就隐隐约约感到,某些叔叔伯伯抚摸她脸蛋的手有一种别样的意味。她的脸蛋是光润鲜嫩的;那些手或粗糙或光滑,或干燥或潮湿,或肥胖或干瘦,都在她脸上留下了这样那样的感觉;她不用抬眼就能知道头顶上那些叔叔伯伯的目光是什么样的。
她理所当然地有了女孩的骄傲。这种骄傲不仅表现在对待同龄男孩身上,也表现在对待大人的态度上。母亲从小便给她立下一条规矩,不允许任何叔叔伯伯抱她,使她在幼小的心灵中建立起对成年男性的矜持。她知道自己皮肤白,长得美,当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在幼儿园的游乐场上飞跑时,她觉得自己像一片白光闪闪发亮。
她五岁就上了小学,到了五六年级,她更知道自己的漂亮在别人心中引起什么样的反应了。女孩们都在背后打量她,羡慕她,并且有一种自觉不好意思的神情。那种神情在她又长大一点之后,便知道用自惭形秽来概括它们。男孩们总是找出理由跟她亲近,又忸怩着不敢,想讨好又不知该怎么做。他们的目光闪闪烁烁地落在她的身上,及至她抬起头又都迅速地闪开。如果她要求哪个男生帮她做点什么,往往会得到兴高采烈的响应。大汗淋漓的奔波操作中,帮忙的男孩就有了与她坦然说话的勇气。她无师自通地懂得了漂亮的力量。
上了初中,她更加领会了自己的美在异性中起着什么作用。不仅同年龄的男孩怯怯懦懦地围绕着她,那些高年级的男孩子也从四面八方将目光躲躲闪闪地照射过来。当她在校园走动时,她总是乐陶陶地感觉到那些热辣辣的目光。她走到哪里,那些目光追随到哪里,它们尾随着她欢快的脚步穿过人群,穿过路旁的小树,穿过教学楼前的宣传栏。课后,只要她出现在操场,那些跑步的、打球的、玩双杠的、练体操的男生就会此起彼伏地将目光盯上来。她毫不理会地干着自己的事,或练体操,或轻盈地跑步,她知道,她的漂亮让那些高中的男生也不自然了。自己像浑身发光的小天使,那些比她高好几个年级的男生只要遇到她的目光,同样感受到压力显出窘促来。
从初中开始,她的美丽和矜持已经使男人们很少敢于随随便便伸出手摸她的脸蛋了。
她感到在那些貌似长辈的和蔼言语和微笑中,有一种抑捺不住的欲望。她训练有素的骄傲和礼貌,平平静静的自信与矜持,杜绝了这些骚扰。当然,偶尔也有人笑呵呵地拍拍她的脸蛋,摸摸她的头发,她会对那只手很从容地做一点礼貌而矜持的躲闪,对方的动作也便难以为继了。她知道自己的哪一个动作,哪一个表情,哪一个眼神,能够有效地制止。当她得到男老师的特别关照时,她总是很坦荡地接受这种额外的辅导,活泼快乐而又无邪;同时又会根据母亲的教导,非常得体地拒绝去任何一个男老师的家中或宿舍。异性的目光中含着什么样的内容,她很早就有了敏感的分辨。
上高中后,她开始更多地用眼睛阅读自己的美丽。假期,她跟着父亲去北戴河,当身着泳衣在沙滩上沐浴着开阔的阳光时,她觉出自己身体的苗条与丰满,四肢的修长与美丽,被泳衣绷紧的腰身已经出现了柔和起伏的线条。当她一步步趟入暖热的海水中,扑向翻着浪花的蓝色大海时,她因美丽而快活。当她在家中洗浴时,她会长时间地对着卫生间的大镜子,欣赏着自己,看着自己一天一天地变化,越来越美,她侧着头,梳理着垂在一边的湿漉漉的长发,有一种抒情的感觉。
转眼,她长大了,从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了。她越来越掌握了运用美丽的能力,也比较微妙地领略了与异性情感交往的内容。这时,她常常生出对男人冷静的俯瞰来。很多时候,她将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与曹雪芹的《红楼梦》翻开着放在大腿上,陷入思索与遐想。她处在一个微妙的界限上:因为她富有,骄傲,聪明,她已经冷漠地看透了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另一方面,她年轻,空白,一切还没有开始,特别容易陷入童话般的遐想。
现实的故事她几乎都不满意,她所见到大学生或社会上的男人们,都让她读出那种从小就熟悉的目光:围拢她,追踪她,小心翼翼地讨好她,又怯怯懦懦地不敢正视她。也有男人有声有色地出现了,也曾有过拥抱和亲吻,在情欲的诱使下,她也曾有过冲动,然而,她从未深入下去,她不想就这样乏味无聊的开花结果。
到了二十二岁的年龄,她因为美丽和富有,已经经历了一切,又轻视了一切。当然,她远未失去遐想,在一种看来游手好闲的快乐中,她朦朦胧胧地期待着,她在等待着她的故事。
当高大英俊的堂哥沈夏来到身边对她百般奉承时,她心中只有一丝宽容的好笑。这里没有故事,或者说,只有一个一眼能够望穿的故事。一眼望到底的故事,就不会成为故事。
她从学建筑出身的父亲那里知道,巧夺天工的中国古代园林建筑能够在有限的空间构造出一个观赏不尽的世界,从一进门的屏风、假山开始,这些设置就杜绝了一览无遗,就连《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也是如此。在二十二岁的这个年龄,她才懂得《红楼梦》是一部真正经得住阅读的书,因为它永远不可能一览无遗。父亲很早就说过一句话:“再金碧辉煌的建筑如果一览无遗,就是最无聊的建筑。”父亲还把它引伸为一句人生格言:“一个人如果被你一览无遗,也是没有趣味的。”沈丽现在深深领会了这一点。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或是任何其他人,还都不知道她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已经经历了很多故事。而那些故事无论有过多么诱人的开头,很快便以一览无遗而结束。自己太聪明了,太优越了。她常常想,自己的一生要不就是最出色的,要不就是最无聊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两句诗经常在她淡淡微笑时浮现出来。
这时,她就止不住又想去北清大学看大字报。这种翻天覆地的社会动荡,隐含着深不可测的刺激力。下雨的时候可以穿着雨衣去,冬天可以戴上帽子、口罩去,但在晴朗的夏日就会有诸多不便。她知道自己的漂亮引人注目,她并不愿意给自己也给父亲带来什么麻烦。莫非女扮男装是合适的做法吗?想到这里,她很好玩地微笑了,那天冒雨陪父亲看大字报的情景又浮现出来。
北清大学校园内,道路两旁一望不到头的大字报席篷上架着遮雨的人字形篷顶,瓢泼的大雨使篷顶纷纷挂下了水帘。隔着水帘看大字报,一步一步走过去,大字报相夹的道路上依然有时疏时密的人们在冒雨看大字报,你会觉得社会生活非常稠密。因为雨雾朦胧和人群蠕动,你根本无法将原本可以一目了然的景物看清。飘飘渺渺中,雨丝打在脸上,让你觉出周围的大字报与人群组成了一个浩瀚不见底的世界。
她禁不住想,自己的故事在哪儿呢?
这一天,沈丽家里要来一大堆客人,这些客人绝大部分是母亲娘家的亲戚。团聚的缘由非常简单──今天是沈昊的生日。下午三四点钟家中就开始热闹,三层小洋楼上下洋溢着喜气。第一拨客人是三舅,一个身材高高的老工程师,一脸温和的微笑使得一头银发熠熠生辉。三舅妈和三舅长得有点像,从她喜眉喜眼的脸上可以想见年轻时的漂亮。跟着来的是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一伙说说笑笑地一进来,一楼的客厅里立时就热闹起来。沈丽的母亲杜蓉是上海人,上海的亲戚一到,空间就密布着上海人特有的稠密话语。杜蓉出身于绍兴的大户人家,兄弟姐妹十人,她是老四,在姊妹中排行第二,所以,兄弟姐妹中比她长者称她二妹,比她小者称她二姐。
杜蓉照例在厨房主事,客人到了,先露一下面,笑呵呵地拉拉手,让大家各自得到宾至如归的好感觉。话一出来,总是又亲热又和气又周到,转眼就把三舅一家七口人说得眉开眼笑。她的记性好,对每一个晚辈名字记得清,特点抓得牢,就像弹钢琴一样,该摁的键都摁到。五个晚辈,她顺序把小名叫一遍,依次揶揄夸奖两句。毛弟是眼睛长得更大了,更漂亮了;根根是个子比哥哥还高了,打起篮球来更了不得了;芳芳是比原来胖了一些,酒窝也更大了,原来左边有酒窝,右边没酒窝,现在右边好像也有酒窝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雯雯长得更像爹了,嘴还是像娘的,把爹和娘的优点综合了。毛毛还是一笑就脸红,这么大了还害羞,以后谈恋爱要难为情的。从从容容地将晚辈们舒舒服服捋了一遍,她才对两位大人说道:“三弟你和宝珍坐定,让沈昊陪你们聊天。”三舅妈宝珍便说:“我帮你一起弄菜吧。”杜蓉说:“也可以,不过都弄得差不多了。”说着,便回到厨房,在保姆的配合下,色香味俱全地做起菜来。买菜洗菜有保姆,烧菜时她样样亲自下手。过去,兄弟姐妹十人中,她最能言善干,既博得父母的欢心,又能维护好兄弟姐妹。在绍兴那个大家庭中,她是中心人物,她长相的漂亮也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
四舅一家也跟着来了,又是一个工程师的家庭。四舅虽没有三舅那么高大,但身板挺直,显得神采奕奕。四舅妈一看就很贤惠,朴素的衣着与言谈举止很像一个劳动人民出身的家庭妇女。四舅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三舅、四舅和沈昊三家人凑在一起,越发热闹非常。
第三拨客人是长辈称做五妹、沈丽称做五姨的一家人。五姨是医生,四十岁的人了,仍显得又年轻又漂亮,明媚的脸上一双杏仁眼,洋溢着善良的目光。看到她,沈丽就会联想到母亲。从母亲一家人的漂亮,再想到父亲的轩昂,就能想到自己来自什么样的遗传。
五姨夫清瘦挺拔,今天来的亲戚里惟有他是北方人,显出与这个家庭气质上的差异,加上他的职业是《文艺报》的副主编,在这个工程师为主体的大家庭中也显出与众不同来。他们带来的两个女儿从来是大家议论的话题:大女儿小名叶叶,小女儿小名红红。叶叶长得像小瓷人,白白嫩嫩的,纤纤静静的,用杜蓉的话讲,千万不要用力碰她,弄不好就把我们的小瓷人打碎了。惹得大家哄堂大笑,笑得叶叶小脸通红。妹妹红红却长得胖胖壮壮的,脸圆圆红红的。杜蓉和蔼的揶揄着:红红要比叶叶多花几尺布票,按需分配嘛。大家又是一阵大笑。看着这两个表妹,沈丽真觉得是造物主的神妙。两个女孩分开看长得都像父母,但站在一起却迥然不同。
都凑齐了是主客四个家庭,加上堂兄沈夏,有二十来人,喧闹震响了三层小楼。这种时候,沈丽最佩服的是母亲的干练。她里里外外从从容容把客厅和厨房安排得头头是道。
表兄弟表姐妹们个个被逗得眉开眼笑,大人们更是在喜洋洋的气氛中团团就坐,云山雾罩地聊起来。母亲总能不露声色地将父亲摆在众星捧月的中心位置。大客厅中的气氛被母亲进进出出时的三言两语搅和得十分协调,大人们都围着父亲兴高采烈地谈论起来,父亲便心安理得地发挥幽默机智的谈风,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