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万志萍班里还有人传说,某某在晚自修时看见万志萍和她男朋友在教室里接吻。
站在刘心武笔下那对青年的立场看待这件事,林越和万志萍由于没有摆正爱情和事业的位置,他们在学业上出现了不应该有的懈怠。不过,这种状况很快就因林越大学毕业而得到了改正。
在林越大学毕业前的一个周末,万志萍告诉林越她今晚不回家,想和他一起去漕河泾镇上看电影。这一安排因为林越就要毕业而显得格外有意义。两人还一起在镇上吃了晚饭。那晚他们看的电影是高仓健主演的《幸福的黄手帕》。那是一部非常抒情的影片,虽然女主角并不漂亮,男主角高仓健也是个外表冷漠的家伙,可是影片的抒情却一直十分饱满。当影片最后,饱经沧桑的男人,终于从监狱获释,怀着负疚而忐忑的心情回来,远远望见空中飘扬着无数迎接他的黄手帕时,他内心的感动,不仅从他冷漠的脸上明显露出,也深深地感染了观众。在看这部片子时,林越和万志萍两人一直互相握着手,他们都非常喜欢这部影片,喜欢那两位有内涵的日本演员。这部电影后来在他们的印象中,也就好像完全属于他们的那个夜晚。
回到学校后,两人心里都还不愿分手。林越就提出到寝室去坐一会儿。那天晚上,两人寝室里都没有其他同学。不过,由于去年女生宿舍楼发生了一起男生深夜潜入偷窥的事件,学校从此加强了女生宿舍楼的门房管理,禁止男生出入。这样,那天晚上,林越就拉着万志萍的手,带她到自己寝室去。
当时林越住在底楼,八人一间,寝室里摆满了四张上下铺。八十年代初,由于恢复高考后几年入校的学生特别多,原有的大学条件跟不上,校园里一时人满为患,教室、食堂、寝室等学习生活场所都显得拥挤不堪。男生寝室更是又挤又乱,到处是书和衣服,头上也挂着衣服。有的学生会木匠活儿,甚至别出心裁地在床铺里侧做木架,尽管这样又占去了一部分睡觉面积。床底下也被充分利用。林越睡的是门边的下铺,有时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由于通行不便,小小的一间寝室,除了自己床铺这儿,里面窗前他都很少过去。当然,林越一天呆在寝室的时间也有限,早晨离开,通常要到晚自修结束后才回来——他那时候还不睡午觉。林越的床铺里侧就有一个他自己做的木架,像他这样的高个子坐下后,后背差不多就要靠到木架了。寝室里来了人,不管是同学、老师、朋友,男的、女的,都是撩起蚊帐坐在床铺上。林越带万志萍过来后,也是撩起蚊帐给万志萍一个座儿,然后用自己的搪瓷杯为万志萍倒了一杯水。
那天,由于是毕业前夕最后一个周末,寝室里尤其显得杂乱,除了头上挂着“万国旗”,地上还抛着许多纸片杂物。林越说:“像逃亡似的。”万志萍只是与己无关地笑笑,就坐下了。林越在给她倒水后立刻也坐在床上。林越说:“喝口水吧。”万志萍端起茶杯,吹吹凉,喝了一口,问林越:“你喝吗?”林越凑过去,万志萍说:“当心,烫的。”也给他吹一下。林越喝过后,抓着万志萍的手将茶杯放回桌上。然后,像刚才在电影院,他们的手握在一起。虽然万志萍以前来过林越寝室,但是像这样单独相处在他们之间还是第一次,这种感觉不一样。现在,没有人来打扰他们。房间里那种混乱的景象,好像恰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气氛。两人很快就拥抱在一起。
他们大约一起在林越寝室呆了两个小时,这期间,万志萍大部分时间躺着,林越有时躺下,但由于那张三尺小床又被书架占了部分面积,林越人高马大,有时他就坐在万志萍旁边。以前他们俩在一起时,互相做得最多的事是两只手相握,林越在握着万志萍的手时,总是反复地抚摩它,手背、手心、手腕,每一根手指、指甲等,同时这么做也把自己手上的信息传递给了对方,所以他们彼此对对方的手都十分熟悉。方便时,他们也拥抱对方,接吻,但那都是匆匆的,没有手的接触那么从容。于是一方面,他们也许还没有来得及学会接吻,另一方面,每次在拥抱时,林越都感觉到胸脯上万志萍给他的越来越大的压力,林越还从未碰过那儿。那个晚上,在那段时间里,林越就几乎一直在不停地做着两件事,一是和万志萍接吻,二是接触她的胸脯。他在这么做时,一会儿将已解开衣扣的万志萍的衣服掀开,一会儿又将它掩上;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看它,一会儿又无休止地抚摩它。那晚,他们在一起呆了那么久,却几乎没有说话,万志萍还一直闭着眼睛。
那是初夏季节,夜里气候凉爽,万志萍穿着一件普通的红衬衫和一条白色的长裤。林越始终没有去碰万志萍的长裤,他的确也没有对万志萍表现出这一企图。当林越将万志萍衬衣的纽扣解开后,裤子的搭扣就暴露在她的肚脐下面。不过,后来过了好多日子,林越曾对万志萍提起过这事,表明他当时并没有视而不见,以后也没有忘记。林越认为自己当时的表现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可以看出自己还是个童男,在这方面还不敢轻举妄动,而且对一个童男来说,那晚他的所得已经超过了他的期望。也可以说,那一段显示了人生中不可复得的一种纯净和美妙。二是说明了他也肯定受到了那个时代流行的爱情观念的约束和影响。在那时,婚前性行为被认为是不道德的,几乎无异于流氓活动,让人知道的话是很难听的丑闻。当时林越有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同学,谈了五六年恋爱,分手时,和对象还没有拉过手,他们要处理的不是任何“物质”问题,而是互相退还信件、照片和一些信物。据说对方退还的信件足有三百来封。还有一个离过婚的同学,曾在中学当老师,恢复高考后上了大学,这时他和他以前教过的一个女生有来往。一个周末,已参加工作的女生像往常一样到他家来看他。过去他常为这个女生辅导功课,现在女生也常来看他。那天做老师的第一次伸手去碰他的学生,而且一下子就把手伸向女生的胸脯。女生也许由于惊愕而愣住了,在被老师抱住后才叫出声来。没想到那个女生是个烈性子,脑筋不易转弯,结果她的老师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名誉代价。
那晚,对林越来说,他所得到的的确使他感到终身难忘。和当年相比,现在虽说年龄增长了,经验丰富了,但是对生活的态度反而好像变得越来越单调。当年,在那个阶段,林越和万志萍在一起,他的确还没有去关注和要求那方面的事,他的注意力还非常集中于接吻本身,非常集中于反复的抚摩和热切的注视。在以后有一年,林越带万志萍上他老家,那天午饭后,他们上楼休息,躺在铺着新褥子的床上,窗外秋虫一片,田野的和风穿堂而过。这是他们之间第四或第五次发生性行为,却是林越第一次完成这件事。也许对林越来说,做爱的过程由几个阶段构成,这很重要,而在初尝云雨时,这个过程就更长。林越现在当然已经很难想象,当年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那晚,万志萍离开林越寝室时已超过十二点。他们在分手前一刻说了一句话。那时万志萍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看了一眼林越。林越仍坐在她旁边,眼睛亮晶晶,凝视着她的粉胸,万志萍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说:“这么好看啊!”林越笑。万志萍丰满粉白的胸脯,是他看到的第一个女人的胸脯,他感到它是无可比拟的。
林越大学毕业后,按照当时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分配原则,他回到了西亭。他学的是政治经济学,先是被分配到党校当老师,但他不喜欢当老师,后来调到县(后改区)政府做秘书。他也不喜欢做秘书,后来又调到政策研究室,然后是地方报社,不久擢升为副主编(正科)。前几年政府办了一个内部发行的综合性双月刊,《希望》,调林越去任常务副主编(副处,这年报社和杂志社同被升格为正处单位)。《希望》的主编和社长由一位区领导挂名兼任。林越现在不仅感觉到有了点自由,实权在握,而且两个月出一期杂志,工作也比过去清闲不少。因为上了副处级,林越还能开上一辆公车“时代超人”。到这时大学毕业多少年都有点记不清了。当然这是后话。
林越大学毕业时,万志萍升大二。这一段是他们之间的热恋期,同时他们之间的日子也过得很平静。两人因为不常见面,有时一月一次,因此每次见面都有点像过节似的。也因为平时不在一起,他们相互间要面对的问题也非常简单,就是考虑见面的问题和互相写信,表达思念之情。前两年万志萍没有将和林越的事告诉父母,除了有点害羞,还怕父母责怪她读书期间谈恋爱。当然另一层原因是,她怕父母不同意她的男朋友在郊区。当时的户籍制度,将人分成了三等:市区、郊区、农村。其间观念上的差别比物质上的差别更大。在很长一个时期里,市区人犹如“高级居民”,不仅将郊区统称“乡下”,而且将所有的外地,即使像杭州这样的历史文化名城也统称“乡下”,如到杭州去看亲戚,就常常说,“到乡下去”(由此杭州人对上海人也最“记恨”)。在思维和语言习惯中,住在郊区的人好像也不把自己看作上海人,如他们到市区去,可能只有一步之遥,但他们就说,“到上海去”。林越大学毕业时,也曾幻想过留在市区,但很快他就明白自己最好的去处还是回西亭。因为虽然他上大学时户口迁到了学校,但原始的户籍记录还是决定性的,终身的,他如不愿回西亭,那就只有去更偏远的地方。
由于万志萍起初没有把自己和林越的事告诉父母,因此那两年他们见面也有些不方便。当时还没有双休日,星期天不回家,坐车到郊区去看林越,总要花一天时间,而且不可能每个星期都有适当的理由(以前万志萍星期天总是安静地呆在家里)。就算林越来看她,她也要找借口出来。因此那时他们一个月见两次是多的,见一次也不算少。其中大都还是林越“上去”(也是市区人的一种说法,反之到郊区是“下去”)。不过这种不方便和阻力,也增加了他们的关系的弹性和含义,好像使他们相互更加有吸引力。万志萍是一个对自己的需要有一定认识和准备的女子,她在平时并不表现很多,比一般的女孩都显得温和文静,而且她的面容也长得温顺恬静,她的大眼睛也不显得特别明亮和灵活,就像掩在薄云后的一轮圆月,透露着清澈柔和之光。但是在她需要作出决定时,万志萍却往往表现得非常果断大胆,甚至方式极端,而且在这时,她也毫不声张。比如她对和林越的事就是这样。
他们不见面的时候,就通过书信联系,每周至少通一封信。他们在信中互相表达思念,谈工作和学习,谈读书心得、电影、日常生活等,谈当时的名人遇罗锦,谈那个时代的热门话题“思想解放”。那一年,遇罗锦发表了一部自传体小说,讲述了她的家庭、她的哥哥遇罗克——思想解放先驱者,以及她自己的故事,内有大量篇幅公开了她的私生活,发表了她对婚姻、爱情和性爱的看法。她的生活态度和那些看法在当时有点被视作异端,于是她的文章以及她本人一时成为人们热衷谈论的话题。林越和万志萍当时正处在热恋阶段,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谈论遇罗锦的话题不太合适,从他们的通信看,他们并不赞同遇罗锦,不过,他们也许更不赞同的是遇罗锦的表达方式。在七十年代后期和八十年代初期,文学处于社会精神活动的中心位置,诗人和作家成了众目睽睽的明星人物,有的甚至还扮演了大众的代言人。在林越和万志萍的通信中,他们也经常谈到一些文学作品,万志萍更喜欢一点诗歌,她有时在信中抄录一首舒婷或顾城的诗给林越,如《双桅船》《别》《回归》《致橡树》等。
在春天/你把手帕轻挥/是让我远去/还是马上返回/不,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因为/就像水中的落花/就像花上的露水/只有影子懂得/只有风能体会/只有叹息惊起的彩蝶/还在心花中纷飞……
这样的“新诗”,当年真是令他们爱不释手。林越在大学里也在日记本上写过诗歌,他在给万志萍的信中,也谈到过许多当年轰动一时的小说作品,如《人啊人》《沉重的翅膀》《美食家》等。同时他也喜欢大仲马和狄更斯的小说,也喜欢茨威格、毛姆和罗曼·罗兰等。
到万志萍毕业,将他们两人三年里写的信加起来,有四百来封。当年林越听说那个和女友分手的同学,女友退回给他的信有三百封之多,这曾令他叹为观止,现在他本人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写信,阅读文学作品,这真是那个时代的典型风尚之一。他们结婚后,万志萍把他的那些信带了过来,他把它们和她的信一块儿保存在一个纸盒里。过了许多年,在他们第一次搬家时,林越看到了这个纸盒,当年那些散发着淡香的温馨的信封已经泛黄了。林越取出自己的几封翻了翻,但是他只看了几行就忍不住抛下了。他又换了另一封,结果还是没有看完。当年林越写这些信时,感觉上好像有一种“少年维特”的倾情方式,他的信都写得比较长,短的也超过一千字,他曾不无自得地对万志萍说:“这些情书将来可以出版的。”为什么它们现在忽然变得几乎不忍卒读了呢?信里有“少年维特的烦恼”吗?
在三年前这次分居前,林越又见到了这个纸盒,那些信泛黄的程度更深,有的已黄斑点点。这回林越没有去碰自己的信,而是抽出了几封万志萍的信。那天他见到万志萍时,他告诉万志萍刚才看了两封她过去(十五年前)写给他的信(其实他也没有看完)。万志萍莫名其妙,瞟了他一眼,说:“有病啊?”林越的确好像有点不正常似的,笑容浮面,还对她念了几句信中的话,说:“还记得吗,你写的?很不错。”那是万志萍在给林越的一封信中写的一首诗。万志萍说:“开什么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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