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小屋和蓝手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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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小屋和蓝手镯-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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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零零地留给不认识的人。
    零零执拗地沉默着。
    人们不再同情这孩子。是啊,没做亏心事,就把名字留下来嘛?
    也许每个孩子心中,都有一个来自上天的声音,告诫他们,遇到危险时不要说话。
    事情看来就这么结束了,零零倒退着向外走去。
    “阿姨,我看到了。她是买了票的。”一个戴着沉重镜片的男孩,挤过来说。人们散漫
的目光立时凝聚起来。
    男孩很瘦弱,嘴唇角很黑。那不是早生的髭,而是早上吃了某种豆馅制品的遗迹。这使
他的话失去了几分可信性。
    小姐镇静的目光,像抹布一样擦拭着男孩的脸。这没有什么,她见得多了。
    “你亲眼看见的?”小姐很和气地问。事情出现了某种转机。
    “是。阿姨。她排队时站在我前面。”
    零零站在距男孩很远的地方,眼睛里抖落几颗葡萄大的泪珠:“真的?你看到我了?我
怎么没看到你?”
    阿姨很沉着,果断地撇开女孩问男孩:“你们俩是一个学校的?”
    “不是。”男孩闹不清学校和票有什么关联。
    “那就是住一座楼或是同一条胡同噗?”阿姨的话板上钉钉,带有明显的诱供成分。
    “不是的。”男孩否定得毫不迟疑。
    “那你们俩怎么会一起来?”小姐变了脸。化了妆的女人发起怒来,有一种狞厉之美。
    这问题几乎不通情理。你我他大家都一起来了,没有什么为什么。
    可惜孩子们的智力尚未臻于完善,他们想不出回答,瞠目结舌。
    大人们嘈杂起来。小姐敏锐地感到了民心的向背,收敛了一下锋芒:“好吧好吧,就算
你们不认识。你排在她后面,”她把头转向小男孩,“你怎么能知道她是买了一张门票是一
张单项票还是一张通票?”
    这问题顺理成章,斩钉截铁。在场的人都难以回答。不要说一个小孩,就是成人,若无
非常情况,也不会去注意前后人各买什么票。
    小姐运筹帷幄地笑了。
    “可是,阿姨,我看到了,也听到了,她买的是通票。她用的十块钱是只有两个人头的
那种。”小男孩扶了扶镜框,极为肯定地说。
    零零的圆脸胀红了:“那是一张新钱,我妈特地给我的,用旧钱太脏了。”
    事情似乎很清楚明白了,大人们饶有兴趣地看着孩子们主演的戏。
    小姐有了片刻间的惊诧,可能是她以往稽查中没有这种经历。她用小手指拢了拢实际上
并不纷乱的头发,鲜红的寇丹像樱桃一样,穿过黑发在前冲式帽檐的一侧闪烁。一个成熟女
人和一个公务人员的形象,同时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这里不是法院,用不着证人。”她的口气十分冰冷,同粉红色的环境很不协调,
“我不管你们怎么买的票,我只负责查票。这票上写着呢:当日有效。全天乘坐,断开作
废。看清楚了,不论什么原因,断开作废。”
    小男孩立即垂下头去检查他自己的蓝手镯。成人们也立即垂下头去检查各自的蓝手锡,
几个一道来的,还彼此检查。
    只有零零没有垂下头去。她知道自己的蓝手镯,已经变成了一条蓝飘带。
    一瞬间,很静很静,像我们最初形成于这个世界的那个夜晚一样安静。突然,从四周墙
壁看不见的音响设备里,传出遥远、模糊、像海浪一样有节奏的轰响,它像轻柔的丝绸,覆
盖在每个人的身上,又溪水般地荡漾开来……人们紧张的思绪,立即像奶油一样融化了,进
入无边的粉色梦幻。一个如风吹草叶般温柔的女声说道:“现在,在你们头顶上方听到的声
音,是每个人的母亲心脏跳动的音响……”
    一种无以比拟的安宁和美妙,潮汐似地将人裹挟而去。
    因为检票时间过长,小屋的自动操纵系统已进入运行状态。
    我在沉入梦幻的最后一刻,看见小姐把零零揪出了小屋。那孩子已经被母亲的心跳感
动,率先进入了一种幸福的状态。当她被推出圆门的刹那,我猛地喊了一声:“等一等,我
给她买一张票。”
    脐,已经严密地闭合了,零零像是一个早产的婴儿,被强行娩出。假如我始终清醒,也
许会追赶出来,我知道小姐和零零一定听到了我的话。可惜梦幻破坏了我的思维。你见过哪
个未出生的胎儿,会关切别人?!
    几天后,我的一位朋友来贺新居,被旋转的摩天轮吸引,要我陪他再去将来世界游乐园。
    我们买的是通票。你不得不佩服游乐园管理者的聪慧。不把票粘成手镯样,你有什么办
法保证票的唯一性?游客们没有相片往通票上粘贴的。
    大轮子,小屋子……一切都熟悉而令人乏味。人造的东西,只有在第一次来客和孩子们
眼中,才有生动的魅力。我依旧像猫一样,从疯狂老鼠始,继而进梦幻小屋……朋友赞不绝
口,我却晦暗如难产的婴儿。
    然后是摩天轮。水滴状的小房间载着我们悠上蓝天。我看到了我的卧室,它们同别人家
的卧室几乎一模一样。
    然后是海盗船,简直一步一个惊险。突然,我看到一个穿藤黄衣衫的小姑娘,正攀上新
干线的小火车。她高举着自己的手,手上套着一只蓝手镯。
    这是零零,毫无疑问是她。服饰可以变化,但那圆是不变的。孩子终究是孩子,几天前
的羞辱,像海豚身上的水珠一样,不曾留下丝毫的痕迹,她快乐地笑着,笑声像花香四处弥
散。
    我为成年人的多虑感到可悲。
    她好像看见了我,愣怔了一下,笑声便出现一个豁口,再续上去时,音色和频率都低抑
了许多。我想,人们都不愿别人看见并记住自己屈辱的那一刻,尽管是萍水相逢,尽管是很
幼小的人儿。
    于是,我便强拉朋友远离新干线的繁华到偏僻去。朋友连声惋惜,我诱骗他说水晶城堡
比火车轨道好玩多了。
    小姑娘被小火车载到闹市去了。我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但愿我们永不相见。
    几乎是一分钟后,我见到了零零。她从最初的一站下了车,尾随我们而来。
    “叔叔,谢谢你。”她的睫毛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像蝉翅般扑动。
    为了我一句并未实施的允诺,这孩子竟如此认真。我感动了,用一种对成人的郑重说:
“不用谢。我相信你。”
    “叔叔,您不该相信我。”零零低下头,很快又勇敢地抬起来,直视着我。
    我的自信心像焦脆的锅巴一样破裂了:“这么说,那天你的手镯真是假的了?”
    朋友愣怔地看着我,想像不出我何以如此颓丧。
    “不。那天的手镯是真的,今天的却是假的。”零零大声他说着,全无遮掩,令我怀疑
这顽皮的女孩子在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你小声点!”我嘘她,又搞不清自己是在教她世故还是为她掩饰。
    “怕什么?”零零大惑不解,“手镯一点也没有破!”
    我几乎是粗暴地拧过她的手。像耦节一样白嫩的腕上,蓝手镯清爽完整,毫无纰漏。
    “它多么像真的呀!”小姑娘炫耀地高扬臂膀,蓝手镯便把她的脸也映出淡清的灰网。
    “那你是从哪得来的?”我充满惊虑地问。
    “这还想不出来!”零零嗔怪我的明知故问,“那天阿姨不是说了吗,大门外面有许多
人并不一定要把废票带回家去做纪念。管他们要就是了,一点也不难。”
    “可是,你怎么把它从别人手腕上取下来呢?”凭着成人的智力,我完全可以通过思索
得出答案,但我无法相信,必须亲耳听到才能证实。
    零零看在我们友谊的份上,很有耐心,拿出一把削铅笔的竖刀,比划着:“就这样,一
点点沿纸缝拉开,只要你别慌,挺容易的。”
    是的,这挺容易。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取下来之后,你又是怎么给自己套上的呢?”
    如此穷追不舍地问一个孩子,近似残忍,但我遏制不住自己。
    “用胶水粘呀!就像我们上手工课时一样。”零零边说边拿出一个小眼药瓶,轻轻一
挤,一滴比泪水稍混的浆液流淌下来。
    看着这套精巧的作案工具,朋友忍不住插嘴:“你怎么设想得这么周密,长大可以做克
格勃。”
    “唉呀,这怎么能算是我发明的?”零零难得地露出羞涩之情,诚实地纠正我们:“这
都是那天那个阿姨告诉我的,是吧?叔叔。”
    在她碧清如水的眸子里,我看见一个像鱼一样张着嘴的男人——那是我。
    是的,那天那个女人说了这一切,而我全然没有记住。
    “哪来的这么个女人?”朋友讶然失色地问。
    我顾不得回答,像捧一件有破纹的瓷器,捧起那套着蓝手镯的小胳膊:“真的是这样
吗?”
    啪的一声,零零把自己的胳膊从我手中夺下,猛地背到后面:“你们大人为什么总不相
信人呢?我说是真的时候,你们不相信。我说是假的时候,你们还不相信。你们只相信你们
自己!”她气恼地甩着胳膊,好像那上面叮着一只蚂磺。
    “我相信你。我相信现在是假的。”我忙不迭地说,以维系我们之间那最后的信任。
    “以后,我就可以经常到这里玩了。叔叔,再见!”
    她用单腿蹦跳着,像一粒饱满而健康的黄豆,弹射而去。
    从此,我怕走到窗前。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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