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局的人对虎子不予追究责任,可我无法对公安局的人说任何别的。
我已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任何真实的不说并不是撒谎,而是具有另外的意义。
离开了虎子以及虎子的家,我被继父锁在家里。
他说:“你母亲是神经病,指不定你也是神经病。”他害怕我突然离去。
那天夜里他说:“眉儿,为了找你和你妈,我成了全城人的笑柄。你母亲一贯性冷淡,她忙起来十天半个月不让我
近身,我又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何况我也喜欢你。”
“你无耻。你卑鄙。”
我吼叫着,冲向前对着继父甩了一巴掌。
“嗬,眉儿,你变辣了,我喜欢。甜的、酸的、苦的、辣的,我都喜欢,辣,更够味。”他用他那双铁掌钳住了我
的手。
“你放手,以前我什么都不懂,是母亲的出走让我明白我的以前是很脏的,再不放手,我就咬你。”
我怒目相对,有什么比失去母亲更令人愤怒呢?我真的低下头张开口去咬那双充满罂粟花气味的手。
他的手马上松开,可他的拳头雨点般落到我身上。
第46节:我也要疯了
他像一头疯了的狗,他两眼发出绿色的光,阴森而恐怖。
从我五岁跟着母亲来到了继父身边,记忆中继父从未打过我,他总是那一张笑眯眯的讨万人喜欢的脸。
那晚,他变了一个人,一个暴君,一个陌生人。
“你知道别人怎么说我吗?我也要疯了。”他低吼着,突然,他用双手揪住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撞,一下又一下,
撞累了,才松手。
奥地利著名的动物学家康罗。洛伦兹在《攻击与人性》一书中说:人类对同类远比异类更易有攻击行为。
人的舌头是穿着迷彩服的最具攻击性的活鱼,即使再清澈的水,也可轻而易举地被它搅浑。
可是别人并不知我家的内情,经过众多活鱼舌尖上的舞蹈,我家的事情便变成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新闻,经过
加油添醋、断章取义、生吞活剥,已闹得满城风雨。
人们纷纷叹息:“李老师好冤呀!白养了眉儿,最不值得;老婆疯了,跑了,女儿也失踪,傻瓜,蠢蛋,二百五哟!”
似乎人人活得比他更有价值,更懂得日子的味道。
继父把一大堆报纸甩到我眼前说:“你自己看看,你有多出名呀!比明星还明星呢!”
那些报纸无非是各种猜测和小事变大的报道,上面登了几张我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我同母亲和继父的合影。上面
大多是父亲如何焦急等待母女平安归来的文章,到后来报纸已不再以继父的意志为转移,变成了全市人民参与讨论的大
事件,许多人著文发表意见谈自己的看法,几乎成了一些人文章好坏的竞技场。
继父的初衷已被肢解得七零八落,他本想让全市人知道他是怎样一位优秀的父亲,怎样心疼又是怎样爱护一个非自
己亲生的女儿,结果演变成了另外一种境界,它朝着另一个方向奔跑。
他提供照片,提供素材,结果却出卖了自己,而且卖得心甘情愿,卖得不亦乐乎。
继父后悔莫及,欲哭无泪。
点击别人,无疑成为中国许多人给自己生活点缀一点色彩的一个重要活动。狠狠地无中生有添枝加叶地给他(她)
来个永无对证。总之,舌尖上的舞蹈让许多人得到心理享受,心理平衡,到后来一切都变成理所当然,人们在舌尖上的
舞蹈里得了愉悦,得了心安理得,得了想当然,于是有了报纸的发行量的扩大,报纸广告收入的增加,报纸绯闻消息的
膨胀。
我一张张翻看着报纸,目光扫过那印有眉儿字样的文字,我的心却无法阅读。
我感到绝望。
我带着绝望的心情和目光与那些文字相遇,那些文字变得面目狰狞。
第47节:继父终于被铐上了手铐
那是怎样的绝望啊,我说不出它的含义。
我无法相信继父会对我拳脚相加。我的许多地方都疼着,有些地方肿了,我的泪却流不出来。我的第一个男人,以
暴力代替了他以前的温柔。当我躺在床上,因为疼痛辗转反侧,他却将我抱起,丢到他的大床上,不容我反抗便扑上来,
再一次占有了我。
那一夜,我不知道有没有皎洁的月光,那一夜的思维是空白的。
我是谁?我无法回答自己。
那种夜晚,持续了十晚,白天他将我房间的门上锁,是门外加锁的那种,我根本无法出去。他想这样长久地占有我,
让别人认为我遗传了精神病,所以他理所当然要关我在家里,以免我再次失踪,他的理由很充分,没有人怀疑他。
由于被锁,我身上的伤痛无法治疗,我被疼痛折磨得根本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十个夜晚,我都犹如一具没有灵魂
的躯壳,被他蹂躏,被他强暴,我心里充满了仇恨和厌倦。
第十一个晚上,我把裁纸刀偷偷地藏在枕头底下,如果他再来,我便用裁纸刀自卫,甚至,我想用这把刀杀死继父,
但那晚他没有来打搅我,我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了恓惶的一夜。
第十二天上午晓雯在院子里喊我的名:“眉儿,眉儿。”
那天大约是星期天,继父一早出去了,我听见他脚步走远的声音,我在床上躺着,听到晓雯的叫声,突然像见到了
曙光,我大声地应着。
晓雯在我的回声中,知道了我的处境,她说她想办法救我出来,让我放心。说完她的声音也随她走了。
“瘦得不成人样。”
当我的房门终于被打开时,见我的第一句话晓雯这样说。
好久不见的晓雯,因为书法作品获奖去北京领奖并旅游,她那天才回家,听到我回来了便想见我。如果不是晓雯的
解救,我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一个凶手,一个谋杀犯。晓雯去小卖部打了报警电话。不久,警车来了,我也就解脱
出来了。
在晓雯的陪同下,坐上那辆警车,去公安局将继父是怎样一个人讲给戴大盖帽的人听。最后,我摁了指模签了字,
晓雯也为我作了一个旁证。
我只有一个要求:所有内容不能见报,也不能让电视台采访。他们答应了我的要求,我身上的伤痕在法医的鉴定下
有了结论,妇科医生检查了我的下体。
我把一切都豁出去了,我还怕什么?
母亲没有了,我也就死了。
晓雯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她平时看上去那么柔弱,其实她却是那么坚强和充满智慧。
继父终于被铐上了手铐。
因我的指控,他被送进了监狱,被判十年有期徒刑。
第48节:虎子也离开了我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架在两座悬崖上的独木桥一样,颤巍巍,战兢兢,左顾右盼,瞻前顾后,看什么,看别人
的眼色;怕什么,怕议己长短。一块砖头磨成圆形可能只是边角料,一个人去掉棱角变圆了,不是八面玲珑的得道者,
就是一无是用的庸人:哼哼哈哈,叽叽咕咕。
无知者无畏。当我陈述自己那些隐蔽的过去的时候,我是无畏的,同时我为以前的无知而深深追悔。
我永远得不了道,成不了正果。
在我向警察讲述我的历史时,我发誓:我要做一个真实的人,直面我的人生。
虎子也离开了我
经过这场纷纷扬扬轰轰烈烈的变故之后,当我想起虎子时,虎子家的门我打不开了。隔壁家的邻居说,他去了美国。
久久地立在门边,我怎么也不相信,我大声叫:虎子,虎子。却无人应答,如果虎子在,只要听到我嘀咯嘀咯的脚步声,
不用我喊一声,门已经为我打开,而他笑微微地立在门边,那天使的笑在我看见他的瞬间绽放。
我闭上眼睛,都是虎子的笑在飞旋,飞旋,突然,我昏倒在地了。
醒来的时候,我的手上被蚊子叮着咬了几个小肿包。虎子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便去了太平洋的另一个国家,我感到了
前所未有的失落。
踉踉跄跄中我回了家。
晓雯像小鸟一样飞走了
整个学校也由于我的事闹得远近闻名,人们像躲瘟疫一样躲避着我。先前一起玩耍的伙伴,在她们父母的干扰下,
也离我远远的。
只有一个人例外,便是晓雯。她每晚主动过来陪我,她给我读一些文章,那小巧的鼻子随着她一张一合的朗诵,冒
出许多细密的汗珠;那长长的蝶须般的睫毛会随着眼睛从左至右的转动,一颤一颤的;她柔美的声音、矜持稳重的容颜,
让我感到了一个小小的能够穿透一切重量的磁场,将四周的纷乱嘈杂击碎,化成一丝若有若无的宁静,盘桓在我的四周。
晓雯告诉我,日本已给她来函,邀请她去日本举办书法展,她正在准备之中。她说恐怕以后和我在一起的日子不多
了,要我好好照料自己。她说她以后在日本也会孤单,但离开她母亲她感到快乐,她可以自由地飞翔了,像鸟一样。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身边与我亲近的人一个又一个远去。晓雯不知道我的虎子,我的虎子也弃我而去了,母亲更是无
影无踪。
每天经过传达室,门口的黑板上收发信栏里没有我的名字。
走吧,走吧,都离我而去吧。
不几天,晓雯收拾好她的行李,她在北京的时候,已办好了她的签证,她登上飞机,飞过高山和大海,飞到了那遥
远的以樱花为美的日本去了。
我至今想念她,永远会想念。尽管远在天涯,尽管隔山隔水。
第49节:我的家支离破碎
我没有她的地址。那个长满樱花的地方。那个以富士山常年积雪为标志的异国。
她离开的时候,她说会写信回来,可不久,大约一个月光景,我也离开了学校,离开了那个名存实亡的家,冰冷冷
的家,再不愿回去,即使她写来信,我也无法收读。
她那一去,与我似乎成了永别。
许多人,在你望着夜空的时候,在眼前穿过。像流星般拖着美丽而闪光的长裙,裙裾摇曳,就照亮了你。然而流星
一闪即逝。生命也一样,生命充斥在亡失的时间里,然后毁灭,如一缕烟升腾。空气中残留了一些色彩,一些怀旧的情
绪,一些若有若无的声音。
我的家支离破碎
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一个月。我拒绝哭,拒绝笑,拒绝听音乐,拒绝与人交谈。心灵的创伤太重,因而人也变
得呆滞和麻木。
我将一头长发用剪刀剪得乱七八糟的,越剪越短,变成了阴阳头。
我无法说清楚那是怎样的日子啊。那日子难到无法熬过,有时候连眼泪都不能洗濯痛楚。有时欲哭无泪。有时失眠
——睁着一双空洞的眼到天明。
有时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的十六岁啊,别人都是花季,而我已是凋落衰败的时节。这一年的变故,仿佛一场又一场戏剧轮流上演,戏到散
场时,其他的演员都已走了,观众也纷纷离去,幕布早已垂落,灯光早已熄灭,唯有我,站立在漆黑的舞台上,孤零零
地,仿佛被所有的人抛弃。
我的十六岁啊,为什么尽是沧桑,尽是一个又一个亲人离去?为什么只剩下我,如履薄冰?为什么像到达一个又一
个死寂的墓地,到处是凄厉的吼叫、凄厉的北风、凄厉的狼嚎鬼鸣?
我忧郁。我神情恍惚。我恐惧。我愤怒。我……
家里像冰窖一样寒冷、阴森、恐怖。我在床上躺着,我仿佛死去了一般。我记不清有谁来看过我。桌上有谁端来的
饭菜。我两眼觉得黑暗,看不见光明,也就看不见来去的人影。
而我害怕死亡。我才十六岁。我时常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来回飘荡。一分钟一分钟地惧怕。母亲的翅膀已经消失,再
也没有温暖的港湾可以为我遮风拦雨。
家已经支离破碎、残败不堪,而这一切却都是因为我的作孽。
我自作自受。我自己毁灭了自己。
我病着。而我无心去看病。就让病来折磨我,让我死去吧。
我发烧。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阳光一缕缕照进来,看到院子里的花草许多已经枯萎,因为无人照料,那里成了
荒芜之地,花早已委土为泥,枝叶却焦黄着,像一丛丛干枯的杂草。再也没有蝴蝶翩跹,蜻蜓飞舞,蜜蜂嗡嗡忙碌了。
第50节:一个关于母亲的梦
那里很安静,死一般寂静。
一个关于母亲的梦
几天之后当我醒来,我发现我还可以看到阳光、窗外的景色,我的心为之一惊,为之一悚,病魔已经弃我而去。
我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忽觉一身轻松,仿佛从幽黑深邃的暗洞里钻了出来。
死里逃生。死而复生形容我是再恰当不过了。
我记得醒来之前的一个梦。梦里有一种很熟悉的声音在缭绕,那声音遥远而迷蒙,是单纯的,如歌般的。纯粹的,
纯净的,温馨的。
梦里的母亲坐在一架钢琴旁,琴上摆着一只像烛光一样的灯,温暖而昏黄。蒙眬中,母亲一袭白衣,她的头发长长
的,黑丝绸布一样光滑地披散在背后,她十指纤纤,像轻轻拂过水面的微风掠过琴键,她在弹着柴可夫斯基的《悲怆》,
那琴声像哗啦哗啦的泉水一样流淌。
天空中飘落鹅毛大雪,一片又一片雪花飞舞,落到了母亲的头发上、琴上、母亲正在弹动着的手指上,却不融化,
纯洁极了的世界。
母亲神情安详,目光专注,她浑然不知天空下了一场雪,她执著地陷入她想像的世界。她只有音乐,只有手指不停
地弹奏,只有那悲伤的音乐,除此,她什么也不需要拥有。
雪依旧在落,母亲终于弹完了,那架钢琴骤然销匿了,母亲却升起来,有一个声音随之在缭绕:眉儿,眉儿,眉儿
……
这是母亲的呼唤,母亲的牵挂。母亲从未弹过琴,她只会跳舞,探戈舞、伦巴舞、踢踏舞,鹤步舞、孔雀舞等,她
都跳得稔熟,仿佛一只轻盈的燕子,翩翩起舞。她对各种少数民族的舞也很精通,将哪个民族特色的服饰一穿,她就是
哪个民族的少女。她是剧团的骨干,哪一次演出她不是女一号呢?
可母亲在我的梦里,那么真切地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