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没有一点声音,飞快地到了三楼。小厮在走廊中间停下,开了一间屋门,然后
就脱帽退立一旁,这一定就是她的房间了,克丽丝蒂娜向屋内走去。但刚一到门口,
她便愕然停步,以为走错了地方。原来,对于一个习惯于在贫穷寒酸的环境中生活
的克莱因赖芙林镇的小邮务助理来说,不论怎么努力也不能一下子把自己的思想拧
过来,敢于相信这个房间竟是给她预备的。这是一个异常宽敞、阔绰豪华、光线充
足、裱着色彩艳丽的壁纸的房间,一大束阳光像冲出一道水晶闸门那样,从大开着
的两扇阳台门瀑布般倾注进来。金色的光流恣意地冲刷着屋子里每一个角落,屋里
每件东西都沐浴在这洋溢满室的金灿灿的万道光华之中。磨光的家具亮如水晶,黄
铜和玻璃器皿耀眼夺目、晶莹闪烁,甚至绣花地毯也葱绿滴翠,饱含生机,恍如自
然的青苔。整个房间就像天堂之晨一般朝气横溢,她惊呆了,被这突然出现的、无
处不在的、耀眼炫目的光亮弄得眼花缭乱,不得不稍稍等待一下,直到吃惊得戛然
而止的心脏又恢复了跳动,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赶紧跨进屋里夫上了门。第一件令
人惊异不止的事情是:世界上竟还有这些东西!竟然会是这样光明美好!惊叹之余,
接下便是第二个念头,那个多年来总是同自己渴望得到的东西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
的念头:这一定很贵很贵,得多少、多少钱啊!这里一天的花销,肯定比她在家里
一个星期,不,一个月挣的钱还多!她难为情地——什么人才有资格像住在自己家
里一样在这里住啊——环视一下四周,蹑手蹑脚地一步一步在昂贵的地毯上轻轻迈
步。然后,她才开始怀着十分敬畏的心情、同时也充满炽热的好奇,走近这一件件
贵重物品。她首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床铺:真的可以在这样清爽、雪白的床单上睡
觉吗?还有那印花绸面鸭绒被,摸在手里是那样的轻柔。手指一按,灯就刷地亮了,
把屋子每个角落都涂上了一层温暖宜人的粉红色调。新的发现——接踵而来,洗脸
池和梳妆台洁白、锃亮,上面摆着一套镍制洗漱用具;安乐椅既深又软,坐下去你
得费点力气才能从它那富有弹性的座子上站起身来;磨光的上等木料制作的家具,
同墙纸那春意浓郁的油绿色相映成趣,非常和谐。瞧,在这儿桌上,为了欢迎她而
在一只高脚玻璃杯里插上了一束盛开的火红的四色石竹花,这简直就是从一支水晶
号角中向她吹奏出一支威武雄壮、有声有色的欢迎乐曲!这富贵华丽的景象是多么
像梦境一般美好!想着自己可以观看、使用、享有这些东西,在这里度过一天、八
天、十四天之久,她心中充满了预先感到的巨大喜悦,便轻手轻脚地、战战兢兢地
满怀柔情走近这些自己从未见过的用具,摸摸这个摸摸那个,一样接一样,沉浸在
接二连三的狂喜之中,直到突然像踩着蛇那样猛然后退一步,差点摔倒在地。原来,
她竟糊里糊涂地将壁橱的门碰开了——于是从虚掩着的二道柜门上的一面意外出现
的镜子里映出一个真人般大小的人像,活像玩具盒上画的吐着红舌头的魔鬼!——
她大吃一惊,原来这就是她自己!真是太残酷了,这是整间陈设极为高雅的房间里
惟一刺眼的东西!这当头一棒使她两腿发软,因为她毫无精神准备,猛然看到自己
那样黄得俗气的、毛里毛糙的旅行大衣,那顶压扁了的草帽,还有草帽底下那张惊
慌的面孔。“哪里溜进来的一个女贼呀,快滚出去!别弄脏了这房子!到你应该呆
的地方去!”她仿佛听见镜子在厉声呵斥她。真的,她惊愕地想道,我怎么这样不
知天高地厚,异想天开,厚着脸皮想住这样的房间,在这样的世界上生活!这多丢
姨妈的脸呀!她说什么来着,叫我别过分讲究了!好像我有多少漂亮衣服似的!不,
我不下去了,还是呆在这里吧,还是回家去吧。可我怎么躲起来,怎么趁别人还没
有看见我,还没有感觉我讨厌就及时地、迅速地离开呢?由于躲避镜子,她不由自
主地使劲往后退,一直退到阳台上了。她双手死死抓住栏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楼
下。只要一狠心,就万事大吉了。
这时,下面锣声又一次示威似的响起来,我的老天!她想起来了——姨爹姨妈
还在下面大厅里等着自己呢,而她竟然还在这里瞎磨蹭。脸也没有洗,甚至连那件
令人作呕的处理品大衣都还没有脱掉。她急急忙忙打开藤箱,拿出她的洗漱用具。
可是当她把卷在一块橡皮垫里的东西摊开来,放在光滑的水晶板上,看着那质地粗
糙的肥皂、那粗笨的小木刷和其他几样一眼看去就知道不值几文钱的盥洗用具时,
她似乎感到又一次把自己那副小市民的寒酸相暴露在别人那充满优越感的、讥诮的、
看热闹的眼光面前。女仆在收拾房间时会怎样想呢?她准会马上到楼下服务员中间
取笑这位叫化子般的客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宾馆就都会知道了,而她不
得不每天从他们身边经过,天天如此,心慌意乱地赶紧低下头,让人家在自己背后
指指点点,窃窃私议。唉,姨妈对此是毫无办法的,这是掩盖不住的,是一定会漏
馅的。无论在哪里,她每走一步都会捉襟见肘,使任何人都能看见她衣服和鞋袜遮
掩住的赤裸裸的寒碜和卑微。但现在是只能进不能退了,姨妈在等着,她还说姨爹
是个急性子。穿什么好呢?天哪,怎么办?她先是想穿上姐姐借她的那绿色的人造
丝女衬衫,可是,昨天在克莱因赖芙林还是她全部衣物中最高级的东西,此时在她
眼中却变得又粗陋又俗气了。不如穿那件白衬衣吧,它还不大引人注目,另外再把
花瓶里那些花拿上,举在胸前,也许那火红的艳丽色彩可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按
这个想法做了之后,她便低垂眼皮,忽匆匆从楼梯间里的客人们身旁走过,飞快地
跑下楼去,——仅仅为了摆脱怕别人细看自己这一畏惧心理的纠缠。这时的她面色
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头重脚轻,两鬓之间阵阵晕弦、疼痛,恍惚间觉得自己是眼
睁睁地堕入了万丈深渊。
姨妈在大厅里看见她来了。真奇怪,这孩子是怎么啦,瞧她三步并作两步飞跑
下楼,又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十分狼狈地从别人身边跑过去!看来是个毛毛躁躁、
慌里慌张的孩子,嗐,真应该事先了解了解!哎哟,老天,她现在怎么又那样傻乎
乎地站在大厅门口不动了呢? 兴许她是近视眼, 要不就是有点什么别的毛病吧?
“嗳,孩子,你这是怎么啦?你的脸色很难看啊!你哪里不舒服吗?”
第四章
“不,不。”直到现在还是心神惶乱的克丽丝蒂娜结结巴巴地说。——你看,
都这时候了,大厅里人还是多得要命,瞧那边那个乎持长柄眼镜、穿一身黑色衣服
的老太婆看着她时那副表情!也许她正在瞅自己这双粗笨可笑的鞋吧。
“那么就走吧,孩子。”姨妈一面说着,一面就把手臂伸到她的胳膊底下去挽
她,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动作竟帮了被吓得左右不是的克丽丝蒂娜天大的忙!因
为,这样一来克丽丝蒂娜便大树底下好乘凉,得到一块遮羞布、半个藏身所了。至
少姨妈用她的身子、她的服饰、她的仪态,为她在一个侧面作了屏障,亏得有姨妈
陪伴,慌了神的她才能比较像样地穿过饭厅走到桌边,在那里,那位神情冷漠的姨
爹已经不动声色地在等着,待她们来到跟前,他那宽大,肌肉松弛的脸上堆起一抹
和善的笑意,站起身来,一双眼圈发红然而却异常明亮(像荷兰人常有的亮眼睛)
的眼睛亲切地看看外甥女,把一只粗大、饱经风霜的手伸给她,他所以高兴,主要
是因为现在不必在摆好了餐具的桌旁再等下去了。原籍荷兰的他,很讲究吃,尤其
喜欢吃得多,吃得舒服。他讨厌别人打扰他进餐,从昨天起私下就担心来人会是个
难对付的、爱虚荣、好打扮、说话不看场合的轻桃鲁莽的女孩子,她会喋喋不休,
问长问短,搅得你吃不成一顿安生饭。现在看到外甥女这样腼腆、俊俏、苍白娇嫩
而行为拘谨,他心里舒坦了。他一眼便看出,同她是容易相处的。于是,他和蔼地
看着她,兴高采烈地为她鼓劲:“唔,这会儿你第一件事是必须吃饭,然后我们再
说话。”他对这个瘦削的、怯生生的女孩子印象不坏,她简直连头也不敢抬,同那
边那些疯丫头可不一样。他讨厌透了那帮小姑娘,因为不论她们到那里,吵得人心
烦的唱机总是紧随其后,她们总那样放肆、那样旁若无人地在房间里走路,而在他
的荷兰老家可没有一个女人是这样,虽然弯腰时有点气喘,他仍亲手为她斟酒,并
招呼侍者可以上菜了。
啊呀,穿着袖口上了浆的衬衫、脸上带着同样僵硬而冷漠的表情的侍者,怎么
一下子竟摆上来这么多山珍海味呀?这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餐前小吃、冰冻橄榄、
五颜六色的凉拌菜、泛着银光的鱼、大盘大盘堆得高高的蓟菜、厚厚的奶油、细嫩
的鹅肝酱和粉红的大马哈鱼片——这些都是珍馐佳肴,吃起来鲜嫩可口,又不难消
化。可是,放在面前的十几样刀、叉、匙、盘、碟,究竟该先用哪一件来夹取这些
从未尝过的东西呢?用小勺还是用圆勺?是用这把小巧玲珑的刀还是用那把宽刃刀?
怎么下刀切东西,才不至于在这个花钱雇来的督察员——侍者,以及这批老练的邻
座面前暴露自己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样高级的饭店吃饭呢?怎样避免笨手笨脚出
洋相?为了赢得时间,克丽丝蒂娜磨磨蹭蹭地慢吞吞地打开餐巾,一面从低垂的眼
皮下偷偷斜睨姨妈的手,以便依样画葫芦地学着来。可是与此同时她却也不得不一
一回答姨爹关切的询问,尤其是他操一口艰涩难懂的荷兰式德语,再加上中间夹杂
着大量英语词,她得十分在意地听才行。在这场对付两面夹攻的战斗中,她必须鼓
足最大的勇气,努力奋战,但同时她那自卑心理又仿佛听到自己背后的窃窃私语声,
感到了人们讥诮的或怜悯的目光。她提心吊胆,生怕在姨爹、姨妈、侍者和大厅里
四座眼前泄露出自己的寒微和土气,在战战兢兢、极度紧张的心情中竭力装作若无
其事,甚至还要谈笑风生,这种恐惧和紧张使她这半小时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就
这样一直奋力坚持到了吃水果, 这时姨妈终于发现了她的窘态, 感到迷惑不解:
“孩子,你太累了,我看得出的。不过也不奇怪,坐欧洲这样糟糕的火车走了一整
夜啊!唔,不要不好意思,到你屋里安安稳稳睡上一个钟头,然后我们出去走走。
喏,别担心,什么事也误不了,安东尼饭后也总是要休息一阵子的。”于是她站起
身,挽起了她的臂膀。“走吧,现在就上楼去睡吧,睡一觉你就有精神了,我们就
可以出去好好散一会儿步了。”克丽丝蒂娜感激地深深喘了一口气。现在可以关上
房门,在屋里躲一个小时了,这意味着赢得了一小时啊。
“怎么样,你喜欢她吗?”刚一走进自己房间,夫人就问她的安东尼,这时他
已经在解开上衣和背心扣子,准备午睡了。
“很可爱,”胖子打着呵欠回答道,“一张可爱的维也纳型的脸……唉,把枕
头递给我。 ……确实非常可爱、非常文静。只是——I think so at least①——
我觉得她的穿着差了点……唔……我说不出来……我们那里已经压根儿没有人穿这
种衣服了……我觉得,你如果想在这儿把她介绍给金斯雷家和别人,说她是我们的
外甥女,那她总得再穿得体面些吧……你是不是可以从你的衣服里找几件出来帮帮
她的忙呢?”
①英语:至少我是这么想。
“你瞧这是什么:我早把钥匙拿出来了。”
凡·博伦太太微笑了,“刚才我见她穿着那身难看的衣裳那样费劲地走进宾馆
大门,简直吓了一跳……真叫人够难为情的。你还没看见那件大衣呢,黄得跟散黄
的鸡蛋似的,真是难得见着的宝贝玩意儿,可以送到一家出售印第安人奇装异服的
店里去陈列了……可怜的孩子,她自己一点不知道自己的装束简直跟已西的印第安
人差不多。可是我的老天,她又怎么会知道这个呢……他们在奥地利,全都给那该
死的战争折腾得一塌糊涂,你不也听她说了吗,她还从来没有去过离维也纳几里以
外的地方,还从来没有见过世面啊,Poor thing①,看得出来她在这里感到很不自
在,连走路都不敢迈大步……不过你放心吧,交给我好了,我会把她打扮得像模像
样的。我带的东西够多的,缺什么我还可以到这儿的英国百货店去买,不会有人看
出什么破绽来,可怜的孩子,为什么不能让她美美地、痛痛快快地过上这么几天舒
服日子呢?”
①英语:可怜见儿的。
当满脸倦容的丈夫已经在睡榻上小寐时,凡·博伦太太打开了放在他们住的这
套房间的前厅里像雅典神殿中的女像柱一样高高耸立的两个衣箱,开始对里面的衣
物一一过目。在巴黎的十四天里,她没把时间完全花在博物馆里,而是在时装店度
过了不少时光。挂在衣箱里的那么多衣服中,中国绉纱、丝绸、高级亚麻织品发出
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把十多件女衬衣和西服一件件、一套套地取了出来,又一一放
了回去,斟酌着、考虑着、盘算着,这是一次绞尽脑汁、然而说到底也是挺有意思
的挖潜。她的手指在闪闪发光的黑色衣服、在细柔轻盈和富丽庄重的高级衣裙、料
子之间翻来覆去地挑选了许久,才决定应该拿哪几件给小外甥女穿。最后,圈手椅
上堆起了一大摞色彩斑斓、花团锦簇、柔如轻纱的各式衣裙,以及各色各样的丝袜
和内衣。她一只手就把这一大堆东西轻轻托起,然后抱到克丽丝蒂娜屋里去。但是,
当姨妈捧着这些使人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