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途而废的楼房工地的值班看守,他住一间小木板房,里面有个铁炉子、一张桌
子,我记得好像只有一把椅子,这是一间简陋的小木棚。我同这个人处得还不错,
跟他胡吹了一通,说我认识一位出身高贵的波兰太太,是在战时就认识的,她同她
丈夫现在住在萨赫尔饭店,她之所以不便在大街上让人看到我同她在一起,是因为
她门第太高、太有名气了。你可以想像,那个傻里傻气的家伙听了这些胡诌简直惊
讶得目瞪口呆,于是他当然也就认为替我办事是无比荣幸了。我们已经认识很久,
他困难时我还帮过他两次忙。我已经同他讲好,把钥匙放在房梁底下一个约定的地
方,再把他的证件也留下,以备我们在万一需要时使用,那炉子他也答应我一早就
生起来。到了那个地方,我们就不受干扰了,呆在那儿是不会舒服的,不过,为了
过更好的生活,我们就得一起钻进这个破棚子里去,在那里呆上两个小时。那儿谁
也听不到我们,谁也看不见我们,我们就可以冷冷静静地作出决定了。”
①斯特凡大教堂,维也纳最著名的教堂,建于十四至十五世纪。
工地在弗洛里兹村,距市中心很远,四周围着木栅栏,空荡无人。刚刚砌起墙
的大楼,几百个没有安装窗子的窗户洞黑魆魆的,显得十分冷落凄清。柏油桶、手
推车横七竖八地乱放着,水泥、砖头东一堆西一堆到处都是,乱糟糟地堆在松软的
泥地上。这景象使人感到,似乎是一场自然灾害猝然袭击了热火朝天的楼房工地,
使工作戛然而止了,这种冷寂的空气同建筑工地的热烈气氛是极不协调的。钥匙果
然放在一块木板下面,潮湿的雾气使谁也看不清这里发生的事情,提供了很好的掩
护。费迪南取下钥匙打开了小木棚的门,炉子已经生着了,棚里空气暖和而适意,
弥漫着上好木料散发出的清香。费迪南一进来就回身锁上门,又往炉里添了几块劈
柴。“万一有人来,我就立刻把这些纸全扔进炉子里去,不会出什么事的,你不用
怕。再说现在谁也不会到这儿来,谁也听不见我们谈话,这里除我们之外再没有别
人了。”
克丽丝蒂娜站在屋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一切都是做梦,而只有她面前这
个男子是真实的。费迪南从衣袋里掏出几叠账簿纸,把它们展开,说道:
“请你坐下来好好听我说,克丽丝蒂娜。这是整个行动计划,我写得很细,修
改了三次、四次、五次,我认为现在这个方案已经非常具体明确了。请你仔仔细细
地从头到尾看一遍,一条一条地读,凡是你觉得不对的地方,就用铅笔把你的问题
或顾虑写在右边,然后我们再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细谈。这事干系重大,不能有任
何一点是心血来潮的产物。不过,现在我还想说点别的,说点在这份行动方案中没
有写进去的东西。这只能由我们两人一起来谈,它只牵涉到我们两个。是这样的:
我们,就是说你和我,我们是一起干这件事的。因此,我们的罪是同等的,虽说按
照法律恐怕你才算是真正的罪犯。你是国家职员,对此负有责任,受到通缉的是你,
警方追捕的是你,在你的家庭成员面前,在任何人面前你被认为是罪犯,而我呢,
只要没有同你一道被抓获,那就谁也不知道我是同案犯、唆使犯。所以你冒的风险
比我大。你有一个职位,这个职位使你的生活开支有保障,退休后永远领取退休金,
而我则是一无所有。因此,无论从法律的意义上说,还是从——怎么说呢,就说上
帝吧,无论从法律上说,还是在上帝面前,我冒的险都比你小得多。我们各自承担
的份额并不相等。你承担的风险比我大,我有责任明确告诉你这一点,让你充分意
识到这种危险性。”他发觉她这时垂下了眼皮。
“这一点我必须毫不含糊地告诉你,今后我也将不向你隐瞒任何一点危险。此
外还必须明确:你所做的事或你我之所为是无可挽回的。这一步跨出去,就永远退
不回来了。即使我们用这笔钱惨淡经营,赚它几百万先令,用五倍于我们窃走的款
子退赔,你也一辈子休想再回到这里来,任何人都将不能宽恕你。干了这件事,我
们就无可挽回地从那些过着安稳日子的人,从那些安分守己的、可靠的国家公民的
行列中被驱逐出来,就要一辈子生活在险境中了。这一点你必须清楚。不论我们怎
样想方设法保全自己,总是会出现意外,出现人确实无法估计、不可逆料的偶然情
况,把我们一下子从那称心如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中揪出来投入监牢,蒙受耻辱,
遭人唾骂。冒这样的险是没有什么安全可言的,我们到了那边,过了国境线,并不
是就有了安全,今天我们不安全,明天也仍然不会安全,永远没有安全。你必须看
清这一点,就好像在决斗时看清对手的枪那样。枪弹打出来,可能打偏,也可能命
中,但不管哪种情况,你总是面对着枪口的吧。”
他又停了一会儿,并竭力去看她的眼睛。然后他瞅着地面,谁都可以看出,他
那放在桌上的手一点也不哆嗦。
“再说一遍,我决不愿让你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一点不能为你开保票,丝
毫不能,也不能为我自己开保票。我们今天一齐铤而走险,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一
辈子拴在一起了。我们所以干这件事是为了获得自由,为了自由地生活——或许我
们哪一天也愿意不受对方的约束而自由行动吧。甚至这种情形很快就出现也说不定。
我不能替自己担保,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更不知道我一旦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今天我心中的这种不安分情绪只是由于郁积在胸中的闷
气没能得到发泄而起,但它也可能一直存在下去,甚至还可能增强。我们互相了解
还不深,我们不过是经常在一起呆上几个钟头而已,因此要说我们能够永远生活在
一起、愿意永远生活在一起,就未免有点离奇了。我能对你作的许诺仅仅是:我会
成为你的好伙伴,这就是说我决不会出卖你,而且决不打算强迫你去做你所不愿做
的事。如果你什么时候想离开我,我是不会阻拦你的。然而我不能许诺永远留在你
身边,我什么也不能许诺。我既不能许诺事情必定成功,也不能许诺你事后将会幸
福或者安然无事,我甚至不能许诺说我们将不分离——我对你不能作任何许诺。因
此,我现在并不是在鼓动你去干,恰恰相反,我是在给你泼冷水,让你清醒:你的
处境比我不利,你将被认为是案犯,加上你又是女的,比我更有不便处。你冒的风
险很大,这风险实在是太大了。我不愿将你引入歧途。我不想鼓动你。请你看看这
份计划吧,看完好好考虑考虑再作决定。不过我要再次提醒你:你必须明白,一旦
决定下来,就是不可挽回的了。”
他把写着计划的纸放在她面前。“请你抱着最大的怀疑态度、带着极高的警惕
来读这份手稿,就好比有人想骗你上钩,让你签署一份对你很不利的合同那样。你
看计划这段时间,我去外边走走,再一次看看这工地吧。我不愿这个时候呆在你身
边,不想让你感觉到我的在场对你是一种压力。”
他站起来,没有再看她就走出去了。克丽丝蒂娜面前放着一叠账簿纸,折了几
折,缮写得清清楚楚。她的心怦怦乱跳,只好稍等几分钟,然后开始读起来。
这份手稿写得十分工整,就像过去某个朝代传下来的文件一样,有折道处都折
了起来。整个计划分成几章,每章都加了小标题,小标题下面用红铅笔划了线以醒
眉目:
一、行动
二、灭迹
三、在国外的措置及下一步计划
四、不幸败露时的处置
五、结语
第一章“行动”又分为若干小节,其余各章亦然。每一小节都编排好数码,像
一份条约那样一目了然。
克丽丝蒂娜拿起稿子,从头到尾读起来。
一 行动
1) 选定日期:不言自明,行动的日子只能考虑放在某星期日或节假日的前一
天。这样做可以使发现存款失窃的时间延迟至少二十四小时,从而赢得潜逃所绝对
必需的领先时间。由于邮局是六点关门,就有可能赶上开往瑞士或法国的晚班直达
快车,此外,十一月天黑得早也是一个有利条件。十一月为旅游淡季,差不多可以
确有把握地预计,夜间列车在奥地利境内行驶时,车厢里我们的隔间内再无别的乘
客,这样一来,报上登出失盗消息后便很难找到证人提供外形描述。如果进一步考
虑,那么国庆节(邮局休息)前一天,即十一月十日是个特别有利的日子,因为选
定这一天,到达国外就是一个工作日,其优点是可以不大引人注目地购置第一批物
品,进行化装和改装。这样看来,似应尽可能隐蔽地拖延邮局各种收入款项的上交
日期,以便采取行动时获得尽量多的钱。
2) 动身出走:毫无疑问,出走必须分头进行。我们两人都只买短程票,先买
到林茨,从林茨又只买到因斯布鲁克或边境,从边境再买到苏黎世。看来你必须多
提前几天购买去林茨的车票,或者最好由我代买,以便售票员(他无疑是认识你的)
无法提供你真正的去向。关于其他掩人耳目、消灭痕迹的做法详见第二章。我在维
也纳上车,你在圣珀尔膝上车,列车在奥地利行驶的整整一夜我们不交谈一句话。
考虑到以后的追查,这样做非常重要,可以避免有人知道或猜到本案有同案犯,这
样一来追查工作便始终只是针对着你一个人、你的姓名、你的个人特点进行,而不
会怀疑到我们在外国扮演的那对夫妻了。另外,列车进入外国境内以后相当长一段
时间,仍需在列车员和其他官员面前避免露出任何表明我们是一起旅行的迹象。只
有边境检查员例外,因为我们要出示共同的护照。
3)证件:当然最好除我们的真护照以外再弄到假护照。然而现在没有时间了。
可以等到国外再设法。但是,在任何边卡当然决不能亮出霍夫莱纳这一姓氏,相反,
我作为完全清白无辜的公民,则可以在任何地方填写我的真实姓名。我要在我的护
照上作一点小小的改动,以便将你的名字和照片加进去。橡皮公章我可以自己制作,
我从前是学过木刻的。 此外,我还可以将我的姓氏法尔纳的首字母F稍加涂改(我
查看过了,完全是可行的),使它看起来和K没有什么区别,而变成姓“卡尔纳”,
这样一来,即使以后出现我现在认为是不可能的那种情况(见第二章),这个姓氏
也会把人引到一个完全无关的方向去。改动过的护照就是以夫妻面貌出现的我们两
人的共同证件,它只需使用到我们将来在某一海港城市弄到假护照时就足够了。如
果钱够用,两三年内办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4) 款子的携带:行动前最后几天要千方百计采取措施,尽可能做到把钱都换
成大票,一千先令或者一万先令面额的,以减轻行动时的负担。这大约五十张到两
百张钞票(视一千先令钞一百先令钞的多寡而定),在旅途中由你分散装在皮箱、
皮包里,或者至多再缝一部分在帽子里,用这个办法应付目前手续比较简单的海关
检查显然是足够了。沿途我将在苏黎世车站和巴塞尔车站兑换一批钞票,这样我们
到达法国时已带有外币,不必在那里某处为购置第一批必需品而过于引人注目地去
兑换大量奥地利货币了。
5) 逃亡的第一站:我建议定为巴黎。它的优点是毋需周折,一趟火车直达,
从而能在事发前十六小时、张榜缉拿前大约二十四小时就已抵达那里,而且有一定
的时间置备必要物品进行改装和完全改变外貌特征(这一点将只涉及你)。我能说
一口流利的法语,所以我们可以避开专为外国旅游者开设的旅馆,而到一家郊区旅
店去投宿,这就不太引起注意了。巴黎的优点之一是过往旅客特别多,因而对个别
人进行监视几乎是不可能的,另据朋友告诉我,巴黎对申请居留的规章执行起来也
比较随便,不像德国那么严,那些德国房东,甚至整个德国民族,都是生性喜欢刨
根问底,事事要求一丝不苟的。此外,德国报纸对一件奥地利邮局盗窃案大概也会
比法国报纸报道得更详细些。等到报上登出第一批消息,我们很可能又已经离开巴
黎了(详见第三章)。
二 灭迹
最重要的是必须给当局的追查制造困难,尽可能将其视线转移到错误的方向,
任何虚假的踪迹都可以延缓追查工作的进度,而事过若干天之后,关于作案人外貌
特征的描述就会在国内外,特别是在国外完全被遗忘了。因此,一开始就充分估计
到当局可能采取的一切措施并据此作出相应的对策,就是至关重要的了。
按常规,当局将从以下三方面开展其追查工作,1)彻底搜查住宅,2)向所有
熟人进行查询, 3)追查同谋者。因此,仅销毁家里的全部证据是不够的,必须采
取进一步措施打乱侦破工作的步调使之走入歧途。这方面的措施包括:
1) 护照签证:任何刑事犯罪一经发现,警方都会立即向所有外国领事馆进行
调查是否近期曾为嫌疑犯签发过入境签证。 本案的在逃嫌疑犯为H①。由于我不是
用H护照, 而是以我自己的名义去申请法国签证(关于我参见本章第五节),这样
做我至少暂时不会引起怀疑, 所以,根本不去为H护照申请签证实际上也就行了。
然而因为我们想把警方的追踪活动引向东方,我将用你的护照为你申请罗马尼亚入
境签证,其结果自然是,警方的追踪搜查将首先集中在罗马尼亚方向以至整个巴尔
干半岛方面。
①H,即霍夫莱纳(Hoflehner)。
2) 为了增强警方这一推测,你最好在国庆前一天向布加勒斯特发一封电报给
布兰科·里克济奇①——布加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