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我适应不了,心里常常发慌,夜里睡不着觉——当然,这你一点不知道,你是躺
下就着的。只要给我一个星期像你一样没有神经衰弱的毛病,我就心满意足了!我
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星期——够了,足够、足够了!至于这姑娘嘛,我们也已经
尽到了责任,对得住玛丽了。我们把她请来,她玩的很好,甚至好了过头,休息得
不错,现在该结束了。我在这件事情上是问心无愧的。”
“对,可……可你这样急急忙忙究竟想到哪里去呢?”
“到因特拉肯①去!那里的空气不那么稀薄,我们还会在那里遇上林西家两口
子,在轮船上我们谈得多投机啊!这才是好朋友呢,哪里像这里这帮乱七八糟的家
伙。他们前天刚给我来信叫我们去。要是我们明天一早动身那中午就可以同他们在
一块儿吃午饭了。”
①因特拉肯,瑞士伯尔尼州气候宜人的疗养地。
安东尼还是有点不大乐意。“什么事都老是这么急急忙忙的!明天就走,有这
个必要吗?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呢!”
然而不多一会儿他就屈服了。每次总是他让步,这是因为老经验告诉他,克莱
尔一旦决心做什么,就非坚持办到不可,一切顶牛全都是白费气力。另外,他自己
是怎么都行。独善其身的人,对外界的反应是不敏锐的;是同林西夫妇还是在这里
同古根海姆夫妇打扑克,窗前的山峰是叫施瓦茨霍恩还是叫韦特霍恩,住的旅馆叫
皇宫还是叫星空,对于这个冥顽不灵的老头实际上都差不多,他只是希望不要吵架
罢了。所以,他现在也只是顶了一会儿就罢手,然后耐心地听着克莱尔给门房打电
话发出各种吩咐,笑嘻嘻地看着她急急忙忙地拿出箱子,带着莫名其妙的心急火燎
的神情,把一件件衣服匆匆摞起来。接着他点燃了烟斗,到对过房间打他的扑克去
了。一洗牌、发牌,就再也不想走与不走的事,再也不想他的妻子,也更想不到克
丽丝蒂娜了。
当宾馆里的客人们,不论是沾亲带故的还是非亲非故的,正在那里为克丽丝蒂
娜的到来和即将离去而激动、絮叨时,埃尔金斯勋爵的灰色小轿车正迎着山风呼呼
驶向蔚蓝色的深山幽谷,它既大胆又灵巧地拐过了那许多白色的急弯,向下思加了
驰去: 舒尔斯…塔拉斯普①已经不远了。埃尔金斯勋爵之所以邀她出游,可以说是
想当众宣布要把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他原本打算稍稍兜一下风便带她回来;然
而当他此刻看见她背靠座椅坐在自己身旁,兴高采烈地娓娓而谈,那双娇憨的眼睛
里映照着辽阔的蓝天时,他还是觉得,现在来腰斩她这段欢愉的时间,同时也是腰
斩他自己的美好时光,实在太没有意思了。于是他向司机发话继续向前行驶。千万
别回去得太早了,老人想,一边情不自禁地、慈爱地轻轻抚摩她的手,她什么时候
知道这事都为时不晚哪!不过,倒是应该及时提醒她注意一下,应该用委婉的方式
让她先有个思想准备,知道这伙人会怎样对待她,以便在他们突然翻脸不认人时不
至于太痛苦了。于是,他在谈话中一有机会就暗示她枢密顾问夫人如何居心叵测,
又婉转地告诫她提防她那位小个子女友;但是,天真善良的克丽丝蒂娜以她那青年
人的满腔热情和率直的轻信,竟还在为她最凶狠的敌人作辩护:枢密顾问老夫人是
多好的人啊,真是令人感动,她对谁都那么关怀备至;说到曼海姆姑娘嘛,埃尔金
斯勋爵哪里知道,她是多么聪明、活泼,又多么风趣呀,也许她在他面前是感到胆
怯吧。总而言之,这里所有的人对她都那么亲切友好、笑脸相迎、心地善良,说真
的,她有时确实感到害羞,深感自己对这一切受之有愧。
①舒尔斯…塔拉斯普,下恩加了疗养地,有著名的矿泉。
老人低下头,注视着他的手杖的尖端。自从战事爆发以来,他对人、对各大国
颇为寒心、大失所望,因为他看到他们施不义于他人和别国,看清了他们是那样自
私自利、 冷酷无情、 鼠目寸光。在伊普雷的泥淖中,在苏瓦松郊区的一个石灰窑
(那是他儿子阵亡的地方)旁,他青年时期信奉过的约翰·斯图亚特·穆勒①及其
弟子们的理想主义,即对人类道德使命和白种人灵魂高尚的信仰,也一同被彻底埋
葬了。他厌恶政治,对俱乐部里冷冰冰的社交活动、正式宴会上的装模作样十分反
感;自从儿子死后他就一直在避免结识新交;在自己这一代人身上,那种冥顽不灵、
闭眼不看现实的死硬态度,那种墨守成规、不善于重新学习以适应从战前到新时代
的转弯的顽固哲学,使他非常痛心;而青年一代身上那种轻浮的、不知天高地厚的
狂妄自大则使他生气。可是在这个少女身上他第一次看到笃信,看到了深沉、神圣
的感恩之心,看到她仅仅由于自己处于青春年华就对造物主充满了感激之情。在她
身边他懂得了,上一代人从痛苦的经验中得来的对人生的全部不信任态度,幸而对
下一代人还是陌生的、不起作用的,任何新的青年一代要沾染上这种思想都还需要
从头来。他欣喜地感到:哪怕对别人的点滴恩情她都由衷地感激,这是多么美好的
情感啊!这时他胸中升起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甚至达到了痛苦程度的热望:
但愿这无比美好、暖入心胸的情感能有一部分温暖一下自己的生活,甚至最好让它
同自己完全联结在一起!他想,我兴许可以保护她若干年,也许在我的保护下她永
远不会(或者很晚才会)知道人世间的卑鄙——那种在某一个名字面前点头哈腰,
而把穷人踩在脚下的卑鄙行径。啊——他看着她的侧面:这时她刚刚像孩子似地张
开了嘴,大口大口吸着迎面呼呼吹来的新鲜空气,眼睛闭着——老人心想,只要让
我过上几年青年人的生活我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当她带着感激的神情转向他,又
开始娓娓而谈时,老人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听,因为这时他蓦地感到勇气倍增,他在
考虑着怎样以最委婉的方式利用这也许是最后的时机,试探一下她是否对自己有点
情意。
①约翰·斯图亚特·穆勒(1806…1873) ,英国经济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功
利主义者,鼓吹资产阶级的民主自由。
在舒尔斯…塔拉斯普他们喝茶小憩。 然后,在林荫大道的一条长椅上坐着闲谈
时,他小心翼翼、转弯抹角地开始他的追求了。他说,他有两个侄女住在牛津,年
龄和她相仿,假如她愿意去英国的话,可以在她们那里居住;有幸邀请她去同侄女
们住在一起,是一件他感到十分快慰的事,而如果她不讨厌他的陪伴,当然啰,这
是个老头子做伴啦,那么,他将非常愉快地带她去游览伦敦。只是一件,他当然不
知道她是否下得了决心离开奥地利到英国去,不知道她是否家乡有事离不开——唔,
他的意思是说:是否有什么她觉得不忍割爱,从内心里感到难舍难分的事,话说得
是够明白的了。然而,克丽丝蒂娜此刻正沉浸在洋溢的热情中,竟一点没有明白老
人的用意。啊,不,没有什么事,她多么想到世界上其他地方去看看啊,听说英国
非常美;关于牛津,还有牛津那有名的赛艇,她听过的多了,人们都说没有哪个国
家体育活动这样普及,没有哪一处青年人能玩得这么痛快!
老人的脸色阴沉下来了。她说了半天,竟连一个字都不提他!她只想到了她自
己,只想到自己是年轻人。他的勇气丝毫也没有了。不,他想,把一个充满青春活
力的年轻人关在一座古堡里,让人家陪伴一个老头子,这简直是犯罪!不,别去碰
钉子了,别出丑了,同她告别吧,老头子!你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太晚了!
“我们该回去了吧?”他问道,声音突然完全变了,“我担心晚了凡·博伦夫
人会着急的。”
“好的,”她回答,接着又兴致勃勃地说,“我们玩得真是太尽兴了!这里的
一切都是那么美,独一无二的美!”
第十一章
在车里,老人坐在她旁边不怎么开口了,他在为她悲伤,也在为自己悲伤。然
而她却一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她睁大眼睛,眺望着
车窗外的景色,热血在晨风扑打的面颊底下快活地奔流着。
当他们的车来到宾馆门前时,正好响起锣声。她充满感激地同敬爱的老人握手
告别,连蹦带跳地跑上楼去换衣服:现在她已经是动作异常敏捷、自如了。初到那
几天,每次梳妆更衣她都害怕,每次都要犯愁、感到吃力,当然同时每次也都使她
激动万分、欣喜若狂。她一再为镜中那个宛如从天而降、实际是她自己摇身一变而
成的花枝招展的美人惊叹不已。如今她已经习以为常,知道自己每晚都是美丽的,
都是优美时髦、珠光宝气的了。现在,一两个敏捷的动作,那色彩艳丽、宛如轻纱
的连衣裙便飘拂着从她挺拔的胸脯上滑下,在红红的嘴唇上又稳又准地再抹上一道
口红,又一摆头把头发甩正,再刷地围上一条围巾,这就齐了。瞧,她过这寄人篱
下的豪华奢侈的生活,竟已自然得跟在自己家里完全一样了!再扭身回头看一眼镜
中那个我吧:唔,真好!太满意了!这样想着,她飞也似地一阵风跑到姨妈房间去
约她一块吃晚饭。
但是,来到房门口她惊愕地愣住了:屋里乱七八糟,各种东西都翻腾出来,箱
子已经装满一半,鞋、帽及其他衣物散乱地堆在圈手椅上、床上和桌上,这平日井
井有条的房间,现在是乱得一塌糊涂了。姨妈穿着睡衣,正在用膝盖帮忙使劲关一
只很难关上的箱子。“这……这是怎么回事呀?”克丽丝蒂娜惊叫起来。姨妈故意
不抬头看她,而是涨红着脸,气呼呼地继续压箱子,一边哼哼着宣布说:“我们要
走……哼,这该死的箱子……怎么老是盖不上……我们要走了。”
“哦,多会儿走?……怎么回事?”克丽丝蒂娜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这时她
已经无力支配自己的筋肉活动了。
姨妈又用拳头使劲砸了一下箱锁,这回总算吧嗒一声关上了,她喘吁吁地站了
起来。
“是啊,实在是有点可惜,我也觉得很遗憾啊,克丽丝特!可我一开始就说过,
安东尼不能适应这高山地区的空气。对老年人来说,这样的空气已经不适合了。今
天下午他的哮喘病又发作了一次。”
“我的天!”克丽丝蒂娜迅速迎向老姨爹,他这时正好带着一脸懵然无知的神
情从里间走出来。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大为震惊地、柔情脉脉地拉住他的手。“你
身体怎么样了,姨爹?但愿已经好些了吧?天哪,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呀,如果知道
我决不会出去玩的!不过说老实话,你现在气色真的又挺不错了;是不是呢,你一
定感觉好些了吧?”
她六神无主地看着他,这惊慌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她完全失去了自制。但
是,这时她还不清楚她也该走了。她现在只想着一件事,这就是:善良的老人病了。
她只明白这一点,她是在为他,而不是为自己感到惊慌。
完全同平时一样健康、一样不爱动感情的安东尼,在她这副真心诚意、充满柔
情地为自己担惊受怕的动人模样面前,深深被打动了,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现在
他才逐渐明白自己将要被卷进去的是一出多么令人难堪的笑剧。
“唉,哪里话,亲爱的孩子,”他咕哝道(真该死,克莱尔为什么要把我推出
来做挡箭牌呢?),“克莱尔这个人你是了解的,她就是喜欢夸大其词。我没有哪
里不舒服,而且要是依了我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呆下去的。”妻子简直是莫名其妙
地编造这个谎话,使他感到恼火,为了发泄怒气,他几乎是粗暴地补充说:“克莱
尔,你倒腾来倒腾去干什么,能不能先撂一下?时间还多的是嘛。难道我们不要同
这好孩子愉愉快快地过一过这最后一个晚上吗?”可是克莱尔仍不停地忙活着,一
句话也不讲;看来她是害怕那无法回避的事:向克丽丝蒂娜摆明真情、作出解释;
安东尼则使劲往窗外看(她这叫自作自受,我是爱莫能助了!)。位于他们两人中
间的是克丽丝蒂娜,她像一个讨厌的、多余的人,默默无言、心烦意乱地站在这间
乱糟糟的屋子里。出事了,这她心里清楚,出了一件她现在不明白的事。一阵刺眼
的闪电已经过去,现在她的心怦怦乱跳,等着那随之而来的雷鸣,可这雷声却左也
不来右也不来。然而它是一定要来的。她不敢问,也不敢想,但全身每一根神经都
感觉到出了大事。他们老两口吵架了吗?是不是纽约来了什么坏消息?也许是交易
所里出了问题,或者姨爹的商号怎么样了?要不就是银行倒闭了,现在不是每天都
能在报上看到这类消息吗?还是姨爹真的旧病复发了,仅仅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才瞒
着她?为什么他们老是让我这样站着,我究竟在这里干什么呀?不管她怎么想,他
们仍什么动静也没有,有的只是沉默、没有尽头的沉默,有的只是姨妈那些纯粹多
余的忙活、姨爹焦躁的来回踱步和自己胸中那颗七上八下突突乱跳的心。
终于——救星来了!——听见了敲门声。收拾房间的侍者走进来,跟着又进来
一个,手里捧着洁白的台布。使克丽丝蒂娜吃惊的是,他们开始收拾桌上的烟灰缸
和烟盒了,然后又颇为费事地慢慢把干净的桌布铺上。
“你听我说,”姨妈总算开金口了,“安东尼觉得今晚我们还是在楼上房里吃
饭好些。我讨厌告别时那些没完没了的俗套,讨厌别人问这问那,上哪儿呀,去多
久呀,另外我的衣服也差不多全收起来了,安东尼的礼服也装到箱子里去了。再就
是,你瞧——在这里我们反倒可以更清静、更舒服地坐坐。”
几个侍者推着送饭菜的车子进来,从镍制托盘上把菜肴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