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则完全无拘无束地同他们说东道西了;是呀,这里每个人不都对她非常热情吗?
你还害怕什么呢?过一阵,姨妈来了,她看到自己的被保护人如此得宠,很是高兴,
听到别人在她头上冠以“封·博伦小姐”这一美称,则宽厚地微笑着向她挤挤眼睛。
最后,她提醒说她俩该一起去散步了,而姨爹是整个下午都要打扑克的。来到外面
一看,哟,这还是昨天那条街吗?或者仅仅因为自己的心胸由狭小变为开阔,所以
看什么都更明亮、更喜气洋洋了呢?不管怎么说,克丽丝蒂娜觉得眼前完全是一条
新的路。这条路她已经走过一遍,然而当时似乎是两眼蒙着纱,现在则觉得景色更
加绚丽多姿、更加充满节日气氛,仿佛群山又升高了许多,草地也更加葱郁翠绿,
或者更加汁液饱满,空气更加晶亮洁净,而所有的人也都变得更加美丽,眼睛更加
明亮,对她更为和颜悦色、更加亲密无间了。从昨天以来,一切都不再那么陌生了;
自从她得知这里的旅馆没有哪一家比她住的这家更漂亮以来,她看这些高大的旅馆
建筑群对就总带着一定的自豪感,看商店的橱窗陈列时,也开始带着一种行家里手
的眼光;自从她自己也乘坐过一辆十分华贵的小轿车以来,她就感到街上小轿车里
那些身材修长、满身香水的太太们不再是那样高不可攀,不那样完全属于另一个更
高的等级了。她已不再觉得自己置身她们之中矮了一截,而是情不自禁地模仿起身
材健美的少女们那轻捷、洒脱、矫健的步子来。在一家甜食店里她们稍事休息:在
这里,姨妈再次对克丽丝蒂娜竟那样饕餮大嚼感到惊异。这究竟是因为这特别消耗
体力的山区空气呢,还是因为人的激越感情真是一种化学上的燃烧反应,那烧尽的
力量需要重新得到补充?不管怎么说,她毫不费力地就着巧克力大口大口将抹满蜂
蜜的三四个面包一扫而空,接着又把一大堆巧克力糖果和白花花的奶油点心吃个精
光。她有一种感觉:似乎可以就这样不停地吃下去、说下去、看下去、享受下去,
似乎她在经受了各种各样的苦难之后,现在得用这种狼吞虎咽地满足肉体需要的方
式来弥补几十年积累下来的饥饿,填炮多年来食不果腹的辘辘饥肠,时不时她感到
邻近几张桌旁有些男人用善意的、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她,这使她下意识地挺起胸,
昂起头,对于这种好奇的探询,她报以嘴边挂起的一丝微笑,那神态也似乎在好奇
的询问着:你们这些对我有好感的人都是些什么人?我自己又是什么人啊?
①封·博伦(Von Boolen) , 这里,德国工程师将荷兰普通姓氏中的“凡”
(van)误解为德国贵族姓氏的“封”(von)了。
②克虏伯·博伦(1870…1950) ,德国钢铁工业垄断资本家,全名为克虏伯·
封·博伦·翁德·哈尔巴赫。
六点钟,她们在又买了一些日用品之后回到了宾馆。原来姨妈发现她还缺不少
零碎东西。这位和蔼可亲的施主,一直很开心地看着少女身上从拘谨胆小、畏首畏
尾到落落大方、热情奔放这一令人吃惊的变化,现在她轻轻拍了拍外甥女的手说道:
“现在你可以帮我解决一个难题了!你有勇气吗?”克丽丝蒂娜笑了。这个地方会
有什么难题呢?在这个云雾之中的人间乐园里,哪件事情不是轻而易举的?“唔,
你可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这是去闯龙潭、入虎穴呢,你得小心翼翼地设法
把他给我从巴克拉①中拽出来。你可得记住,要小心谨慎,要是惹恼了他,他会咕
哝个没完的。不过我不能惯着他,大夫嘱咐过,饭前一小时他必须吃他那些丸药的。
再说,闷在屋子里从四点到六点打两个钟头扑克也足够了。他们在二楼一百一十二
号,那是沃尼曼先生住的一套房间,他是一家生产汽油的大托拉斯的股东。你到那
里敲敲门,进去后只用对安东尼说是我派你来的,他就什么都明白了。说不定他会
先顶你一句——啊,不会的,他不会对你使性子!对你他还是给面子的。”
①巴克拉,欧洲流行的一种纸牌赌博。
克丽丝蒂娜接受这个任务并不太乐意。姨爹打扑克这样着迷,为什么偏偏让她
去打搅他呢!但她不敢违抗姨妈。走到那里,她轻轻敲了几下门后就推门进去了。
埋头打牌的先生们无一例外地抬起头来看她,看来年轻姑娘闯进这间屋里来是相当
稀罕的事情。克丽丝蒂娜看见抽板拉出、呈长方形的桌子铺着绿色的台布,上面摆
着一长串奇怪的方块和数字。 姨爹见了她先是一惊,随后就哈哈笑起来。“Oh,I
see①, 准是克莱尔教唆你来干这份差事的!她拿你当枪使呢!先生们——这是我
的外甥女!我太太派她来叫我们收摊子了;我建议,”(说到这里他掏出怀表看了
看)“再来十分钟,一分钟也不超过,这你批准吧?”克丽丝蒂娜微笑着,不知该
说什么。“唔,好吧,一切后果由我承担好了,”安东尼为了在诸位在座的绅士面
前显示自己的权威而洋洋得意地说,“现在你什么话也别讲了!快坐在我后面,给
我增加点牌运。今天我的牌风有点不顺呢。”克丽丝蒂娜怯生生地在他侧后方坐了
下来。对他们玩的这一套她是一窍不通的。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件有点像铲子又有点
像雪橇的细长玩意儿,从这里面抽出牌来,嘴里说了句什么,于是白色、红色、绿
色、黄色的赛璐珞圆筹码便从这里跑到那里,又从那里跑回这里,一个小耙子把它
们拢成一堆,这真够没意思的。克丽丝蒂娜暗想:这样有钱、这样高贵的人,还为
了赢这些小圆片而赌博,真是可笑;可是同时她又感到自豪:自己能坐在姨爹身后,
在他那宽大的身影下观牌;能坐在这些肯定是世界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身旁!说他们
是世界上的大人物,只要看看他们手指上的大钻戒,看看他们用的金光闪闪的铅笔,
看看他们威风凛凛的面容,再看看他们那有力的拳头就行了,你可以清楚地想像出
这些拳头在重要会议上像铁锤一般猛击桌子时的情景!克丽丝蒂娜怀着敬意,一个
接一个细看他们,一点也没有注意看他们玩的她根本就不懂的牌戏,所以,当姨爹
突然回头问“我该不该应他”时,她一时瞠目结舌回答不出来,有一点她已经明白,
这就是:有一个人是坐庄的,他同其余所有的人对赌,也就是说他的输赢是很大的。
她应不应该给姨爹肯定的回答呢?从心里讲,她真想轻轻说一声:别,千万别应他!
这样可以不担风险。但是她又羞于表现出胆小怕事的样子,于是就结结巴巴、吞吞
吐吐地说了声“就应吧!”“好,”姨爹乐呵呵地说,“成败全由你负责了,赢了
我们两人对半分。”那莫名其妙的出牌、吃牌又开始了,虽然她对此一窍不通,但
却似乎感到姨爹快赢钱了。他的动作变得利索起来,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咕噜声,看
他玩牌那劲头,真是眉飞色舞、乐不可支!最后,当他把那个雪橇样的东西传给下
一个牌友时,转过身来对她说:“你给我出的点子太好了。我们说话得算数,对半
分,这是你的一份。”说着便从面前的一大堆筹码中扒出一些来,共有两个黄的、
三个红的和一个白的。克丽丝蒂娜笑着接过了筹码,什么也没有想。“还有五分钟
时间,”表放在面前桌上的老先生说,“快打,快打,别借口累了就磨磨蹭蹭!”
五分钟很快过去,大伙儿站起来,忙着扒拉、兑换筹码。克丽丝蒂娜把她的那些筹
码放在桌上,然后就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等着了。这时姨爹喊道:“喂,你的筹码
怎么放在那里?”克丽丝蒂娜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向姨爹走过去。“你倒是去兑换
出来呀。”克丽丝蒂娜仍然不明白,于是他把她领到牌友中一位先生处,这位先生
匆匆看了筹码一眼,说了声“二百五十五”,就把两张一百法郎券、一张五十法郎
券和一块沉甸甸的银币递给她。克丽丝蒂娜惊呆了,怔怔地看着绿色桌子上这笔并
不属于自己的钱愣了一会儿,然后踌躇不决地看着姨爹。“你倒是拿着呀,”他简
直有点生气了,“这不是你的一份吗!快收起来走吧,我们得准时呢。”
①英语:呵,我明白了。
克丽丝蒂娜胆战心惊地把这几张钞票和那块银币攥在手里,她的手指痉挛着抽
缩在一起,她还不能相信这件事。回到楼上自己屋里以后,她六神无主地盯着这两
张突然自天而降的彩虹色长方纸片瞧了又瞧、看了又看。二百五十五瑞士法郎,她
迅速换算了一下,这大约合三百五十先令——在家里她须工作四个月,三分之一年,
才能挣到这么些钱,她必须每天从八点到十二点、从两点到六点坐在办公室里,不
得迟到早退,而这里呢,却不费吹灰之力,闲坐十分钟这些钱就流进自己的钱包了。
这事竟然是真的,可能吗?这能说是公平合理的吗?真是不可思议!然而钞票明明
在手上,货真价实,沙沙作响,确是属于她所有,姨爹说了,是她的,是属于她的
新我的,是属于这个新人、她身上这个不可思议的新人的。这几张刷刷响的钞票啊,
她还从来没有一下子占有过这么大一笔钱呢!当她又是心惊胆战、又是爱不释手地
把这几张窸窣作响的钞票锁进箱子里藏起来时,一种半是惊恐、半是快乐的混合感
觉便沿后脊梁嗖嗖地传遍全身,麻酥酥、凉飕飕的,一直深入到骨髓里,心里直发
毛,仿佛这钱是偷来的一样。难怪啊,她的良知怎么也不能完全理解这无法调和的
两件事:这许多钱分量多么沉重,在家里是要靠节衣缩食、兢兢业业、一个硬币一
个硬币地辛辛苦苦积攒才能获得的,而在这里,它们却呼啦啦一下子就轻飘飘地飞
到你手心里来了;一种像罪犯作案一样的既心虚胆怯又蠢蠢欲动的心情,使她方寸
顿乱,惴惴不安,心神不宁,这种心情一直延伸到她情感最深处那些下意识的领域。
她内心里也有一个愿望,想探索一下原因,然而没有时间考虑这些问题了,她现在
必须穿衣服,必须从那三件高级连衣裙中挑选一件穿上,然后再下楼到大厅里纵身
跳入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挥金如土的花花世界中,去享受、去体验、去陶醉。
人的名字有一种神秘莫测的点石成金的力量,犹如手指上戴的戒指那样,起初
它只是随意加在人身上,同人没有必然联系,也不向人提出什么要求,然而,在人
还没有意识到它的神奇力量时,它就逐渐向人的内心伸展,钻进人的皮肉,最后同
人的精神生命休戚与共地紧紧联结在一起了。在听到别人称呼自己“封·博伦”小
姐的最初几天,克丽丝蒂娜还只是暗暗好笑(哈,你们不知道我是谁!你们哪里知
道我的底细呢?),她戴着这顶桂冠,就像在假面舞会上戴假面具那样轻松愉快。
可是不久之后她就忘记了这场原本无意的骗局,开始自己欺骗自己,居然心安理得
地做起那个她在这里扮演的人物来了。最初听到人们用贵族姓氏称呼她,把她当成
一位外地来的阔小姐,她还觉得有些尴尬,过了一天,这贵族姓氏在她耳朵里已经
变成甜蜜蜜、美滋滋的,再过两天,听起来就完全习以为常,不感到丝毫异样了。
有一次,一位男宾问起她的名字,她觉得克丽丝蒂娜(在家时甚至叫克丽丝特)未
免小气,同现在加在自己身上的贵族头衔颇不相称,就大着胆子回答了一个“克丽
丝蒂安娜”,这样一来,她就在每张餐桌上,在整个宾馆中以“克丽丝蒂安娜·封
·博伦”闻名了。人们这样介绍她、这样问候她,于是她逐渐习惯了这个名字,完
全像她逐渐习惯了新房间,习惯了房里柔和的色调和光亮如镜的桌椅,习惯了宾馆
中花钱无需多问的豪华而轻松的日子,习惯了这具有诱人魔力、令人陶醉的迷梦一
样。这个富贵梦是一张网,由数百颗珍珠玉佩织成,将她摄在里面网住了。如果某
个知情者现在突然称她霍夫莱纳女士,那么她是会像梦游者一样猛吃一惊,从屋脊
上跌落下来的——这个新的姓名就这样同她完全血肉相连,而她也就满心确信自己
成了另处一个人,成了她现在扮演的那个人了。
但是,难道她不也确实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变了样?难道这巍巍阿尔卑斯山的空
气不是千真万确地向她的血管里输入了新的压力,这比往常更为丰富、更加充裕的
养料不是更好地滋润了她血液中的细胞?不可否认,克丽丝蒂安娜·封·博伦同她
那位灰姑娘姐姐女邮务助理霍夫莱纳相比,确实是不一样了,她更年轻、更富有朝
气,而且几乎没有哪一点同原来相像了。高山的阳光,将她那久久不见太阳而十分
苍白、毫无血色的皮肤晒成印第安人一般的棕色,她脖颈昂然挺直,穿上新衣裳后
自然而然地出现了新的步履和体态,身上每个关节都变得灵活而轻巧,腰肢也变得
柔软而富有青春的魅力,每走一步路都焕发出自信的风采。大量的户外活动,使她
的身体出奇的精力饱满,跳舞又使身体灵活柔韧,于是,这新爆发出来的活力,这
意外出现的第二次青春年华,总是跃跃欲试,处处想显一番身手,这是必然的,因
为在起伏的胸脯下面,那颗心跳得异常猛烈,她无时不感到心潮激荡,汹涌澎湃,
巨浪滔
无时不觉得浑身筋骨在伸展,肌肤在绷紧,每根神经都触了电似地处于极度的
兴奋之中,直至指尖发痒——这是一种生疏的、崭新的、强烈的乐趣。安安静静地
坐着,慢条斯理地做事,对她来说突然变得异常困难了。她老是需要驱车出游,需
要欢蹦乱跳;她总是像一阵风似的在房间里穿梭,老是忙个不停;她不断被好奇心
驱使着,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跑到那儿,出出进进、上楼下楼,并且永远不是
一步一级,而总是一步跨三级,总觉得似乎慢一点就会耽误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