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遭人怀疑的。难道自己不是准备这样漫无边际地继续闲聊下去吗?难道自己不是准备不把关键的棘手的话题谈出来而了结吗?
19
他们两人过了桥。小河的水位上涨了。在奔流着的呈泥土色的河水里,无数的水草顺着流水方向漂流,透过水面可以望及恍如若隐若现的新鲜的绿色丰盈的头发。他们穿过竹林,来到可以了望见大片水淋淋的雨后的庄稼地的小路上,三郎驻足,摘下了麦秸帽。
“那么,我走了。”
“去寄信吗?”
“是。”
“我有话跟你说哪。呆一会儿再寄嘛。”
“是。”
“到大街上,熟人很多,碰见太麻烦。咱们就到公路那边去,边走边谈吧。”
“是。”
三郎的眼睛里泛起了不安的神色。平素那么疏远的悦子,今天对自己竞如此的亲切,他感到悦子不论是话语还是身体都这样贴近自己,这还是头一遭。
他穷极无聊,把手绕到背后。
“背上怎么啦?”悦子问道。
“哦,昨晚祭祀结束后,脊背受了一点轻伤。”
“痛得厉害吗?”悦子皱着眉头问道。
“不。已经全好了。”三郎快活地答道。
悦子心想:这年轻人的肌肤简直是不死之身嘛。
小路的泥泞和湿漉漉的杂草,把悦予和三郎的赤脚给弄脏了。
走了不一会儿,小路愈发狭窄,不能容纳两人并肩而行了。悦子稍撩起和服下摆走在前面。突然,一阵不安袭上心头,她想:三郎是不是没有在自己的后面呢?她想呼喊他的名字,但又觉得呼唤名字或回过头去都是不自然的。
“那不是自行车吗?悦子回头这么说道。
“不是。”
三郎不知所措似的神情历历在目。
“是吗?刚才好像听见了铃声。”
她垂下了视线。三郎的粗壮的大赤脚和她的赤脚一样都被泥泞弄脏了。悦子感到满足了。
公路上依然没有汽车的影子。而且,混凝土的路面早已干了,只在这里那里留下了倒映着渡状云的水洼,好像是用白粉笔描画似的一道鲜明的线,隐没在顶着浅蓝色黄昏天空的地平线上。
“美代怀孕的事,你知道了吧?”悦子一边与三郎并肩行走,一边说。
“哦,听说了。”“听谁说的?”
“听美代说的。”
“是吗?”
悦子感到心跳加速了。她终于不得不从三郎的嘴里听到了对自己来说是最痛苦的事实。在这决心的底层仍然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希望,这促使她寻思:也许三郎掌握了确凿的反证呢?譬如,美代的对象是米殿村的某青年,这男人是个臭名昭著的流氓;譬如,尽管三郎屡次忠告美代,可美代就是不肯听这种忠告…一又譬如,同有妇之夫的农业工会职员犯的错误;等等。
这些希望与绝望,以现实的姿态交替地浮现在悦子的眼前。她畏惧于这个姿态的精神状态,促使她眼前的质问无限期地推迟触及核心的问题。这些东西,宛如潜藏在雨后清爽的大气中的无数快活的微粒子,宛如急于向新的结合雀跃的无数的元素。她的鼻腔里都嗅到这些东西透明的动向,尽情地领略开始发烧的脸颊肌肤的气息。两人沉默良久,继续在渺无人影的公路上行进。
“……美代的孩子…”悦子冷不防地说,“美代的孩子的父亲是谁?”
三郎没有回答。悦子等待着他的回答。他还是没有回答。沉默到了一定程度,势必带有某种意义。对悦子来说,等待这带有某种意义的瞬问,是难以忍受的。她闭上眼睛,又睁开了。毋宁说,不正是她自己被问住了?……悦子偷看了一眼低头的三郎的侧脸。他的侧脸在麦秸草帽下形成顽固的半面阴影像。
“是你吗?”
“是。我想是的。”
“你说‘我想是的’,是‘也许不是’的意思吗?”
“不。”三郎绯红了脸。他强作的微笑只扩展到某一角度就收住了,“就是我。”
面对这不尽兴的回答,悦子咬紧了嘴唇。她以为三郎的否定,哪怕是笨拙的谎言,一时的否定,也是对她应有的礼貌。在这难以取睫之中,她失去了自己所寄托的仅有的希望。悦子的存在,倘使在他的心中占有一定的位置,那他就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坦白交代出来。根据谦辅和弥吉的断定,她也大致认定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实了。可是,她想知道的,不是三郎是孩子的父亲这个事实,而是想把更多的赌注押在可能否定这个事实的三郎的羞怯和恐惧上。
“是吗?!”一悦子疲惫似的说,话语有气无力,“所以,你是爱美代的哕?”
三郎最难理解的是这句话了。对他来说,这句话仿佛是距自己很遥远的、特别定做的、属于奢侈的词汇的。这句话里似乎有什么剩余的东西,不切实的和超出限度的东西。虽说他和美代联结在一起,是一种切实的关系,但不一定是永恒的关系。正因为这种关系是被放置在一个半径里才不得不互相联结在一起,一旦脱离半径之外,就会像再也不能互相吸引的磁石一样。在这样的关系中,他觉得爱这个词似乎太欠妥了。他估计弥吉可能破坏美代和自己的关系。然而,这种关系并没有使他感到痛苦。即使他被告知美代怀孕了,这个年轻的园丁也全然没有自觉到自己要当父亲。
悦子的追问,迫使他勾起了种种回忆。他记得悦子来到米殿村约莫一个月光景,一天,美代遵弥吉之命到堆房去取铁锹。铁锹夹在堆房的紧里首,怎么也拔不出来。她就去把三郎唤来,三郎去把铁锹拔了出来。这时,美代大概是打算帮在使劲拔铁锹的三郎一把吧,她把头钻到三郎的胳膊下,支撑着架在铁锹上面的旧桌子。在夹杂着霉味的臭气中,三郎嗅到了美代涂抹在脸上的雪花膏的强烈的香味儿。他要把拔出来的铁锹递给美代,美代没有接受,呆呆地仰望着他。三郎的胳膊自然而然地伸过去把美代抱住了。
那就是爱吗?
梅雨行将过去。在像被压迫的俘虏般的季节即将结束之时带来的闷热的焦躁引诱下,三郎一时冲动,打着赤脚从窗口跳进了深夜的雨中。他绕过房子的半周,叩响了美代的卧室的窗。他的习惯于黑暗的眼睛,清楚地辨认出玻璃窗里明显地浮现出了美代的睡脸。
美代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了正在从窗外窥视的三郎那背光的脸,和那排洁白的牙齿。平日动作缓慢的这个少女,现在却敏捷地把卧具推到一旁,跃起身来。睡衣前襟敞开,露出了一只乳房。这只犹如拉满的弓似的乳房,甚至令人联想到是不是由于乳房的力量才把睡衣前襟敞开的。美代小心翼翼,不发出声响地把窗户打开。照面的三郎默默地指了指沾满泥泞的脚。她便去拿来了抹布,让他坐在窗框上,亲自给他擦脚 。这就是爱吗?
在这一刹那问,三郎吟味着这一系列的回忆。他觉得自己虽然需要美代,却不是爱。他成天价地考虑的事,就是预定到地里除草啦,做着如果再次爆发战争自己就志愿当海军的冒险的梦啦,空想着关于天理教各种预言的实现啦,想象着天降甘露在甘露台上的世界末日啦,回忆着愉快的小学时代驰骋于山野的情景啦,盼着吃晚餐啦等等。思考美代的瞬间,占不了一天当中的几百分之一的时间。就连需要美代这种事,一想起来,也变得朦胧了。它与食欲几乎是同一格式的东西。这种同自己的欲望作忧郁的斗争的经验对这健康的年轻人是无缘的。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三郎对这难以理解的质问,略作沉思之后,怀疑似地摇了摇头。
“不。”
悦子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
她喜形于色,脸上的光彩使人觉得简直是充满着痛苦。三郎好歹实实在在地被那可以望及的掩映在林间疾驰而过的阪急电车所吸引,没有望望这时悦子的表情。倘使看见,他定会惊愕于自己这句话的不可解给悦子带来了剧烈的痛苦,就会赶紧改变话头的。
“你说不是在爱……”悦子说着,仿佛在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自己的喜悦。
“这……你……是真的吗?……”悦子边说边费心地不断诱导三郎再重复一遍,确实地说个“不”字,以免三郎翻改前言,……
不是在爱,倒无所谓。不过,你不妨谈谈自己的真实心情嘛。你不是在爱美代对吧?“
三郎没有留意这重复多次的话。“是在爱吗?不是在爱吗?”…。啊!这是多么无意义,多么烦人啊!这种区区小事,少奶奶却当作翻天覆地的大事挂在嘴边。三郎深深插在裤兜里的手,触及了好几片昨日祭祀节酒宴的下酒菜鱿鱼干和墨斗鱼干。他想:“在这里,假如嚼起鱿鱼干来,少奶奶会摆出一副什么样的面孔呢?”悦子的郁闷,激起他想逗乐的情绪。三郎用手指掏出一片鱿鱼干,轻快地往上一抛,像调皮的小狗那样,用嘴把它接住,天真地说:“是,不是在爱。”
爱管闲事的悦子即使到美代那儿传话,说三郎不是在爱你。美代也不会吃惊的。因为这对感情真实的恋人,本来就没有交谈过爱或是不爱这样繁琐的话。
20
过于久长的苦恼会使人愚蠢。由于苦恼而变得愚蠢的人,再也不能怀疑欢喜了。
悦子站在这里盘算着一切,不觉地竞信奉了弥吉自己一派的正义。她寻思:正因为三郎不是在爱着美代,所以就必须同美代结婚。
而且,将隐藏在伪善者的假面具下,“让非自己所爱的女子怀了孕的男人的责任。就是要同她结婚”这样一种道德的判断,强加给三郎,并以此作为乐事。
“你这个人,表面上看不出是个坏蛋啊!”悦子说,“让非自己所爱的人生孩子,你就必须同美代结婚!”
三郎猝然用敏锐而漂亮的眼神。回望了悦子一眼。为了撞回这种视线,悦子加强了语气。
“不许你说不愿意。我们家一直是理解青年人的。这是我们的家风。但是,也不许行为不检点啊。你们的婚姻是老爷作的主,你就得结婚。”
三郎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瞠目而视。他原以为弥吉肯定会拆散他和美代两人的关系。不过,要结婚倒也可以。只是,他有点顾虑爱挑剔的母亲会有什么想法。
“我想同家母商量以后再定。”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呢?”
悦子非要说服三郎答应结婚不可,否则就不能心安理得。
“既然老爷作主,让我娶美代,我就娶呗。”三郎说。
对她来说,结婚或不结婚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样我也就卸下重担了。”悦子爽朗地说。
问题就这样非常简单地解决了。
悦子被自己制造的幻影所蒙蔽,她陶醉在幸福的事态中,由于自己的强迫,使三郎出于无奈,只得同美代结婚。在这酩酊之中,难道就没有类似身负恋爱创伤的女人喝闷酒的成份吗?与其说这是醉的心情,莫如说是寻求茫然的自失;与其说是梦的心境,莫如说是寻求盲目。难道还不是故意为寻求愚蠢的判断而痛饮的酒吗?这种强行的酩酊,难道不是出自为回避身受刨伤而下意识地设计出来的故事情节吗?
显然,悦子对结婚这两个字是很害怕的。她想把这种不吉利的文字处理,委于弥吉之手,让弥吉负发出专制令之责。如同想看可怕的东西却躲在大人背后怯生生地窥视的孩子一样,在这点上她得依靠弥吉。
在冈町站前向右拐的路上与公路交叉的地方,他们两人遇见了两辆豪华大轿在驶入了公路上。一辆是珍珠色,另一辆是浅蓝色的四八年型的雪佛兰。车子发出天鹅绒般柔和的音响,划着一道曲线,从他们两人身旁擦过。前面的车,满载着兴高采烈的青年男女。
从悦子身边疾驰而过的时候,驾驶台的收音机传来的爵士音乐久久地飘荡在她的耳边。后面的车,是日本司机驾驶。微暗的车厢后座里,坐着一对似猛禽类配偶的、金发的、目光锐利的初恋夫妇,纹丝不动……
三郎微张着嘴,惊叹地目送着它们。
“他们大概是回大阪去的吧。”悦子说。
于是,悦子觉得由大都会各种音响交织而成的远方的噪音,突然乘风而来,搏击着自己的耳朵。
她明白,即使到那边去,也不可能有什么意义。对悦子来说,她没有理由像乡下人憧憬大都会那样向往它。诚然,所谓大都会总有些诱人的离奇的建筑。倒不是这些奇耸的建筑吸引着她。
她渴望着三郎挽着自己的胳膊。她在遐想:自己倚在他那满是金色汗毛的胳膊上,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直到远远的、远远的地方。
于是,不知什么时候,两人来到了大阪,站在那错综复杂的大都会的正中央,不知不觉地被人流簇拥而行。她察觉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好愕然地环视了四周。也许从这一瞬间起,悦子才开始过真正的生活…。
三郎会挽住自己的胳膊吗?
这个漫不经心的青年,对这个同自己并肩而行的沉默不语的年长寡妇感到厌倦了。他哪里会知道,她为了让自己看,每天早晨都精心地梳理发髻。可自己只是出于好奇,对这梳理精巧、芬香、不可思议的发髻一瞥了之。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特别冷淡的、特别骄矜的女人的内心。竟然盘旋着诸如想与自己挽胳膊之类的少女般的幻想。他抽冷子止住了脚步,然后拐向右边。
“这就回去吗?”
悦子抬起哀诉的目光。那朦胧的眼色,仿佛反映着黄昏的天空,辉耀着略带蓝色的光。
“已经很晚了。”
两人意外地来到了很远的地方。遥远的森林深处,杉本家的房顶在夕照中闪烁。
两人走了三十分钟光景才到达那里。
……从此以后,悦子开始了真正的痛苦。万事俱备的真正的痛苦。唉!人世间就有这种时运不济的人,奋斗终生,事业好不容易获得成功时,竟患了不治之症而痛苦地死去。旁观者看来,着实分辨不清他呕心沥血一生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事业的成功,还是为了住进高级医院的特等病房痛苦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