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ion)、「时机」(timing)甚至「机运」(chances)等多种条件的汇合。这是整个社会长期的运作;佛语所谓「福慧双修」,不可一蹴而就的。所以少说大话,搞点「黑猫白猫」,从头来起,也未始非解决之道。
如此说来,则康有为所搞的不但不是acculturation,反而是一种culturaldivision(文化割裂)。他把那些原不成问题的学术问题 ,所谓「今古文」的教条(dogmatism),搬出来和人吵架,使它成为变法维新的绊脚石,就是本末倒置了。
历史不会重演,而覆车则可以为鉴。如今大陆上总算天不亡中国,把个大教条专家放进玻璃棺材里去了。而继起的小教条们,还在搞什么他们自己也一窍不通的「姓社姓资」的空头主义,吾为之掩卷叹息也。
当康有为在一八九五年搞其「公车上书」和「强学会」之时,全国风从,连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等都甘附骥尾,是何等声势?!其不旋踵而灭者,亦是空谈主义,以短取败。读者如不惮烦,下篇再结论之。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卷第五期
七、公车上书和保国保种
「圣人」要「国父」拜师
甲午战后在中国兴起的政治改革热潮。上篇已略有所述,原有急进、缓进两派的。康有为所发动的缓进派,比杨衢云、孙逸仙所搞的急进派还要早两年 孙中山于一八九三年在广州行医时,原来也是个缓进派。他为仰慕康氏,曾托友好转致结交之意。谁知康氏自高自大竟然说「孙某如欲订交,宜先具『门生帖』拜师乃可」,拒不见孙。中山原也是个「舍我其谁」的人,何能拜康有为做老师呢?二人因此就缘悭一面了(见冯自由《革命逸史》)。翌年孙上书李鸿章时,又碰到一位更自高自大的老官僚,抹了他一鼻子灰。中山一怒之下,才舍缓就急,遂转往夏威夷自组其「兴中会」,并结交了杨衢云来联合造反。谁知杨衢云又是个唯我独尊的人(见《谢缆泰回忆录》)。一槽容不了二驴,中山其后竟变成急进派的单干户。
康有为原来也是个求政治改革的单干户。当他在传统的科举制度里屡考屡挫的沮丧心情之下,他就想到科举制度,甚至所有传统官制和社会习俗之没有道理。再加上在香港、上海、天津一带租界里的所见所闻,益发增加了他要求改革开放的信心。一八八八年(光绪十四年)秋,那时年已三十一岁,在北京参加乡试,再度落第的老秀才康有为,感身世之落泊,思国事之蜩螗,内心实在忍不住了,乃认定时在朝中当权得势而颇负时誉的三位高官翁同龢、潘祖荫、徐桐为目标,投书论国是。主张变法维新这是他搞变法改制实际行动的开始。
以一介「布衣」向朝中当权的公卿,写公开信,论国事,评时政,并自述身世学养,发怀才不遇的牢骚,原是我国古代穷知识分子的老传统。在那个既无报章杂志能让你投稿,又没有民主墙能让你贴「大字报」的专制时代。这本是穷知识分子发表政见,和在人才市场标售自己唯一的办法。「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们那位「文起八代之衰」,而以四条腿「千里马」自况的韩文公韩愈,便用这种方法在人才市场亮过相。同样的我们那位「斗酒诗百篇」、古今第一大诗仙李白,也在这一自由市场中标价出售过自己。篇前所言,我们的孙国父,不也上过书?
那些「买主」(buyers)如上述朝中那三位权贵,为着「爱才」、为着「颇受感动」,或许只是为着「沽名钓誉」搞「野无遗贤」的玩意,往往也「礼贤下士」一番。如此劳资两利,相互宣传,足使三尺微命,一介书生也得以扬名天下,光宗耀祖。就在这个传统之下,康有为向三位权贵上书之后,竟颇受青睐。三人之中尤其是翁同龢对他最为器重。
透过皇帝的老师上书
翁同龢那时是个不折不扣的「帝王之师」。他是同治、光绪两个小皇帝的老师,出入宫禁三十余年。在百日维新之前,他每天都要到毓庆宫去替光绪讲书的。在小皇帝日渐长大,垂帘老太后预备「归政」之时,同龢正是当朝的「宰相」加太子少保衔的「协办大学士」;两入「军机」,兼总理各国事务。他与那时权倾朝野的李鸿章,简直是平分朝政。时人揶揄他二人说:「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其权势亦可想见一斑。加以同龢又是「状元及第」,系出所谓「父子宰相、叔侄状元」的翁氏名门,真是天下无双的士林泰斗。
有了这样一条好「关系」和大「后门」的援引,康布衣在北京文化界和官场中的知名度也就日渐高涨。台阁之中既不乏纡尊降贵的高官时加捧场;翰苑中的文士更以交结为荣。这样一来,康君一不做二不休,就要向皇帝直接写信了。
老百姓,尤其是自命不凡的时贤名士,为着国家大事向皇帝直接写信,也是我国的老传统。自周武王时代的伯夷、叔齐开始,正不知有几千百人如法炮制。可是搞「上皇帝书」是有重大冒险性的。上得好,固然天恩有加;上得不好,惹起龙颜大怒,往往也被「下廷尉」、「下蚕室」,弄到杀头抄家的下场。
康有为搞第一次「上皇帝书」是在一八八八年(光绪十四年),也就是他见重于翁同龢的那一年。这时刚好在皇帝祖坟附近发生了「山崩千余丈」的灾难。这在传统的迷信上,叫做国有大故,天意示警。康氏乃夸大这个天意,上书请皇帝「变法维新」;并责难朝廷「不复登用人才」。但是皇帝是没有通讯处的,他得找翁同龢代递。孰知翁氏览书胆怯,就打了回票。
康之上皇帝书虽然上不去,可是毕竟是轰动朝野的大事。该书自然也是一篇今文大儒的呕心沥血之作;一篇脍炙人口的政论文章,遍传海内。水涨船高,有为也就随之文名大噪。因此这年他落第还乡,办起「万木草堂」来,不特新科举人梁启超慕名而来;那位潜龙在田的孙中山也想结交他一下。中山于一八九四年向李鸿章上书的灵感,可能就得自康有为。
「公车上书」始末
有为在草堂中教了三年书,想不到时来运转,于一八九三年(光绪十九年),三十六岁的老童生居然在广州乡试中了「举人」。有了「举人」的资格,康圣人也就可以与比他小十五岁的天才学生梁启超,联袂去北京参加「会试」,争取「进士」的学位,作「天子门生」了。
康、梁师徒于一八九四(甲午)及一八九五(乙未)年两度入京。这时中日「甲午之战」方酣。我海陆两军,兵败如山倒;全国震动、人心惶惶。朝臣或主迁都抗战,或主订约媾和,莫衷一是。当时年轻的光绪皇帝,和他那并不知兵的老师翁同龢,原属主战派;而比较知彼知己、老谋深算的李鸿章集团,则说动年老怕洋的西太后,实行议约谋和,因此也发生一连串的「广岛拒使」、「马关议约」的国耻大事。朝中也隐隐地形成帝后二党,暗中对立。
就在这国族岌岌可危的年头,北京却是个热闹非凡的城市。第一,一八九四这一年慈禧太后(一八三五~一九〇八)虚龄六十岁。这位有权而无知,当国三十五年性喜奢华的女独裁者,挪用了海军经费和京奉路款,加上内府外省的各种奉献,共花去白银数千万两,大修其「颐和园」及东陵的坟墓。奇技淫巧,工匠艺人,麋集北京,极一时之盛。第二,是年又是科举制度中的「会试」之年。各省新科「举人」数千人,各倾家当,齐集北京参加会试。
谁知就在这场熙熙攘攘的假繁荣里,忽然渔阳鼙鼓动地来,王师溃败,噩耗频传。一八九五年初春当乙未科进士正企待发榜之时,《马关条约》中对台湾与辽东之割地及两万万两赔款之噩耗,亦适时而至。一时群情鼎沸。新科举人数千人乃发动学潮,伏阙上书,誓死抗日。其中尤以台湾籍青年举人之痛哭流涕,最是感人。在此群情激昂之时,康氏原有他「上皇帝书」的老底子;梁则是一位「笔端常带感情」的煽动性作家。所以学潮一起,他师徒就领袖群伦了。
在一八九五年四月二十二日(阴历三月二十八日),康、梁师徒经一昼两夜之力,写成上皇帝「万言书」三章,呼吁「拒和」、「迁都」、「变法」。十八省在京举人集会响应。一时联署者多至一千二百余人。五月二日(阴历四月初八)乃由康、梁师徒领队,率十八省举人及市民数千人,齐集「都察院」门前,递请代奏。此一群众集会,也可说是中国近代史上所发生的第一次学潮吧。这就是那桩名垂史册的「公车上书」了。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康梁这次上书是连一部「黄包车」也没有的。所谓「公车」者,在一百年前无人不知;一百年后就无有人知了。原来在两千年前的汉朝,政府官吏很多都是地方举荐的。这些被举之人抵达京师,照例都由朝廷派「公车」接送。乘「公车」是多么光鲜的事。自此以后「公车」和「举人」就分不开了。公车就是举人;举人就是公车。
所以康、梁这次所领导的学潮,实在是一个「举人造反」的团体行动。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举人造反就等而下之了。就在这造反未成之时,朝廷的威胁利诱一时俱来。它一面声明要严办聚众滋事,一面又贴出了黄榜,学潮总指挥康有为,高中第八名进士。这一下「金榜挂名」,数十年灰溜溜鸟气全消。马上脱青衫、着红袍,保和殿面圣去者。还闹啥学潮呢?那些名落孙山的榜外公车,也只有打点还乡,还债、赖债、打秋风去了。台湾割给日本,让唐景崧和胡适的爸爸去善后受罪吧!他们在痛哭流涕一番之后,也暂时管不着了。大家鸟兽散,颟顸无能的大清政府,未派一辆坦克上街,天安门的大学潮,也就烟消云散了。
诛心而论,天下原无不是之学潮!康、梁师徒为着变法改制,虽然后来都变成在逃的死囚犯,但是历史毕竟是公正的。最近的《人民日报》不是心血来潮,对康、梁和王安石等人,又补作了至高的评介。既然领导那个小学潮的康、梁是历史上值得歌颂的人物,那么硬说魏京生、王丹、包遵信、王军涛等是该关该杀的「暴乱分子」,岂不是睁着眼说瞎话?
人生苦短,一时烜赫,究竟是白驹过隙、过眼烟云。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们倒真希望领袖万岁。当朝诸公长生不老。再过他一百年,回头看看「小平变法」的过程;看看将来的历史家对他们是怎样下笔的。
人民问政的开始和「太子党」
「公车上书」这一出小闹剧未搞出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地还是照割;款也照陪。可是举人造反这一闹,却闹出个庶民问政的风气。关心国事,却变成了一时的风尚。关心之道,则是纠合志同道合之士,组织社团,报效国家。士大夫们目光远大、满腹经纶,就要组织他们的「强学会」、「保国会」;江湖豪杰,气功师、武术师,忠肝义胆、视死如归,就要组织他们的「义民社」、「义和团」来「扶清灭洋」;海外华侨青年,海内知青和秘密会党,也要组织他们的「辅仁文社」、「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一时组织林立,百会蜂起。据梁启超所作统计,自甲午(一八九四)至辛亥(一九一一)有章程可考的各种公开社团,盖有一百六十余家之多。其宗旨除少数的革命造反之外,盖多为保种强国,扶清灭洋而设也。「扶清灭洋」可能就是后来中共「兴无(产阶级)灭资(产阶级)」的老祖宗吧!
在这百余种社团中,那最有声势、最有内容、也是最先组织的团体,应该是由康、梁领导的「强学会」了,原来康有为在领导公车上书之后,一时名满天下,变成了时代的宠儿。朝野士大夫皆折节下之。大家(包括西太后)都认为改制维新是中国必走之路,而康有为是这条路上的明星甚至是先知。康氏如果真是个政治家和思想家,他是大有可为的。不幸我们在一百年后的「恩怨尽时」为他「论定」,才发现他老人家二者都不是,后节再详论之。虽然他也为着他所想象中的「变法改制」,不眠不休地投下了百分之百的精力,和一个胞弟的生命。
在《马关条约》签订后的几个月之间,中国朝野在痛定思痛之余,大家真是洗心革面,想在北京和上海等大城市办报办学,组织社团从事革新。那时中国居然也有个「太子党」(且用今日的语言来说)那批有改革思想的「高干子弟」,如张之洞的儿子张权、曾国藩的孙子曾广钧、翁同龢的侄孙翁斌孙、陈宝箴的儿子陈三立(名史学家陈寅恪之父)、沈葆桢的儿子沈瑜庆、左宗棠的儿子左孝同等数十人 其中最重要的可能就是湖北巡抚谭继洵的儿子谭嗣同了。
写历史的人不能小视「太子党」这个东西。因为他们得天独厚,家庭影响深远;教育最好,知道旧政权的内幕最真切,接受新思想也最快。他们如果不流于吃喝嫖赌、贪赃枉法而有心为国为民,他们往往是传统中国里,最精彩的接班集团或进步改革人士,甚至是造老子反的地下革命头头。汉、唐、明、清早有先例;国、共两党政权中,且变本加厉。我们只要单挑一、二人如台湾的陈履安和大陆的叶选平就足够说明一切了。
清末除这个太子党之外,一批有能力有经验的中年官僚军人如袁世凯、聂士成、孙家鼎、张謇等人:老年官僚甚至是李鸿章,都是倾向于改革开放。至于张之洞、陈宝箴、翁同龢等太子党之父就更不必提了。这一情况与今日大陆上的政治发展,颇有其异曲同工之处。康有为是搞英国式君主立宪缓进派政治改革的领袖。他对上述的保皇集团应善加领导,耐心教育才对。谁知他一开头便四面树敌,自我孤立呢?
「强学会」的成立和声势
原来「强学会」在一八九五年夏发起于北京之时,它最热心的赞助人便是翁同龢和张之洞,而最诚挚的实际组织者,便是上述这批太子党了。一次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