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如婴儿一般的纯洁和无助,是我生命里从未体验过的……我在那样的一个时刻里忽然觉得,我仿佛熟知这样的一种呼吸和这样的一种睡眠,沉在安静睡眠里的男人他会对我好,他不会骗我的。
文妮说,人是多么的没有道理,为什么会有一见钟情呢?你知道吗?我就是在第一眼里认准了你。
当然这都是后话。
那个当天,我陪文妮去瑞丽。一路上,我这个一向不太爱说话的男人,不知为什么竟那般地渴望倾诉自己。我给文妮讲我的小时候,讲我的妈妈,讲到了小慧,也讲到了安丽……我生命里发生过的一切,我都全无保留地讲给文妮听,不管讲完之后会是什么结局,我只是一味地讲啊讲啊!
那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最彻底的倾诉。男人的一生其实是需要有这样一次或两次彻头彻尾的倾诉,以便把自己从沉重的挤压里救赎出来。
我在倾诉的时候,文妮的泪一直流个不停。最后,她伏在我的肩头禁不住哭起来。
她说,林生哥,一个人怎么会那么苦?我以后永远都不要你再那么苦了。
我紧紧地拥住文妮,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我的泪就滴在文妮的泪里。
在瑞丽,我又一次见到了安丽。
我其实并不是故意要刺激安丽的那颗爱我的心。我跟文妮选择了另一家旅馆,可是,住进去不到五分钟,安丽就得到信了。安丽在那个时候就已显示了她的神通广大。
我没有想到安丽会来接我和文妮。
我在见到安丽的一刹那,忽然心生了万千的歉意。
安丽当着文妮的面笑着责怪我说,怎么连我这个姐姐都不认了?到了姐家还要住在外面,让全瑞丽的人笑话我呀?是不是嫌姐的住处不好,亏待了你的妹子?我得问妹子是不是应该住姐家。
文妮赶紧打圆场说,林生哥是说要住你那儿的,是我怕给你添麻烦。
我其实看得出安丽心如刀割般地强装着笑脸。她一直没有割舍对我的那份情。我是一而再地伤她的心。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使她超脱出来呢?我同时也深刻地体会了安丽的那份善良。她为了让文妮安心,竟能忍住伤心,一口一个自称〃姐姐〃地说给文妮听。我在心里对安丽说,安丽呀,你这么好的一个女子,又是何苦这般地待我,不如早早地把我忘了,好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安丽从此紧闭了内心情感的大门,她选择了独身,孤绝地活着,仿佛是对我薄情寡义的一种惩罚。而同时,她这一生一世仿佛是欠我的。我隐隐地觉得,她之所以做那样的选择,完全是为了从暗处帮助我的缘故。女人完全不同于男人。男人为了利益、政治的需求会抛弃和出卖他们最心爱的女人。而女人,对于她们认准的男人,往往因为爱而不讲任何的原则,也不细辨善恶是非,更是不计人生的一切后果,甚至赴汤蹈火。
安丽将她那间最好的房子腾出来,让我和文妮住。文妮是个既稳重、纯静又懂事理的女孩。她赶紧说,安丽姐,不可以的,我要跟你住在一起!
安丽在看我,我冲安丽点点头。这样文妮跟安丽住一屋,我仍住我从前的那个屋子。
安丽待文妮的好是发自内心的,就像当年她待我的好。女人,难得能有像安丽这样大度
的,她像亲姐姐一样照顾文妮,文妮对安丽从一开始就心生感激。临别的时候,她对安丽说,我没有姐姐,以后,你就当我的姐姐吧!
安丽对文妮、也是对我说,好,姐祝你们幸福!
安丽说完转身就走了。我看见了安丽背身时将最后的泪水洒落在风中。
我搂住文妮瘦弱的肩,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对安丽说,安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跟文妮的爱情顺得没有起过半点的波折。原本想她的父母也许会因我出身寒门而不同意我和文妮在一起,谁知,她的父母根本没有任何的门第观念。他们就一个爱女,爱女喜欢谁,他们就无条件地喜欢谁。
我每个星期去看文妮一次。每一次去,文妮都会在自家别墅前面的那条小路上等我。其实文妮每天都要在那条路上望我。
我也每天都在想念文妮。可是,我不能天天去看她。无论我多么想每时每刻都和她在一起,我也必须令自己熬到一个周末……或许这是男人的一种克制和死要面子的自尊吧,也或许就是因为男人天生的这一份克制力,才令爱中的女人魂牵梦绕吧。
而文妮日甚一日地消瘦。我每一次去,她的父母都挽留我住下。文妮就眼睛亮亮地期待着。我懂文妮的期待,可是我不能说服自己住下来。我知道我住下来会令文妮高兴得一夜也睡不着觉,而我走,文妮同样是一夜睡不着觉。因为文妮身上发生的一切,也正在我的身上发生着。
我跟文妮陷入了热恋。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是不问结果的。我知道自己不能没有文妮,文妮也不能没有我。这时,我决定给远在故乡的母亲写一封信。信是由华子送给小慧,华子跟着小慧一同拿给母亲的。
母亲双目已经失明,信是小慧替她读的。我在信上说,我在M国认识了文妮,让母亲劝小慧不要等我了……
我其实应该直接给小慧写一封信,可是,我没有勇气。
多年以后,华子来见我,跟我学说当时的情景,让我对小慧真的是心疼不已。可那时的我正沉浸在与文妮的热恋里,哪里想到那封信对小慧的伤害有多深啊!
文妮家里没有男孩,她的父母把我当儿子一样待。一年以后,文妮的父亲便让我从许保善那里撤出来,自己挑一摊单干了。生意都是文妮找她爸爸的关系,赊欠着一点一点地做着,赚了钱再还人家,卖不出去的还可以退给人家。这样的生意一点风险都不用担,很快我就积累了十多万……
这一年的春天,我跟文妮结婚了。
婚后的文妮安心地做我的妻子,陪我打理生意上的事情。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幸福而又甜蜜。第二年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取名林妮。女儿长得就像一个小天使,她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无论生意上的事儿多忙,多累,我都会及早地抽身回家好跟文妮与女儿团聚。而且,除非万不得已,我是不在外面过夜的,我知道文妮会整宿地在灯下候着我。
文妮虽然自小娇生惯养,可是,她却是那种很传统的东方女性。谨守自己的一份爱,爱人和孩子的一份平安,就是她全部的希求了。我跟自己说,不可以伤害她,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都是不可以的。
如果我们就这样一直过下去,我跟文妮将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啊。我们的一生,也将会是很圆满的一生……
我一直无法让自己平静地面对那一年冬天发生的一切。
而一切的发生竟然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那一天,天空飘着稀薄的山雾。我亲了文妮还有熟睡中的女儿。我出门的时候,文妮追出来给我加了一件夹衣,嘱我注意安全。我没走出去几步又被她叫住了,她再次追上来,从脖颈上摘下她妈妈传给她的那块玉,套在我的脖子上。她说,这块玉很灵的,它会保佑你一路平安。
我在她的额头上又深吻了一下,就匆匆地上路了。
此行跟着岳父的一个老友杨根盛去山里考察,准备建一个加工厂,做柚木生意。原想看一看就回来,可是,杨根盛带着我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又赶上我们的车子坏在了山里,这样,我们一走就是二十多天。
我跟文妮从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文妮的妈妈后来告诉我,文妮每天在家都失魂落魄的样子,夜夜梦里梦到我的不祥,她每天都要向她的爸爸打探我的消息。第十八天头上,她在家里实在等不下去了,就带了女儿沿着我走的路径一路找下去。她想在山中跟我会合,只要跟我待在一起,她心里就踏实了。
文妮带着女儿一边走一边玩。一天的行程已很累了,那一夜,她和女儿便借住在了山角下的亲戚家。亲戚家里的老人生病,夫妇两人都去看护老人了,家里只有保姆在。
夜里,山乡异常地安静。文妮和女儿累了一天,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文妮就醒了。她急着天亮后赶路寻我,便起了床。
文妮早晨有一个习惯,起床后喜欢先去户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完全是习惯使然地将屋门打开,而她根本不知道外面有盗贼,更不知盗贼听见了屋门响,以为是被主人发现了,所以当文妮一露头,藏在门外的盗贼便恶狠狠地举起木棒砸向了文妮……
文妮全无防备、全无知觉地倒在了血泊里。
M国警方紧急封锁了边境,那三个盗贼当天就被抓获了。三个盗贼,是三个隐君子,因为没钱吸毒而一时起了盗心,没想失手打死了无辜的文妮。
文妮就这样离我而去……
像一片云,一个梦,来了,散了,让我到哪里寻找文妮曾经的生命痕迹?
而我,在长达两年多的时光里,无法从失去文妮的打击里走出来。无数的白天和黑夜,我都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去山里?为什么要去那么久?为什么要建那个破厂子?为什么要采伐那些柚木?如果我没有去,文妮就不会去寻我;文妮不寻我,就不会碰上盗贼;碰不上盗贼,文妮就会跟我在一起好好活着……
还有,我的脖颈上一直挂着文妮给我的那块护身玉,那块玉应该是保佑文妮的,文妮却给了我。如果那块玉一直挂在文妮的脖子上,也许就免掉了文妮此行的灾祸。也许,那本来的人生不测该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文妮其实是替我而死啊!
如果我早知如此,我为什么要接受文妮给我的那块玉呢?
我将那块玉捂在心窝上,一遍一遍地叫着文妮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哭泣着。我想倘若能唤回文妮,我宁愿就这样一辈子唤下去啊……
两年里,我一直在想,文妮就仿佛是我人生的一场美梦。因为太美了,以至于总让我感到一种不真实。我真的见到过一个叫文妮的女子吗?我真的娶过一个叫文妮的女子为妻吗?我是不是生过一场大病?文妮和我的那场婚姻皆是那场大病中的痴心妄想?可是,那个叫林妮的小女孩在叫我爸爸,她不是文妮跟我的爱情结晶吗?她的眼睛、鼻子,还有那张圆圆的小嘴巴,以及她看着我时清澈的眼神和微笑,都是文妮留在我心中的永远也抹不去的一种复制……
还有我的岳父岳母,他们更是常常陪着我伤心落泪。
我想,我的心伤得很深很重,就像一架机器,受到了毁灭性的重创和打击,一时无法修复,即使假以时日修复了,也不再是从前那架性能完好的机器了。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让被毁过的东西恢复如初。
再次站在屋门外面的我,一定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心是冷灰淡漠的,脚步是懒散不羁的,目光也是瓦灰黯然的,对一切都失去了青春的冲动和热情。
我漫无目的地散着步。我好久没有出屋了,身体虚弱极了,我需要呼吸一下山里的新鲜空气,需要恢复一下体力。虽然不知道再活下去的意义,但是,活着的人还得活着,走一步算一步地活着吧。我这样想着,一直走出好远,走到了一个半山坡上。
我至今仍无法忘记,站在那面半山坡上的感觉就犹如突然掉进了另一场梦境里:那漫山遍野的罂粟花开得美艳无比。从前,M国的山中一直就种有罂粟,只是,我从来没想过罂粟花的美艳与我有什么关系。因为在我的心里,文妮的美是那种清纯得可以盖压群芳的美,所以没有什么美再可以入我心……
而现在文妮离我而去了,那些罂粟花便乘虚而入,满目满心地占据了我。我在那种散发着某种无可抵御的盈盈的美艳里有些飘飘然,有些醉眼迷离,有些神不守舍。
在罂粟花泛滥的美艳里,潜在我人性里的某种放纵和随波逐流仿佛一下子释放出来了。
我身不由己地走进那大片大片的花的美艳里。花的美艳汇成一条河,打着欲望的漩涡,使我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我从此迷失了方向。我被一点点地侵蚀,我被一点点地消融。当我像泥土一般倒伏在罂粟花的脚下,已然成为它的一个新奴……
我看见了从前跟我一样困苦的那些人,他们都盖起了洋房洋楼。他们怎么就一夜暴富了呢?起初,他们是否也是跟我一样陷在这一片花海里,找不到拔身而去的道路,然后便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了?
其实,我想错了,没有人想拔身出去。毒品买卖在这里,就像华子和他哥在我们故乡小镇开的小卖店一样平常。
从前,我勤勤恳恳地满足于自己力所能及的那些小本生意,现在,我再也没有兴趣了,那些一点一滴的积累无法让我产生兴奋。而周围的许多人,他们终日兴奋得眼睛放射着绿色的光焰。那是动物本能的一种贪婪的光焰。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试图寻找一条途径,使自己进入那种绿色光焰里,突然有一只手拉了一把,我就进去了。就像狼能嗅到狼味,狗能找到狗迹,终于有人找到了我。
那个人就是带我进山准备采伐柚木的杨根盛。
自从那次山中分手,我跟杨根盛一直再没见过面。他说,我一直等着你走出那件事。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而且是跟着我一起进山……
我苦笑着摇摇头。我说,那不关你的事。
他说,林生,我一直想让你跟我一起做点事情,一是为了补偿你,另外,说实话,我觉得你将来是一个能做大事的人。你这个人心细,沉稳,又很聪明。我其实一直想找你这样一个人,大家一起做点事儿。
我说,我现在一点心情都没有了,我能做什么呢?
杨根盛说,那你就跟着我,先看看,什么时候想做,什么时候再做都不晚。不想做,就只当散散心,心情好了再作别的计议。
我以前只知道杨根盛家很有钱,也很有势力。但我不知道到底怎样有钱有势。当他带着我来到他的家,我才知道,他的哥哥就是M国某个县的县长杨根茂。
杨根盛的侄儿瘦根我以前见过几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