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刚才他一脚把日本兵踹了一丈多远,摔在地下的时候,日本兵的子弹从皮盒子里边倒出来了,连他在皮带钩子上挂着的两个手榴弹也滑落在地下。
史更新把这些武器拾到手之后,他这股子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常说:“武器是战士的第二生命!”这话有理。史更新得到这些武器,真象老虎添了翅膀,立时觉得浑身都是力量,把自己的伤都忘在了脖子后头。你看他:把盒子炮顶上子弹,关上保险机斜插在腰间,又把步枪推上子弹,两只手这么一端,骄傲地朝前走去。这真是:“只要枪在手,哪怕敌人凶!”史更新往前走了不多几步,就听见街上有呼噜呼噜的许多人走动的声音,仔细一听,远处还有人在叫骂,说话的声音也很杂乱。他知道外边的敌人来了不少,心里想:我上哪儿去呢?往外走是走不脱的;这个院子里又藏不住。先钻过“通墙”去,跟敌人捉捉迷藏,混到天黑就好办了。于是他就钻过了东边的“通墙”。
也许有人不知道这“通墙”是怎么回事。这是冀中的群众为了让子弟兵便于进行村落战斗,把家家户户的院墙都打开一个小洞口,他们起了个名字就叫“通墙”。凭着这些“通墙”,子弟兵在战斗中院连院,户通户,通行无阻,隐蔽潜行,掌握了主动,打击了敌人。
史更新一连串了五六道“通墙”,来到了一家离两边街巷都比较远的院子里。这所宅院里边有一个宽大的碾房,他就在这儿停下来了。他看了看这个碾房的地形很好,前后有门,左右有窗,窗户外头有一架囤梯,可以登着上房,两边院墙都有洞口,可以左右通行,这真是个进可以攻,战可以据,退可以防的机动阵地,只要敌人不是四面八方一起围来,就可以从容地行动。于是他在碾盘上坐下来,镇静地听了听四周没有什么动静,这才趁着这个机会,要把自己的伤口包扎包扎。
他把一条裹腿解下来,一看这裹腿满是血浆泥土,脏得看不见布丝儿。嗨,这时候哪里还顾得脏不脏呢?包上再说吧。于是他用这条裹腿把脑袋上的伤口包扎起来。这一包扎他倒觉着轻松了一些,并不觉得怎样疼痛,可是肚子里又咕儿咕儿的叫起来了,因为刚才没有吃饱,又觉着饿得难受。饿,这儿能有东西吃吗?他把裤腰带紧了紧,就又坐下来。听了听周围还是没有动静,又把盒子炮拉出来仔仔细细地端详了端详,一看:是个二把盒子,烧蓝全没有了,叫土吃得连牌号都看不清楚,用子弹头儿试了试已经老得没了口。他心里腻歪了。不过,还有四十多粒一色“六○三”的子弹,他想:
这还不错,遇事也可以叮当一气。他又看了看这支步枪,可还是八成新的:刺刀白得耀眼,枪身蓝得发亮,木托也很光滑,又数了数子弹,共有二十三发。他感到这件武器倒是挺得心应手,不由得他就作了一个瞄准的姿势。
正在这个时候,从西边的“通墙”口悄悄儿地钻过一个日本兵来。史更新抬头一看,你说怪不怪:这个日本兵抽头又缩回去了。他这一回去,史更新可就犯起了疑惑来:为什么这个家伙刚钻过来就又回去呢?莫非他一看,就知道这个院内没有藏着人?不对,日本兵在战场上从来不这样马虎;莫非他怕这儿藏着八路军,不敢进来搜?更不对。他们的任务不就是来搜查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赶快走,也许是我被他发现了?可是发现了我,为什么不来抓我他又回去呢?嗯,敌人一定是摸不清情况,看见我在这儿,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再说,他又看见我有上着刺刀的步枪,还有盒子炮,以为是发现了八路军的正规部队,急忙回去报告。哼,可能是这么回事。史更新真是判断对了。原来,日本兵对八路军正规兵团的战士叫“虎子的”,因为老是打得他们昏头转向,他们也真有点害怕。再说,这个日本兵可也真是弄不清这儿究竟有多少八路军,所以他才悄悄儿地回去报告,这一来,史更新可就又危险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史更新怎么办呢?他一面作着战斗准备,同时判断着敌情,向着东面的“通墙”口走去,没有想到,刚刚要过去的时候,又听到那边不远处也有唏哩哗啦的响动。他断定也是敌人。这可怎么好呢?他没有犹豫,回身往南,打算登上囤梯,翻墙过南邻去。正在这个当口儿,三个日本兵一起从西边的“通墙”口钻了过来。史更新一看不好,他当机立断,旋转身来,在墙角下面一蹲,两只手紧握着步枪,就象将要扑耗子的猫一样,在等待着敌人。
这工夫三个日本兵,个个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从左右后边三面来包围史更新。史更新回头一看:啊!和敌人对面了!头一个日本兵,一见史更新,就“呀——”的一声,冲到了史更新的面前,对着他的左肋就是一刺刀。史更新猛然站起,用力防左反刺一枪,喀嚓一声,把敌人刺来的枪给磕出去了。史更新紧接着一个前进直刺,只听“呀——嘿!”一喊,刺刀穿透了敌人的前后心胸。这个日本兵噗通的一下子,倒在地下了。
他刚刚把枪抽回来,两边的两个日本兵都靠拢来了。他们一看史更新厉害,不敢轻视,这才摆出刺杀的架势,一边一个“呀他——呀他——”向史更新一齐进攻。其实,这两个日本兵也不是史更新的对手,可是史更新知道后边还有敌人,他不肯多费时间,照准左边的一个敌人一搂火儿乒的一枪,这个敌人又应声倒在地下。这时候第三个日本兵急了:
“呀……呀……呀……”
他的刺刀一下比一下有力地照史更新刺来。光剩下这一个敌人,史更新当然是更不怕他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又一个鬼子窜过“通墙”,“哇啦啦”大叫了一声,冲到了史更新的背后。史更新一看不好,赶紧往旁边一闪,来了个刺花枪的动作:当前边这个日本兵的刺刀又刺到他胸前的时候,他用枪托乓的一声往外一磕,紧接着掉转枪身,一个前进挑刺,刺刀刺进了敌人的胸部,把敌人挑了个脑袋冲下屁股朝天。
史更新急忙抽枪来对付身后边这个敌人,可不好了!他的刺刀挑弯了。他后悔自己不该着急,使这么大的劲儿,这一家伙可怎么办?刺刀弯了,再进行白刃战斗,当然是很不利。不过他觉着只有一个敌人还不要紧,这才转身过来,用弯了的刺刀,和新来的这个敌人对战。他一看,这个敌人和前头的几个可大不一样:气势凶猛,刺杀术也精练得多,他”呀呀呀”一个劲儿地猛刺史更新,他的刺刀总是不离史更新的两肋和心口窝儿。史更新的刺刀弯了,不能反刺,只能招架,无法还手。想开枪打吧,枪膛里的子弹已经打出去了;再顶子弹,又来不及;回头跑吧,身边有这样一个凶猛的敌人,又怎能跑得脱呢?史更新虽然是身经百战的勇士,遇到这样情况,可也真难免有些着慌。他心中暗暗地警告自己:
不要慌,心慌无智!要沉着,要想办法。当他把心定下来之后,他发现这个敌人很面熟,哪儿见过他呢?……想起来了:
啊!冤家路窄,又碰上这个老对头了。
诸位:这个敌人到底是谁?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个敌人是日本兵的一个曹长,有三十多岁,长得个子虽然不高,可是他的肩膀挺宽,力量挺大,善于摔跤。这个家伙是行伍出身,战斗技术熟练,善于刺杀,打起仗来很猛,打死打伤过好几个八路军的战士,经他手杀的老百姓就不知道有多少了。有人认得他,他的名字叫那撒卡瓦,可是一般人不知道,光是看着他长得难看:他的额头上有三道又深又长的皱纹,好象砍了三刀的伤痕,他的鼻子往上翻着,嘴唇撅出老长,嘴挺大,他要一叫喊,两边的嘴角子就要咧到耳朵根子上去。要是光看他的脑袋,真是三分象人,七分象猪。因此,认得他的人,都跟他叫猪头曹长;不知道他是曹长的人,就管他叫猪头鬼子。昨天他的小队长被八路军打死了,他才代理了小队长。这样说来,他现在应该叫猪头小队长了。
史更新早就跟这个家伙交过手。那还是在抗日战争刚一开始,国民党反动派的好几十万大军,从河北、山西南逃,日本军队顺着铁路河流追赶。当时,猪头曹长所在的一路军队,在滹沱河岸遇到了吕正操将军的抵抗。日寇吃了亏,他们到处烧杀起来,在猪头曹长他们围住的一群老百姓中就有史更新。那是在滹沱河的水边上,他们要把这群遇难的老百姓,一个一个全都用刺刀挑死再推到水里去。史更新从小儿就身高力大,性子刚强,见义勇为,还会两下子拳脚。正当猪头曹长杀人的时候,史更新冷不防地抓住了他的枪,想一下子把枪给夺过来,跟敌人拚一拚,可是他夺了好几下子,猪头曹长也没有松手,于是他俩连枪带人搂在一块儿,摔起跤来,俩人在地下滚了半天,谁也不肯丢开谁,旁边的老百姓就一窝蜂似地炸了!另外的十多个日本兵,慌忙地追打老百姓,有的想要用枪打史更新,可是因为他俩老在地下不停地滚,所以也不好下手。史更新一看不好,他使了使劲儿,紧紧地搂住猪头曹长,滚到了水里去。当时正是河水暴涨,汹涌澎湃,波浪滚滚。史更新是在滹沱河沿儿上长大的,他的水性很强,他以为到了水里,猪头曹长就一定不行了,没有想到:这个猪头曹长也会水,他的水性还很强。俩人这就又在水里干起来:他扼他的脑袋,他搬他的脖子,他把他压下去,他又把他拖到水底,翻上来又折腾,折腾了半天,把枪也丢到水里头了。俩人都弄得精疲力尽,史更新喝了好几口水,猪头曹长也被水灌红了眼睛,直到又有一个日本兵抖着胆子跳下水去,史更新才把猪头曹长丢开,一个“没儿”顺水扎了有二百多米,从水里出来,赶紧钻高粱地跑了。第二天,史更新又在河底捞上这支枪来,拿上他的枪就参加了吕正操将军的武装部队。从那以后,猪头曹长就随着他的部队南下了。
武汉失守后,日本的主力回师华北,来进攻八路军,猪头曹长又回到冀中,偏偏凑巧,在一次战斗中,史更新和他又碰了头。那是贺龙将军指挥着八路军一二○师的部队在有名的河间战斗中歼灭敌人的时候,猪头曹长的部队增援,史更新他们的部队打援,两方面进行了白刃肉搏,史更新的小腹被猪头曹长扎了一刺刀,可是猪头曹长被赵保中打了一盒子炮,两方面都抢下了自己的伤号,史更新的肚子上现在还有个大伤疤;可是猪头曹长不知道怎么也没有死,偏偏今天又碰到一块儿,说句迷信话——这就叫“冤家路窄!是对头分不开!”
这一回的遭遇,一定要见个高低,较个长短。不过是:猪头曹长昨天才当了小队长,杀人的劲头鼓得挺大,他是逞凶而来,精力十足;史更新则是身带重伤,精疲力尽。叫谁说史更新也是危险的!况且,史更新的刺刀已经挑弯,他只能被动地应付,不能主动地进攻。在这样情形之下,他能不心慌吗?
这时候的猪头鬼子是越杀越凶,越刺越猛,你看他把个大嘴一咧,眼睛一瞪:
“呀呀呀——呀——”一枪一枪地往前逼。他的两只脚擦得地皮嗤嗤响。史更新这支枪就成了个棍子,两边拨拉着且战且退,围着这个院子转圈儿。他想:非下绝招儿不行了。只见他在猪头鬼子的刺刀又刺到胸前的时候,突然转身向右边一个大跨步,急忙掉转枪身,抡起枪把,喀嚓一下子,把猪头鬼子的枪打了个稀烂,落在了地下:可是,史更新自己的枪也打成了两段。这一下子可真是好不厉害!震得个猪头鬼子两膀酸麻,吓得他心胆乱颤!他“哇哇”地连叫数声,倒退了好几步,正退在一个日本兵的尸体上,差头儿没有把他绊个跟斗。史更新急忙追上前去,抡起半截儿枪来,刚要砸他的脑袋,哪料想:这个家伙急中生智——他顺手抓起了死尸身旁的步枪“呀他——”的一声,往起一窜,照着史更新就又猛力地刺过来。这一回,这个猪头鬼子就更加凶猛得多了。本来,他看到三个日本兵被一个受了重伤的八路军都给打死,心里就很窝火,自己的枪又被打在地下,这对“赫赫威名”的大日本皇军,实在太不体面!于是他那武士道的精神冲天地发作起来,他使出全身的力量,恨不能一枪把史更新刺死。
史更新一看:糟了!这一个绝招儿还不如不用,可我怎么这样笨呢?在地下明明摆着三支死鬼子的枪,我就想不起退到那儿抄起来,反而便宜了这个猪头鬼子。这一来可怎么办?好,我也想法捡起一支来,只要我有了枪,我就能把他打死。想到这,史更新拿着半截枪,且战且退,绕着弯儿地往另一个死尸旁边移动。可是他这个打算被敌人看破了,就见猪头小队长“呀呀”
地一枪紧接一枪,一步也不放松地往前追杀。这一来,把史更新闹得可就更被动了,心里一着急,脑袋直发热,一个眼睛看事本来就不得劲儿,这会儿视线更模糊起来了,眼珠了上就象长了云彩,又觉着两条腿也一阵一阵的发沉,脚底下也不利索了。猪头小队长也看出了他的慌乱来,他趁着这个有利的时机,一枪紧接一枪、一步紧接一步,绝不让史更新还手。要说这个家伙是够厉害的:他一连刺了史更新七八十枪,不但没有疲劳手钝的表现,反而一枪比一枪有力。你看他:昂着猪头,挺着宽胸,直瞪着一对充满血丝的眼睛,大嘴咧到耳根子上来,他真想一口把史更新给吞下去!到了这时候的史更新,真是浑身无力,脚下无根,一阵一阵的心神恍惚,眼前直冒火花儿。
可是,史更新的心里明白,他暗暗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史更新哪,史更新!拿着你一个八路军正规兵团的排长,从入伍拿起枪来那一天起,打过多少次大大小小的战斗;攻下过多少堡垒、阵地;打死、打伤、俘虏过多少日、伪军?什么样的敌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仗没有打过?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失败!难道说,今天要死在这个猪头鬼子的枪下?这不太窝囊了吗?不能!绝不能够!我要战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