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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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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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吁了一口气,举意洗大水。伊斯儿又累又乏,洗罢出来撞上毒阳,一阵重重的晕眩。妇人远远跟着,回避开一段路。伊斯儿跪在久违了的故土上,膝上触着一种温热。他久久没有开端,等着胸头的激动平息。金积平野上,烟树亲切,林影如旧,一望茫茫的大地如同等待。两座坟上杂草繁荣,大的是师傅坟,小的是满拉坟。开端的一章诵起以后,那两座坟上青草便摇了。伊斯儿在蒿草的波动里,为喊叫水马夫的斧头柄造了一个坟,排在师傅右手,和满拉成了两翼。 
  最后,伊斯儿悄悄取出刀,摆在那三座坟之前。盐茶地方惯用的牛皮刮刀,被摇曳的蒿子青草埋没了。 
  女人在背后悄悄开口了,她走近来了。 
  事情交付你身上啦。 
  伊斯儿微微一笑,点点头,还跪着。 
  唉,慈悯的主呐。女人叹道。 
  两人默默无言了。 
  伊斯儿立起身。夫妻两人朝泥屋回转。夏日的骄阳过了午,斜斜的光线柔了。金积原野上逆光现出一层粉色,似血,又似糖饴,一派甜甜的感觉。杨树直直地耸立着,十年间它成材了,树皮粗硬,纹络青春,把一片浓荫遮着并排的三座墓。 
  女人还是原样:娇小的身个,师傅独女子的神情。伊斯儿觉得她那神情新鲜,像头一遭见。女人嗔问:看个甚,我老掉了么。伊斯儿不语,多年里他忘了自家有一房妇人。伊斯儿拉开柴门,进了屋。回头见女人在门外愣着。 
  进唦。 
  女人端详着自家。伊斯儿想,她嫌我老掉了。从河西回走,一路上人喊自家:“那个老汉。”伊斯儿算算自家刚刚二十九岁,心里奇异。到了家,上了坟,承领了事情,伊斯儿觉得自家二十九岁了,像一路上走掉了那老汉年纪,走得小了回来。伊斯儿又说给一句: 
  进唦。 
  女人痴痴立着。半晌,她说:听说了个消息。 
  咋?伊斯儿问。 
  左屠夫,咱那仇家。女人的双眸漆黑。 
  怎么了? 
  在南方,说是福建,他病毁了。女人的黑眼一刻不离地盯着,伊斯儿想到师傅。病毁了么?伊斯儿反问道。 
  病毁了。女人又说给一遍。 
  伊斯儿一怔。他见自家的女人静静在那里盯着,一动不动。伊斯儿心慌意乱,一时头脑虚空了。他受不了这个消息。太突兀,他万事想遍了,想尽了,可没料想这个。 
  女人依然那么个,立在门槛外,逆背阳光,轮廓姣小,静静地盯住伊斯儿。像等回话,不进屋。惊讶从伊斯儿心中升起,他没料想到。这对柔眉细眼里,藏着一股逼人的神采。伊斯儿不声不响,使全力从那虚空里挣扎。 
  女人柔和地,怜悯地立着。默不作声,一步不动。 
  伊斯儿忍着,独自在那陷阱般的虚脱里挣扎。他心里生成了一股仇恨,使他难忍。他想不到,居然这样,他认识了自家的妇人。毒火在燎着心叶灵感处的位份,煎熬般逼他开口。伊斯儿忍住了,渡过了关隘,挣出了虚空。他终于脸颊一下抽搐,开口了。 
  “——我宰他的后人!” 
  女人浑身微微一震。随即,她进了屋。当夜,久旷的杀场里下来的男子受够了温柔。这师傅的独女儿,她把人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都用上陶醉自家男人。他们此时只是残余的两人,但他们相聚了。他们享受到天堂的恩典甜蜜。男人平熄了杀机,女子获得了身孕。  

  光绪十年七月间,屠了陕回一百万,甘回数十万,新疆维人(当时叫缠回)数十万,另外还欠着太平天国、东西捻子累累血债的湘阴左家,办了一场隆重耗费的丧事。三年后,他的文牍家信悉数征集,编成历史,成为这位清末名臣、爱国大将的资注。其人值大时代,涉世复杂,功过兼备,给治史者留下了丰富的、可供反复评说的形象。 
  以后的事,海边热闹多旱的消息少。国家兴亡满汉泪血,文人们慷慨地写出好文章的大时代到了。光绪帝拖一条病身子撑着熬着三十多年,好似一只病羔子管天下饿狼。英雄志士轮到南方人里出;陕西迤西好像给人忘了,无声无息。除开闹些灾荒饥馑、贪污匪案、交通官场之外,西省没有什么大动静。好像那些荒山裸土里不出粮食,也长不出血气一样。 
  对左家那位亡人也是这样:从来都是南方人悼诵绵绵的多;而斯人竭力的西省,却稍嫌冷淡一些。 
  ——这都是通说,即一般见识。


宁静乡绅的风采

  日子一天天积着,像不尽的黄沙落在地里,风去了便厚一层,久了反而不显。光绪爷的光阴完了,光绪爷又是绝户。另挑了谁谁,反正大清连着三代小孩唱大戏,宫里听不见娃娃哭了。新号听说是宣统,由一名县府来的公家人传给。那公家人巡乡那一日,这搭有家农人正在打庄户。夹板子使草绳绳杀得紧紧绷绷,黄土闷湿,一锨锨扔上去,喂给夯。有人唱号子,哑哑地嚎一般。石夯锤起落有致,围在几个帮手中央。打墙的节奏,正和着烧饭妇女的快慢。晴天一望闲散天净,没有云。远近树荫相连,地里垅沟精湿。——有条渠闪着银花饱满的水亮。  

  一个老汉长衫绸帽,颜色肃整,握一根黑油漆手杖,下巴上一络雪白胡子映着红润脸盘。老汉走着,寻寻觅觅。他先看了一回农人打墙,微笑不语。又迈开慢步,青布长衫给小心地提起襟角。老汉打发着自家的空闲,姿态逍遥。有人从那新墙上跳下,一面喊叫“胡子阿爷”一面追上,把一串水钱递给老汉。那位老汉袖钱在手,用一只软软的掌轻轻抚摸。 
  水渠上有石桩。老人沿渠走来,查看了石桩字样,眺望遥遥的渠水,检阅一番。他看天色显晚,就往回转,依然是飘着衫角,颤着银须,一副宁静乡绅的风采。 
  远处一座砖石大院蹲伏。黑漆门扇闭着,不见内里,两颗赤铜虎头门环合成一双。正对准闭着的院门,一条铺沙车道约半里长,接上大路。走近了,院内没有嘈杂鸡犬,一派沉静。墙是一抹水青砖到顶,墙内有一株青杨,高有十几丈,茁壮挺矗,钻天般刺上半空,荫凉覆蔽全院。 
  老者缓缓上了车道,脚步嚓嚓响着沙声。他迈上石条砌的台阶时,大门洞开。漆杖闪了一下,老者提步进门。吱地一声,又涩又重地,黑漆大门,严严并拢,剩一对虎头环摇晃。 
  他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伊斯儿。人世两变,他已经五十岁过了。此庄农户,借他的渠用水种稻,靠他家的油米磨坊换零用制钱,出远门经商的小贩还借他的盘缠。一直远到两个码头,即包头和洮州,他都有商栈,所以小贩们受他的益也直到包头洮州。人不知他的姓名,都喊他胡子阿爷。庄子里传说老汉是奇人,能缩骨轻身。还说他只靠一棵杨树的料,便打下了偌大庄户。人也都不清楚他的财力,而且还看不见他经营。庄里传说老汉有一个能生蛋的银元宝。再的,农人们只知道阿爷老两口,有家业没儿子,喜欢清静。 
  一棵杨这庄子不小,但住民都是迁户。只胡子爷一家人来得早;他说,那杨树还是一根草时,他就在这搭住定了。 
  胡子阿爷(用不着再称呼他的经名伊斯儿了)走近椅子。看看,这张榆木黑漆椅子光洁鉴影。他撩开青布衫后襟,轻轻坐下了。走进两名管事的,庄里人称大掌柜二掌柜。两位掌柜都是西省汉民富户的装束:灰布长衫,瓜皮小帽。两人进屋,立定了不言语,瓜皮小黑帽下,慎重小心的神情堆成皮肉,难以猜破。 
  胡子爷沉默着。 
  久之,他慢慢伸手,掂去长衫上一根枯草叶。弹去那枯草以后,他抬起眼,吩咐一句:说吧。两位掌柜开始汇报流水。包头消息,公家陕西巡抚派人贩马,请求接引草地借用货栈。阿爷默默点头。盐池消息,有一营团练拉进沙窝为匪,公家剿灭后,民间暗有枪械,请求口唤收嘛不收。阿爷又默默点头。甘州消息,请求送阿爷的两个儿子进学堂,由甘州鸿云昌商号支付入学费十两。阿爷摇头不允。北京清义成商号消息,有个四川籍京官,新近获罪罢职,此人是教中人,终日礼拜,请求口唤,指示与其联络与否。阿爷沉吟不答。大掌柜说毕,悄悄退下,并不道色俩目。  

  二掌柜开始讲庄里情形。东大渠淌漏,采办新料洋灰灌缝,用银一共十两。阿爷默默点头。庄头汉民徐姓丧母,发送后家田典尽,徐家请求让出乡约庄头名分,只换银子五十两。阿爷摇摇头,说了两个字:借给。明日有甘肃卸任他就的督学求见致意,请示席面大小。阿爷点头,说:流水席。同一日,明日黑后,有会宁山里黑枪队的穆军师求见,请示席面大小。阿爷点点头:海参席一桌;随的人吃馍,炖牛肉。最末一件,前一月窝下的那个死囚已住满三十日,打算插到固原三营,可新近有信来传武昌消息,此人或许能插到武昌衙门带兵,不敢做主,请示方向。阿爷沉吟一阵,说:加上花钱贿赂,务必插进武昌行伍。说罢,二掌柜也一揖手,默默辞去,不道色俩目,全然不用回民规矩。 
  事毕了,胡子阿爷独留厅内,沉默良久。有人来问饭,他挥手不要,说:今日闭斋。天已昏黑,胡子阿爷独自久久坐着,满室寂静,不闻脉息之声。 
  胡子阿爷颔下的银须,在暗闇中显出白色。老人沉默着,那银丝在微乎颤动。时间不知在这大厅里走了多久,胡子阿爷一直坐着。 
  漆黑中火光一明,瞳孔烫着一般涨了一瞬,又跌回黑暗——前方已有一星红亮。胡子阿爷插第二支香时,手颤抖得愈发困难,那香断了一小截。胡子阿爷心剧跳着,把这支断香插牢在那点红火一旁,又点第三支。他唤着“必斯民俩……”(必斯民俩:古兰经开端第一句)的时候声带浊哑,吐不出声。阿爷心中恐惧,把香恭敬举起,插过去。插时,那香折了几处,却没有断开。老人的颊上,两股热泪潸然滚下。那香燃着,也插上了。


先如处子后如猛虎

  三个碎碎的红火,在全黑中亮了。 
  胡子阿爷礼乃玛孜。诵毕《默罕麦斯》。在这间地下的密室里,他改为高声赞诵已有十五年了。胡子阿爷渐渐寻到自身的位份,轻轻地开始了个人的功课。即克勒,这安慰的蜜药,这渡世的舟船,开始了。  

  胡子阿爷心中只有恐怖。三支香里,两支或断或坏,使他觉得惩罚在逼近。他心里委屈,可又不敢申辩自家举意的干净。十五年来,《默罕麦斯》已由高声吟诵,但口唤却久久不来。不能陶醉;年轻时多少次应验的感应,那一次次清晰的图景,都一直不能再现。年轻时只是一个伊斯儿,一个盐茶地方的穷后生,随老人上阵染了些血的穆民。但那时常常陶醉。胡子阿爷聚集精神,想突破两目冷灭的黑暗,想求得造物的独一真主襄助,但是奇迹不肯降临。 
  他独自沉默着。先竭尽全力,忍住自家那不争气的伤心。 
  人怎么不能如愿呢,他想摒绝这种杂念。多少年了,青壮熬成老汉,但幻觉没有到来。何止幻觉,连陶醉也不能达到。他心中孤苦无依,便闭斋使举意更诚信。平凉、米脂、泰州、固原,光绪二十年有四支饥民造反,给养枪械都由胡子阿爷的人供给。可是,人怎么不能如意呢,四支兵各选枪手烈士二十人,汇集京南真定南关,胡子阿爷(光绪二十年,他记得人称他一棵杨三师傅)送走了两个儿子留根,下了翦灭刘仇家的口唤——他随八十名刀手洗了大净等着,可是仇人却暴死在京城了!人怎么不能如意,秋草怎能不结籽呢。从那以后,如在苦狱,日日自责,夜夜悔恨,可是即克勒中贵重如金的陶醉,并没有降临。 
  在痛苦中,伊斯儿——胡子阿爷念着,借一股异妙的神语,洗涤自家残碎的内心。后来选了四户人,远走长江,潜入湖南,想寻机灭左屠夫的后。可正逢河湟事变,全国禁回。四家男人因为念圣纪暴露,三人入狱监杀,一人逃回西省。迷茫中,身子渐渐溶化,心底的位份应和着流畅的即克勒,呼应击碰,清脆悦耳。阿爷念着,从尊贵的即克勒中一寸寸脱离,念进一派混沌之境。光绪二十年京南埋伏的失败淡化了。光绪二十二年湘阴奔杀的暴露淡化了。血仇的冤主,左家一门的衰败淡化了。执刀的仇人,凶残的刘刽子一夜病毁,他也一丝丝地淡化了。万事都在隐去淡化,存活的光阴里,没有一丁半星的圣性了。胡子爷念着自家的即克勒,觉得自家的罪已经不能恕饶。神秘的声音冲漾着一颗枯硬心脏,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具行尸了。人怎样才能应心,人怎么不能如愿,养育的主啊,胡子爷一遍遍地诵念着。 
  秘密的赞诵念法,美不可言。胡子阿爷念着,觉得自家只靠这一件事苟活了。 
  如今西省大地上,处处有隐线,城城有暗党。枪械银粮,已能凑足一师。血性教下,争先求殉命的,不止数十人。但是左家衰了,刘家垮了,空有磨快的刀,走哪搭才能溅上一股子血呢? 
  胡子阿爷想求一次近主的机会。他知道事情的启闭,不能没有主的意欲。夜复一夜,他在密室,在坟上,在深山,在旷野,大净举意,沉入赞念,等候着自己的时间。一切都只能仰仗全能的、无所不在的养主。没有主的指引,他连捕追的方向都迷失了。 
  但是,那机会那时间一直不到,胡子阿爷在宣统二年,已经五十六岁了。 
  次年,终于结交了代理总兵的游击、哥老会金兰山坐堂大爷——铁游击。客人身躯矮小,筋肉不露。为防差失,胡子阿爷吩咐二掌柜,在密室四壁各埋伏快枪两枝。客人随从两人,由大掌柜摆酒,陪客都是同治十年的殉教人的孤儿,怀藏利器,不劝不饮,以陪笑公开监视。铁游击一人由胡子阿爷夫妇陪着,在密室中长谈三天。每到谈深一层,阿爷便道歉告假,躲入静房坐静点香,等候显示。铁游击江湖惯客,举止从容,当怪不怪,心平气和地在指给的厅堂庭院里踱步,等着胡子阿爷一步步的回话。姑奶奶(师傅女子、伊斯儿妻子从十五年前,便被人称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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