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根迟疑地点头,我叫赵根。
秃头男人十根手指合在一起绞动,不断地打量赵根,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就差没到赵根身后去看一眼。
赵根浑身难受。李小军向他使了个眼色,拧身跑开。
毫无疑问,对于孩子们来说,大人都是不受欢迎的生物。他们居高临下的视线非常讨厌。或许,天空也因此感到不舒服,云从一小块变成一大块,从白色变成灰色,太阳被遮住了,大地上出现一块椭圆形的阴影。
赵根想对周落夜说再见,学李小军的样子跑,秃头男人笑起来,赵根,你考第一了。了不起。是好孩子。你想要什么?伯伯送给你。
周落夜叫道,爸,你怎么知道?
秃头男人微微一笑,我怎么不知道?
周落夜咬住下嘴唇,声音低了几个分贝,那,那我考第几?
你考三十六名,比起人家差远了。
那我不是上不了一中了?周落夜的眼泪哗一下比长江还要长了,回过头盯了赵根一眼,再恶狠狠地盯了父亲一眼,我恨死你们了!
周落夜拔腿想跑,秃头男人忙伸手拽住,我话都没说完,你急什么啊?你是考全校第三十六名,不是考全班第三十六名。我的乖女儿,你一样考取了市一中。以后,你与这位赵根同学还在一个学校,说不定还是同班。
秃头男人抱起周落夜。周落夜破涕为笑,噘起嘴,在父亲胳膊上重重一拧,爸,你坏死了。
赵根在一边也不知道是走好还是不走好,不过,心里是高兴的。市一中那是通向大学的大门。大家都说,考上了一中,就等于大半个身子进了大学,区别只在于是进重点大学还是普通大学。要感谢栗老师,还有教数学的游老师。可拿什么东西去感谢他们?赵根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一块钱上,心中有了计较,就买两张卡片,在上面写上最真诚的祝福。爸爸妈妈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定会高兴坏了,或许爸爸还会与秃头男人现在一样,把自己高高举起,在空中转圈,就像小时候那样。
秃头男人放下周落夜,从怀里取出一个带塑封皮的笔记本、一支钢笔,递给赵根,谢谢你这么久辅导我女儿的功课。
赵根脸红了,要说辅导,周落夜倒也问过一些功课,可赵根并不觉得那是辅导,不过是把自己懂得的东西详细说上一遍,这叫复习?何况,与周落夜在一起一大半的时间都是玩。赵根没敢接。周落夜不乐意了,赵根,我爸给你的,你敢不要吗?
周落夜夺过本子与钢笔,用力地塞进赵根手里,说,我还没与你算账呢。你刚才拉着我在铁轨上走,把我的骨头都捏疼了。
赵根哭笑不得,犹豫地说,我爸妈会骂我的。
周落夜怒道,你不会藏起来吗?笨死了。
秃头男人摆手,收下吧。孩子。以后,你们俩要多多互相照顾。还有,落夜,哪天,你把赵根带到咱们家吃饭吧。
周落夜欢呼一声,又跳起来,在父亲脸上吧唧一亲,爸爸,你真好。
火车开来了,“咔哧、咔哧”,声音与往日大不一样,像喜悦的孩子,嘴角噙笑。三个人走上山坡。周落夜指着浑身涂满绿油漆的火车说道,赵根,你知道吗?火车上装的是什么?
这是一辆客车。开得不快也不慢。许许多多的脸庞飘过来,飘过去,恍若一个个不真实的梦境。赵根眯起眼,老老实实回答,是人。
周落夜瞟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父亲,大声说道,不对,火车上装的是春天的野花、夏天的彩虹、秋天的果实、冬天的白雪。
秃头男人哈哈大笑。
赵根想了想,也轻轻地笑。火车的声音一点点变小,最后像雷声一样隐隐约约。
七
栗老师出事了。谁也没想到这个教了一辈子书的戴眼镜的男人会这样。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至于拿刀剁人吗?凭栗老师的人才学问,再去乡下娶一个嫩皮细肉的女人还不是二根筷子挟肉?
人们喋喋不休。学校里倒入了一盆沸腾的水。
赵根惊疑不定。栗老师被抓进公安局。赵根听人说了事情的始末。栗老师的老婆,那个像他女儿一样的女人,与菜市场一个姓姚的屠夫好上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这种事情,丈夫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愤怒的栗老师来到姚屠夫的摊位前试图把手指头点到姚屠夫的鼻尖上,被姚屠夫用两根油腻的手指头轻蔑地拨开。
姚屠夫说,你女人痒,你硬不起来,我替你代劳,你要感谢我才是。
姚屠夫摸起尖角刀刷挑起一块腰子,往栗老师面前一甩,说,拿回去补补吧。
姚屠夫放肆地笑。
卖肉的、买肉的,都笑。卖菜的,买菜的,也笑。
栗老师抓起剁骨刀劈过去,劈在姚屠夫脖子上。
姚屠夫真蛮,脖子上的血像泉水一样冒,还能跑,跑出菜市场,从一个买菜的女人手中抢下自行车,翻身踩上,要朝医院奔。女人吓瘫在地。姚屠夫回过头,张嘴想说什么,人在自行车上打起一阵颤栗,重重地摔下,就不行了。
有人说,姚屠夫与栗老师的老婆原本是一个村子里的老相好,栗老师仗着自己是城里人,给了那女人父母几千块钱彩礼,便强行霸占了那么一个漂亮的闺女。要不,瞅栗老师鼠头獐目的样,哪个女人肯嫁啊?千错万错,还是栗老师错。
也有人说,栗老师不吃亏。常言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几年,栗老师的那玩意儿应该是舒服了。
还有人说,你知道个屁。你是没与栗老师做街坊。有段时间,栗老师家天天吃腰花,什么炸腰花煮腰花清蒸腰花荷包腰花……栗老师哪来的钱?还不是他媳妇见他那玩意儿不来事,没法子,拿自个身体去换,指望姚屠夫的腰花能治好栗老师的暗疾,没想栗老师这般不谙人情世故,非要去把事情挑明,这不,人人都下不了台,只好以血案收场了。
又有人说,这搁过去封建社会,非得把那对奸夫淫妇装猪笼沉河。栗老师不仅没罪,还有功。武松杀了潘金莲,人人都夸武松是大英雄。栗老师今年带的班,不仅出了一个姓赵的全市状元,还有十几个学生考取了市一中。栗老师这么有学问的人,若就这样死了,太可惜了。我们要联名去保栗老师。
更有人神神秘秘地说,这事不能怨栗老师,不能怨姚屠夫,不能怨那女人。这是命。是老天爷安排的,让他们在世上走一遭,偿清上辈子欠下的债。天子山的许道爷掐指算了,这是一场冤孽。栗老师前世是书生,那女人是狐狸精,那姚屠夫是一只狼。
赵根出了校门。八月下午的太阳把街道晒得空空荡荡。路上到处都香焦皮、甘蔗渣、葵花籽壳,还有小孩子拉在路两边的一砣砣没有臭味的屎。马路上那层耀眼的白光沾滞不动,让人觉得窒息,觉得皮肤里正炸出一根根被烧得通红的钢针。蝉的叫声时大时小忽强忽弱,似乎要停下来,千万只蝉一起在某个时刻闭上了嘴,几秒钟后,那聒躁声蓦然同时发出,耳朵里嗡嗡响,心脏便透不过气。喉咙里有一块炭,一块烧着了的炭。
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孩站在树荫下吃冰棍,嘴里还小声哼哼,“下岗女工不用愁,浓妆艳抹上酒楼,包吃包喝还包睡,比起在岗还实惠;下岗男工不用愁,操起斧头和扳手,风风火火闯九州,该出手时就出手。下岗女工不落泪,挺胸走进夜总会,谁说我们无地位,昨天还陪书记睡……”赵根拐上东门桥,在桥上停下,把卡片折成一只小船,抛向盈盈水面。赵根未能把卡片递给栗老师。
在桥那头的一家小卖铺前,一个不时撩起衣襟察看腰间BP机的男人在太阳伞下对着手中的电话机声竭力嘶地吼着什么。一个穿无肩装露脐装模样娇媚的女孩儿蹲在男人脚边,用手中的果丹皮去逗弄一只皮毛发黑的狗。狗汪汪地叫。那女孩儿突然尖叫。可能被狗咬了一口。那男人愈发怒,一个巴掌扇在女孩儿脸上,破鞋,哭你妈?女孩儿顿时收声,想想不忿,脚踢在狗腹上。狗呦呦叫,跳起来,蹿过马路,消失在河边的树林里。
周落夜从树林里跑出来,边跑,边骂,死狗,吓死我了。
周落夜见赵根在桥上,脸上有了惊喜,赵根,你死下来。
赵根犹豫了一会儿,跑下坡,落夜,你在这里干吗?
我在与蝴蝶睡觉。周落夜手里捏着一根马蹄莲草,我在这草地上睡,蝴蝶停在我鼻尖,慢慢地扇动翅膀,好玩极了。
周落夜穿着白底碎花的连衣裙,脚下是一小片茵茵绿草。几只色彩斑斓的蝶并不害怕被太阳烧毁翅膀,翩翩起舞,迎向那些生命中的花朵,哪怕仅仅是一小朵淡黄色的野菊花。在酷热的下午,这里无异于天堂。赵根喘了口粗气,把栗老师的事情抛于脑后,心中一动,想起水房边那块椭圆状的草地,那里的草与狗的皮毛一样柔顺。
赵根咳嗽一声,说,我们去水房那吧。看看那两只鸟有没有飞回来。
周落夜眼睛亮了,好啊。
俩人上桥,过铁轨,翻过几个山坡,周落夜抹了下脸上晶莹的汗,指指山坡下不远处的棉纺厂,不无骄傲地说,赵根,你看,我爸管这么大的地方。
空气里有隐约的臭鸡蛋味儿。
赵根去过一次周落夜的家。秃头男人盛情款待了他,周落夜更从屋内搬出各种好吃的东西,富士苹果、大白兔奶糖、香云片糕,还有沙琪玛糕。赵根临出门时,秃头男人把这些零食塞满赵根的衣兜,要他常来玩。赵根回了家,嘴里含着糖,快乐地淘米做饭。李桂芝回来了,问他吃什么?赵根嗫嚅着唇说,吃糖。李桂芝问,哪来的糖?赵根老实说了。李桂芝当即变了脸色,一个巴掌打在赵根脸上,厉声喝道,吐出来。赵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哭了,万分委屈。李桂芝说,咱们穷人要穷得有骨气。以后,不准你去他家。更不能与那个姓周的丫头的玩。我若再见到一次,打断你的腿。
李桂芝一点道理也不讲。但她是妈妈,所以必须听她的话。赵根伤心地拿出衣兜里的糖,眼睁睁地看着李桂芝把它们抛出屋外。这几天,赵根与周落夜的来往小心多了,尽量避开棉纺厂以及李桂芝上下班的路线。
周落夜问怎么了?赵根说没事。
周落夜再叫赵根上她家玩,说她爸都问了好几次。赵根只好找各种借口推托。
赵根想不通妈妈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但再也不肯吃周落夜拿来的东西,不管是苹果、冰棍还是沙琪玛。穷人,更要有骨头。不过,这应该不影响做朋友。周落夜从没嫌过自己穷。周落夜的爸爸,那个秃头男人也没有摆出一副势利的嘴脸,相反,赵根能真切感受到秃头男人的亲切。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无法言喻的感受。赵根从小到大看都看腻了那种势利的嘴脸,早已看习惯了。秃头男人这样待他,还真让赵根受宠若惊。赵根怕妈妈生气,不想再与周落夜玩,却无法控制内心的冲动,好几次,都情不自禁地走到通往周落夜家的那条路上。所以,刚才遇见周落夜时,赵根又高兴又不安。
赵根叹口气,说,落夜,我真羡慕你有一个好爸爸。我爸都要下岗了。
两个少年的脸色沉重起来。这些年,许多企业都不景气,一些小工厂昨天还在生产,今天厂门外便贴了停产启事。尤其是这些日子,电视、广播、报纸里老是一些下岗人员再创业的故事。比如某某某,四十岁下岗,没学历、没专长,上有老、下有小,白手起家,靠捡净菜开始创业,不怨天由人,不等不靠不要,艰苦奋斗,办成了净菜合作社,成为下岗再就业职工的楷模,受到市领导的亲切接见。比如某某工程师,下岗失业一年,毅然放下架子,提着擦鞋箱走上街头为人民服务。前不久,全市三级干部会议,市长说,下岗有什么可怕呢?五十年代的知识分子还不照样上山下乡?农村是广阔天地,大可有作为,可以搞立体农业,搞水产养殖,搞山林承包,搞养猪畜牧。再说,我们这只是下岗,发达国家的工人还失业呢。为国家减轻负担。幸苦你一个,幸福全社会。现在最难的就是一些职工没把观念转变过来。观念通了,事情就好办了。
市长的发言铿锵有力,手势很让人振奋。许多下岗再就业的语录出现在街头被拆迁的工地围墙上,其中最激动人心的一句是“早一日下岗,早一日致富。”
不过,下岗与致富似乎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大人们无不为此忧心忡忡,长吁短叹。李家的姑娘因为不想下岗,陪车间主任睡了,结果与车间主任双双下岗。张家的小伙因为下了岗,用菜刀把厂长追得满街跑,厂长的老婆还在一边拍巴掌,砍死这个没本事的甭种吧。老娘好嫁过别人。刘家的大人双双服了农药,只留下一对孤儿。
上星期,市红星民族乐器厂的一百二十六名职工跑到市政府门口静坐。职工们把唢呐、古筝、琵琶、长笛摆了一街,手里还拿着风油精、清凉油。多半是老头老太。日头很大。影子很短。有的市民干脆扛来方便面与矿泉水为他们加油助威。他们坚决不喝,要求与市长对话。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在人群里跳来跳去,满脸惊惶,就差没磕头下拜。一个老头摸起长笛吹起“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几个看热闹的小孩接上声,“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笛声悠扬,童音清脆,热闹像一场热热闹闹的街头文艺汇演。
晚上,李桂芝神色严峻地说起这事。赵根捧着饭碗听得入神,插嘴,那事情最后怎么了?市长出来了吗?
李桂芝瞪起眼,说,你小孩子管这么多事做甚?早点吃完,回房做作业去。
赵根怏怏回屋,竖起耳朵,趴在门缝里往外看。李桂芝找出圆珠笔,在围裙上拭净手,开始算收入支出,边算边念念叨叨,说印刷厂这个月怎么一分钱奖金也没发?
一直沉默的赵国雄这才吭了声,说,能发工资就不错了。
李桂芝就不再言语,拿圆珠笔在纸上戳来戳去,好像与它有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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