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少年- 第3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城市。在长满藓苔的老屋顶上,风正在敲打屋脊,像心若死灰的出家人敲打木鱼,敲出单调的让人厌倦的声响。门里透出的腐烂味压迫着赵根的面部神经。赵根身上暴起一片片鸡皮疙瘩。明希手心捏出一把冷汗,拉起赵根。俩人悄悄退去,掩上门扉,听着里面的吵闹,一时皆已无言。
  
  风拖着根须枝桠,来回抽打赵根的脸。枝桠上的小刺,针一样扎入皮肤,刺进五脏六腑,生出弯且尖的牙齿,撕扯心脏。眼前点燃一盏盏黑乎乎的火焰。行人的影子斜斜地躺在地上,被彼此的脚践踏。赵根走得跌跌撞撞,眼眶湿润,明希,你说他们靠什么生活?
  我不知道。我管不了。我们只能管好自己。
  政府会管吗?
  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活着。何况,人总是要死的。像他们那样活着与死去,并无多大区别。或许,死了,对他们而言,更是解脱。明希与赵根呆在一起这么久,也学会了赵根说话时经常用的一些词汇。
  那我们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我不懂得什么叫意义。明希仰起脸,天上有寥寥几颗星星。明希的脸盈润光滑,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若有一天我像你爷爷一样也死了呢?
  我跟你一起去死。明希说得很慢,但没半点犹豫。
  赵根的身子如被雷殛,停下,傻了眼。
  
  万福?明希顺着赵根的视线望去,惊叫出声。
  这是一家饭庄,门口摆着二个巨大的足有二米高的黑色瓦罐。据说,这种缸罐是由景德镇所制,里面摞着一层层小缸。缸下烧着炭火,缸口密封。里有土鸡、天麻、蛇、龟、猴头茹等,按中医相生相克阴阳互补而成,水也是矿泉水。因为这缸中之缸不是直接煲炖,靠蒸腾而上的水汽传递热量,煨出的汤不仅鲜香淳浓,且滋补不躁,是南昌最富盛名的美肴号称中华一绝的瓦罐煨汤。
  赵根从这饭庄前也不知走过多少次,有时,都恨不得往店里扔一颗手榴弹去。
  酒气、肉香、人味混合出一种温暖的让人食指大动的气息,自饭庄门口挂起的那层透明的塑料帘后透出。已近子时,饭庄里仍坐满饕餮之徒。那些面容娇好的女子面对动物的残肢断骸张开血盆大嘴。万福坐在靠墙壁的位置,身后墙壁上是一副泼墨山水画。隔着玻璃窗能看见桌上摆满鸡鸭鱼肉。万福在喝汤,喝得凶猛,发出一种很响很长的撕裂布帛的声音。不少顾客纷纷侧目。万福身边捻须坐着的竟是孤寒佬。
  
  我们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倒好,在这里逍遥快活啊。明希眉尖蹙起,想冲进去。赵根一把扯住。这实在古怪,比李嬷嬷那还古怪。万福当日在公园揍了孤寒佬,这可是他们俩亲眼所见。为何他们现在居然坐在一起,孤寒佬还面带微笑,那双三角眉都时不时在跳,跳得欢欣喜悦。焦黄牙齿里的香烟明明灭灭。别。不着急。赵根沉声说道,想起万福多拿回的那二百块钱,十有八九与这孤寒佬有关。孤寒佬当时还声称不愿收万福为徒,这回居然还请万福上饭店?
  你把他当兄弟,他不把你当兄弟。哼,我等会回去,就把他的东西全扔屋外去。明希是真生了气,眼眶都红了,还说是卖中国结,却跑在这里吃吃喝喝。
  万福不是这样的人。一世人俩兄弟。赵根轻轻说道。
  还兄弟若手足,妻子如衣服呢。明希居然会说这话,真不简单。赵根发起愣,明希已拍开他的手,往前跑。赵根赶紧拽住,哎哎,你别瞎说,这满大街断手断腿的残疾人不少,这不穿衣服的可少。赵根想起当日那个神勇的南昌小伙,为自己的一时急智颇感自豪,不过,有点不大对劲,自己咋与明希扯这话呢。明希破涕为笑,站住,死人,就会瞎贫嘴。
  
  赵根简单地把一百块钱变成二百块钱的情况一说。这回,明希也皱起眉,咦,钱会娶妻生子,还是头次听说。万福找到聚宝盆了?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明希笑了一半,笑声顿住,喉咙里像咽下一只苍蝇,不过,脸上竟泛起一缕红晕,马上扭头又走。
  你明白什么?赵根都要被这位主儿弄哭了,跟上去,鼻子吸得比风箱还响,呼噜呼噜。
  你咋老改不了这毛病呢?
  我鼻炎。
  搽药水啊。
  好的,等我赚到钱,一定买两瓶,左边鼻子用一瓶,右边鼻子用一瓶。不过,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你叫我一声好听的。明希快步前行。叫啥?观世音菩萨?赵根想起明希开始说的话,心脏就不听话了,在腔子里乱滚,滚得胁骨也疼。你自己想呗。明希的步子慢了那么一丁点。
  姑奶奶。
  不好听。你这么盼我老啊?
  姑姐姐。
  我明明比你小。一点诚意也没有。明希哼了声。
  那,那,明希妹妹,好不?路灯的光线下,赵根发现明希的耳根脖颈都有了一抹淡淡的红色。深夜里,月亮开得大,比明希没头没脑的脾气还要大,像透明的高脚酒杯,像洁白的玉兰花。明希停下脚,身子翩然一转,几乎与赵根撞了满怀,立刻啐道,死人。你赶去火葬场,走这么快干吗?这可真冤枉赵根。明希不走这么快,赵根用得着这般匆忙吗?赵根小声说道,你到底想明白了什么?
  亏你还整天看书?连这也不懂。明希咂咂嘴,像在品尝赵根叫的明希妹妹这四字的味道,手指在衣摆上拨弄几下,尾指挑出一丝衣线,不好,多了两字。赵根不是傻子,尽管年幼,风花雪月的书亦看过一些,此时此刻又何尝感觉不到从明希那递过来的一缕情丝,虽然还不足以判别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还是当即变成一根木头,手轻轻伸出,握紧明希的手。
  明希甩两下,没甩开,头低下去,就差要低进衣领里。情窦初开的少女自那风雨夜后,早把身边这羸弱少年当成生命里最重要的音符。可恨这少年十足鲁男子,不解风情得紧,平日里只是明希明希,似日本鬼子喊米西米西,连声妹妹也不叫。明希湿了眼眶,心脏越跳越急,里面似揣了一只淘气的兔子,胸中千言万语,嘴里竟半个字也难吐出,怔怔地望着赵根的手。那手上满是污垢与茧子。一股强大的出乎她意料的电流自那里传来,带着阵阵颤音,泼喇喇响,浇起一连串细微的看不见的火花。很奇怪啊。明希心底喃喃,半边身子发了酥,发了软,发了烫。
  赵根虽比明希大一点,读的书要多一点,这回可是老鼠搬蛋,拉住明希的手,不知如何是好。心头泛起百般滋味,脑袋里千种念头开始风驰电掣。尽管这手他早拉过无数次,但今天夜里,显然不同。它似乎要伸进他心底,伸进他灵魂深处。他这辈子要为它燃烧。这手就与周落夜的手一般柔,与徐明玉的手一般香,与阚圆的手一般轻,与胡丽的手一样白。赵根一念至此,激棱棱打了个寒颤,心头撒落下一把盐。玉兰花不见了。此刻的月光与盐一样。
  明希抽回手,也打了一个寒颤,真冷。我们回去吧。赵根默默点头,想脱外衣,被明希挡住,白来一眼,你想祼奔啊。明天去买几件衣服,还有万福。天冷了。其实,其实你给我买东西的二百钱,我还没花完,我每天买米买菜时攒了一点点。我买菜时与人还价的差价。明希越说越轻,偷偷抬眼看赵根脸色,双手在裤兜里绞来绞去。赵根哑然失笑,强自忍下心底对那四个女孩的思念。她们现在都还好吗?赵根慢慢说道,万福怎么了?
  你没学过成语分桃断袖么?明希轻声说道。
  
  三十八
  孺子亭位于南昌市区的西湖之中,重檐六角,亭畔湖水潆回,叠石成山,柳色成烟。汉高士徐稚曾于此钓得浮名几许,如今亭在人去,只余夕阳秋凉。湖面萧瑟,风寒入骨,水色伤人。一弯石桥于水波间默然。桥造得窘迫,短也窄,并不能如河上的东门石桥一般,能记录下一个时代的点滴。赵根吸吸鼻子。万福的影子在水面被不可知的命运微微晃动。明希聚精会神地看着。没有人比命运跑得更远。石堤触手冰凉,三个少年并肩而坐。赵根手中有一艘用旧报纸慢慢折成纸船。这是一条很漂亮的船,有昂然船首、巍巍炮台、弧形船舷、驾驶仓。而纸船的甲板上还有一道三号黑体字:10月30日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在北京宣布实施希望工程。
  
  赵根能用各种大小形状的纸折纸船。这是刘三教的。刘三甚至还能用一片青叶夹在嘴唇间,吹出我爱北京天安门。刘三死后,赵根常一个人在河边叠纸船,把它们轻轻搁在像金子一样的水面上,看着它们被水流永远带走。然后在温暖的草丛里躺下。草丛上面是零零星星的房子。房子上面是青色屋顶,屋顶上面是天空。天空上面是什么?四周寂静,一块可以熔化心脏与身体的寂静。水面掠过一只寻找食物的鸟,突然收敛起翅翼,歇在岸边树梢,对着天空叫,想给出谜底。它是想成为鸟里面的俄狄浦斯吗?
  刘三坐在石头上,脸庞闪闪发亮。刘三说,赵根,我出道谜语。你猜出来,我给你做铁圈,你可以到处推着玩。铁圈那时风靡了整个城市。就是冬天,也有背书包戴手套的孩子推着铁圈在满是冰渣的路面上疯跑。做铁圈的钱丝特难找,要有足够硬度,还要有足够圆的弧,最好是木桶上的铁箍,再用砂纸擦晶亮。赵根竖起耳朵。刘三把石头抛向水面,水面溅起一长溜水花。刘三说,什么东西早晨用四只脚走路,中午用两只脚走路,傍晚用三只脚走路?赵根使劲想,想了半天,想到牙齿疼,摇摇头。刘三的牙齿很黑,身子很瘦,笑起来,像河边被风摇动的树。赵根就不明白刘三这么瘦的人怎么有那大的力气。赵根捂住耳朵。良久,刘三轻轻说,是人呐。刘三的声音比树上飘下的叶子还要悲伤。
  后来,赵根大了。刘三是在拾人面狮身怪物的牙慧,当时回答出谜语让怪物羞忿死去的少年叫俄狄浦斯。那人,既是母亲的儿子,又是母亲的丈夫,还是杀害父亲的凶手。而这据说是他一出生时,就刻在他骨头里的神喻。所以尽管他试图逃,逃进荒谷,逃进沙漠,逃到地平线上,但终究没逃掉。他是命运之子,是被命运为向世人证明自身强大的被献上祭坛的儿子。他最后不得抠瞎眼睛,在黑夜里悄然死去,成为一堆祭祀仪式完成后被世人遗弃的肉。也许,只有在旷野里出没的狼才愿意把这有着洗不去原罪的肉嚼入肚里。就如同刘三死后,他父母并没有把这个给他们带来无尽耻辱的儿子埋入土里,而是托人用席篾一卷,扔到无人知晓处,任他暴尸野外,成为鸟雀与野狗的食物。
  赵根去刘三死去的地方,那是在火车站前,赵根找到几枚硬币大小的褐黄色的血迹。后来,砍死赵根的人,赵根见了,在市影剧院空地前的公审大会上。那是一个也很英俊的年轻人,头发略卷,脸容稍黑,瘦,就十七八岁,在台阶上站不直,还得靠站在他身后的士兵拎住。赵根又听人说,这个行枪要被枪毙的年轻人是替死鬼。他是那个与刘三争女人的罗汉的朋友。而且真正致刘三死地劈断腿动脉的那一刀也是罗汉砍的。不过,那罗汉的父亲是市政法副书记。所以,罗汉算从犯,只判了几年。不过,赵根并不恨这个罗汉。他父亲既然做了官,他就天生就拥有这种权利。赵根只是想不明白刘三的父母为何不去给刘三收尸呢?
  赵根想,刘三在地底下是否会死不瞑目呢?应该会的,死去原知万事空。那罗汉迟早也是要睡在泥土里。这就是我们的命运,谁也逃不掉。风来了,从四面八方赶来云。云的颜色不停变幻,围绕着树梢咩咩地叫,像羔羊。
  有时,赵根会沿着河岸疯跑,希望在下游能再见到那些刚从自己手指下放出的纸船。但当他绕过难以逾越的土坡以及在水边生长大片的芦苇丛时,它们消失了。偶尔能看见一张在水流里浮沉的纸。它已经遗忘了赵根曾留下的折痕。赵根捞起它,晾开它,重新折叠它,但被水浸过的纸在手指间是那么容易破碎,所折出来的纸船再难具有流畅的线条。水已侵蚀了它的灵魂。
  
  刘三说,那还是在人们使用民国纪年的很久很久以前,在河的大山里面,有一户穷人家。一对母女住在泥土垒的屋子里。屋顶上苫着霉掉的荭草。屋顶老漏雨,漏得屋里满是老天爷的眼泪。母亲想在屋顶上面苫把草,爬上去,结果摔下来,摔断腰。女儿流了几天眼泪,就去敲村里乡亲的门,卖身替母亲治病。可村庄实在太穷,尽管女儿走遍村庄,所得的钱也不够替母亲多抓几剂药。女儿就去邻近村庄,用红纸抿艳嘴,用石灰粉末调成的粉敷白脸,穿起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每天黄昏,从桥上走过去;每天清晨,再从桥上走回来。这样过了大半年,到了夏天,发大水。铺天盖地的大水。女儿在波涛汹涌的河边犹豫了,还是捡起根树枝走上摇摇晃晃的桥,走到一半,被水鬼拉到水底。那个夜晚,母亲的心莫名其妙地疼了。母亲从屋子里爬到河边呼唤女儿的名字。母亲也滚入河里。过了一些天,人们在下游发现母女俩。她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刘三会讲许多故事。许多故事,赵根当时都不明白,比如什么叫卖身。不过,刘三喜欢讲,赵根也喜欢听。刘三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是正宗的男中音,略带一点儿嘶哑。刘三的家在城市东门巷的一间祠堂里。祠堂的青石上老坐着一个皱得像核桃仁的老妇人,口水滴在黑祅上,发亮。大只的苍蝇在她脸上慢慢爬,她也不赶,歪着头,像是在看每一个从她身边跨进祠堂的人,其实眼睛是闭紧的。刘三一个人一个房间,很小的房间,一张床,没有其他东西。床上的枕边有一块木板。赵根来找刘三时,刘三总是双腿盘起,膝盖上搁着这块木板,嘴里咬着一只圆珠笔,不停地写字。刘三死后,他父母把他写的东西全搬到祠堂外烧了。赵根在还未烧尽的废纸堆里捡到一张,应该说是风吹起了它。它就飘到赵根面前,是一只黑蝴蝶,上面写了一个美人鱼的传说。赵根看了许多次,至今仍然记得。刘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