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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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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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福瞧赵根形迹奇怪,说,怎么了?
  赵根吸吸鼻子,听见心底哗啦啦流动的河水。万福说,那老头写的是《滕王阁序》吧?赵根点头。万福一转眼珠,什么千古文章?狗屁。当然,我得承认它是一个把辞藻砌得还点形状的屁。赵根瞪了万福一眼。万福嘻嘻笑道,我说错了吗?远看古色古香,近摸钢材构造,敲一敲,叮咚响。实足赝货。
  俩回事。赵根闷闷不乐。
  一回事。想当年,才子王勃承王爷所遨——是王爷叫来的吧?吃山珍,食海味,搂美妞,住宾馆,吹江风,眺远帆,浑身舒坦,愉快得不得了,自然要吟什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这叫给主人面子。能不给吗?否则上哪混吃混喝?说什么渔什么晚?
  渔舟唱晚。
  对,就渔舟唱晚。丫若真有本事,也上船唱晚啊。只怕唱不了晚,还要搂着渔网哭娘。手上都是被渔网勒出来的茧与血。他这文章虽然做得好,但说到底,跟南昌鬼子一样,都是骗人的赝货。万福这是在强词夺理胡乱瞎掰。不过,赵根那丝没来由的黯淡还是被他这番话一扫而光。
  南昌人是有点死要面子,喜欢把内裤扎在头上当帽子,也精明刻薄,且爱欺负人。有外地人在长途汽车站打出租车去老福山,不到五百米左右的路程,司机敢兜一大圈路,收十几块钱;有人卖南丰蜜桔,硬纸壳上写一块钱一斤,等顾客称好,牌子调了个,变成十元一斤,顾客若有疑问,四周马上蹲出几个胳膊粗大嘴里横叼香烟的壮汉——但或许因为脚下这片红土是军旗插起来的地方,所以若有人被出租车撞了,肇事车就想甭逃,有喊拦车的,有打110的,有拨120的。整条街的群众,连在街边海桐与夹竹桃上栖息的麻雀,都会自觉动员起来。躺路上的伤者很快被热情的人们送入车,甚至还会有几个白发老妪指着地上那滩暗褐色的血迹,说,可怜啊,车轱辘把人压成烧饼了。
  
  赵根望向对面的街道。万福揉揉胳膊,甩动双手,喊了声妈,说累死了,说老子以后有了钱一天要人擦一百遍鞋,说真他妈的饿。万福叉开手脚往地上躺,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捅赵根的腰。赵根听见肚子咕地一声叫。早上那碗米粉已在胃里壮烈牺牲掉了。上午生意一向不好,但少有像今天这般没做一笔。开了张,才有午饭吃,这是赵根与万福的约定。
  万福津津有味地咂起手指头,赵根,你说,要是有人发明一种机器,能把空气加工成糕饼,那该多好啊。
  赵根不理他。万福又说,要是人能够像树一样能进行光合作用,那就好了。
  赵根更饿了,大肠小肠十二指肠一起翻动,胃里面敲锣打鼓。赵根打开鞋箱,拿起塑料瓶,喝了口水,把要涌出嗓子眼的饥饿重新咽下肚。赵根没说去吃饭,这会被万福笑话。
  街道对面一家文具店铺门口的树荫下出现一个少年,动作鬼祟,四下张望,似对这里还算比较多的人流满意,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布,铺地上,又掏出两个碗,一把葵花籽,扯起嗓子,猜单双啊。猜单双啊。押中赔十啊。声音稚嫩尖锐。
  赵根在万福肩膀上一拍,看。这么小,也来闯码头。好像还是独行侠。
  万福坐起身。常有一伙年轻人在南昌各处摆摊骗人,手法多样。赵根与万福擦鞋时没少撞上他们。比如三张扑克牌,两张黑色一张红色,让围观者看清顺序,然后快速一张张扣在地上,让围观者猜哪张是红色的,并让围观者押钱赌输赢。其中就有这种猜单双。很奇怪,明明看到左碗罩进三粒葵花籽,为何揭开后,碗里只有二粒?
  赵根最初见到时,百思不得其解,仔细留意移碗人手法,似并无异处。万福也纳闷。俩人都知道这伙人是老千。老千,这还是万福从港台片里学来的称呼。
  俩人琢磨了好几天,有日,赵根在公园里拣到一个废旧的收音机,闲得无事,拆开机盒,看着里面的磁铁,拍手大叫,我明白了。万福说,明白什么?赵根说,明白了猜单双。是磁铁。万福挠头,也拍巴掌,对,手指里藏块磁铁,瓜子壳里再嵌块磁铁,再熟练手法,嘿嘿。万福两眼放光。那伙老千没少骗到钱,偶尔还能一气整出一张老人头,就是面目太凶狠,要不,万福早认他们当师傅了。赵根也来了兴趣,这与偷不同,这是手艺活,也叫愿赌服输。可不管俩人咋练,还特意跑去实地观摩,虽说看出其间伎俩确如心中所想,就没法把这手法练娴熟。手指得足够灵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即魔术。俩人只好死了吃这碗饭的心,然后互相安慰,不是人笨,是没师傅领进门。
  万福说,去看看这人是咋练的?
  不敢问比自己年纪大的人,总可以抓住比自己小的毛孩子逼供吧?赵根与万福互视一眼,心里都想,噢,这少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馅饼。脸上不约而同绽出笑容,就想起身。那少年白布前,已围上数人。而此时,文具店旁边的巷口,不紧不慢踱出一人,正是他们相识那晚在梧桐树下见到的彪形壮汉。壮汉衣襟解开,露出胸口一蔟黑毛,歪头,用牙签剔牙,酒气冲人,眼里血丝浮出。来到少年摊位前,把头往左边扭,把头往右边扭,颈椎骨节脆响。万福停下身。赵根吸一口凉气,也站住了,小声说,没事,大白天,何况,我们又没招惹他。想走,那壮汉已瞥见他们,吼道,那两个小孩,过来。
  赵根与万福的心脏嘣一下各自跳到嘴里,面面相觑。万福左右一看,心想,是叫别人吧。那壮汉又吼起,就你,那个摇头的小孩。过来擦鞋。赵根的心落了一半回肚子,看了眼双手忍不住颤颤发抖的万福,知道壮汉在火车站砍人时的凶恶对他刺激太深,深吸一口气,操,不就擦鞋吗?正好,老子的生意还没开张。胸膛挺起,背上鞋箱,拎起方凳。万福犹豫了一会儿,跟上去。
  
  壮汉把方凳咔一下,搁在白布前,腿高架在鞋箱上,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脸上露出类似痔疮发作痛苦的表情,咧嘴吡牙,嘴角痦子上翘起猪粽般的几根黑毛,拧身从屁股兜里钳出钱包,摸出一张老人头,拍在碗前,押一百。单。
  押一赔十。我的妈呀。赵根暗自叫道,手没停,低头,迅速打蜡。白布前围着的人已向一旁让开,有人后退,有人往旁边挪,有人抬手挠动眼眉,有人摆手摆脚,有人嘴边流下哈喇子——连白痴都知道这下有戏看了。那少年乌黑的眼睛里闪过慌乱,按在碗上的手顿时僵住,如被电殛,尾指痉孪。这是一双脏兮兮但细细长长的手,指甲缝里满是污垢,手背上有一些细微的裂口。
  大哥,少年怯生生叫道。
  开啊。壮汉不耐烦地吐出口痰,痰落在地上,怕有半斤重,好大一块。少年一抹脸,脏得像土块一样的脸上出现星星点点的印子,大哥,我自己闹着玩的。还是不开了吧。
  赵根忍不住又吸吸鼻子。少年立刻把惴惴不安的目光投向他,似是求助。眼睛细长而弯,里面已有了薄薄一层水雾,睫毛很长,让人见了心里生出怜意。按在碗上的手不住地抖动,痉孪。这少年也知道面前这位主不是善荏啊。赵根挤出鞋油,想给这少年一个笑容,给不出。赵根看万福。万福在离自己十来米远处。四下又围上人,七嘴八舌,都叫少年揭开碗。赵根头往下低。那少年似乎因此下了决心,猛地把碗揭起。白布上只有两粒葵花籽。赵根长舒一口气。双,有人叫出声。但还没等围观的人充分表达各自意见,壮汉狞笑一声,不对,这里还有一粒。说话间,手如恶狼,已狠狠扼住少年手腕,把那只惊惶的手慢慢拧转,碗底赫然出现一粒葵花籽儿,单。壮汉咧开嘴笑了,浑似欲择人而噬的凶兽,太阳穴处青筋扭曲。轰,人群像溅了水的油锅,火光冒出,这葵花籽咋跑碗底去了?
  
  时间的发条被拧紧,发出可怕的欲要崩断的声音。人影倾斜,天空若要坍塌。赵根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手下不停,斜眼瞥去。少年原本秀气的脸的轮廓因为疼痛,如被刀绞,一点点蜷曲,身子更随着壮汉不断加大的力道,弓起,弓起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就弓成一只在钓竿底下不甘心命运的鱼,弓出一个感叹号。
  少年嘴唇紧咬,咬出血,竟一声不吭。望着壮汉的眼神只是愤怒。壮汉冷笑,望着几乎悬空在手底的少年,另一只手往少年下身拍去,戳倒你娘,卵毛没长清,学人跑江湖?
  这一掌拍下,壮汉脸色微变。少年突然张嘴在壮汉手腕上重重一咬。壮汉闷哼,一巴掌横扫。少年惨叫。赵根两耳发鸣,眼前金星冒出,心头那股邪气又已窜出,一股热血又自头顶百合穴洒落全身骨骸,猛地站起,手在壮汉搁在鞋箱上的脚跟往上用力一托,嘴里大叫,公安来了啊,快跑。
  壮汉身体失去平衡,后仰,脑壳在水泥地上重重一摔,抓紧少年的手松开。这几下动作兔起鹘落,旁人虽未看清楚,公安两字还是听得清,四下轰散。赵根背起鞋箱,在经过万福时,伸手一拉,快跑。万福如梦惊醒,撒开脚丫子,俩人一起飞窜。
  赵根感觉自己又像在空中飞行。这一次,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他的飞行。灰色、白色、紫色、苔绿色、茶褐色的脸庞如同河水面上的飘浮物,迅速在身后消失。墙壁,无限地向上,但这已无法禁闭一颗少年的心。千篇一律的街道、楼房、电线杆皆化作滚滚河水。
  
  二十九
  绳金塔坐落在南昌市西湖区绳金塔街东侧,始建于唐天祜年间。相传建塔时掘地得铁函,函内有金绳四匝,分刻驱风、镇火、降蛟字样的古剑三把,金瓶舍利三百个,绳金塔因之而得名。乾隆五十三年,因城内外多火灾,故铸金鼎,铭有四十八字,置塔顶以镇火。《绳金塔铭》有水火既济,坐镇江城句。砖木结构楼阁式塔,塔高五十米,塔身七层八面,青砖砌筑。塔身每层均设有四面真门洞、四面假门洞,各层真假门洞上下相互错开,门洞的形式各层也不尽相同。第一层为月亮门;第二、三层为如意门;第四至七层为火焰门。每层围有飞檐,八面均有门通往飞檐。塔内有楼梯。直视湖山千里道,下窥城郭万人家,绳金塔是南昌人心目中的风水宝塔。
  赵根奔至塔下阴影处,万福跟上来,齐齐唤过一声妈,一起坐倒。午时的风,自绳金塔翘角飞檐边掠过,檐边悬起的七层五十六个风铃奏出七个音阶,叮当一片,倒也悦耳动听。这一跑,跑了多远?胸膛如烧透了的炭窑,胁骨根根都疼。鼻翕张合,有骡马鼻孔般大小,喷出灼热的气息。脖颈肩膀处的汗珠子似河水拍在岩石上的浪头,一个浪接一个浪。万福翻起白眼珠,手中方凳不知甩到何处,肩膀背上的鞋箱倒还在,箱内家什不见了大半。赵根再看自己的鞋箱,里面更是空无一物,叫了声惨。话音刚落,那少年已自路口角隅处拐出,跌跌撞撞,一瘸一拐,拐至赵根与万福身边,站住身,拍拍胸,还没说话,双腿软倒,瘫坐下去。
  
  赵根想动,只觉浑身力气已然耗尽,想动一下手指头都难,两只脚都空空荡荡像不见了,几秒钟后,这才酸肿难当。万福的情况亦是相仿。两人转动眼珠,目光一撞,一起投向那少年。豆大的汗珠从少年脸上跳出,一颗一颗跳到鼻尖,沿嘴唇翘起的弧跳上衣襟。衣衫遮住裤腰。这少年前额、后颈、胸前、下颚挂满水珠,如刚从水里钻出,衣裳湿透,裹在蓝裤子里的腿更如水边被风吹动的芦苇,地上很快也湿了一滩,倒像是这少年尿了裤子。少年的头发少而黄,杂草一样贴紧额头,胸膛剧烈起伏如拉动的破风箱,喉咙里不断传出呃呃声,原来邋遢的人中因为鼻涕的来回清洗,显示出皮肤本来的颜色。
  三个人你瞧我、我瞧你,一时间,蓝天如海,白云壁立,渺渺人声车影尽化为虚无。幸好有一座绳金塔,幸好这塔有足够高度,能投下一块不算大但可以供三人憩息的阴凉。名不虚传的风水宝地呢。赵根对绳金塔这处自是比滕王阁那熟悉。天天擦鞋,一天总要走过几趟,总要看着那些骑在檐边从早到晚都在刷油漆的工人发一会儿呆。这塔影虽然会跟随太阳移动,慢慢改变形状,但似永远都不会完全消散,哪怕是在星月无踪的夜晚,也能在塔四周的地面上感觉到它的存在,恍惚这塔若有一天没在了,这塔影也还在,还会以某年某月以某种方式把这塔重新堆积,一层层码高。它随时都以各种形状躺在地上,像一扇扇意味深长的门,或许有人能从这里走进去,触摸到塔的灵魂。
  
  万福先喘顺气,抓起鞋箱内的塑料瓶,一气喝下大半罐,发直的眼神总算能转弯,瓶子递给赵根。赵根咽下几口,眼角余光瞥见少年可怜巴巴的目光。少年若一条被人扔上岸快要渴死的鱼,舌头都伸出来了,还在舔鼻尖滴下来的汗水。赵根强忍下自己身体对水的渴望,这是一种能感觉到身体里所有细胞都还活着的渴望。赵根递过去塑料瓶。少年倒不客气,接来,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意犹未尽,咂巴下嘴。万福说,你跟我们跑干吗?少年不理他,歪过脖子撸起衣袖去看手,手腕已有一圈淤青。那壮汉力气真大,也不知胡丽二哥能否一脚踏翻他。赵根说,就你一个人?
  少年答非所问,你们真能跑。跑得跟短命鬼一样的。
  这哪是表扬?是在咒人嘛。万福哼道,小骗子。跑瘸腿了?不容易。这得使多大的劲啊。万福擦擦头上的汗,我劝你再去跑一圈,不定能把腿跑直来呢。
  少年弹起身,不知哪来的劲。也许是因为地上有竖起的钉子?赵根的脚就被扎过,目光在少年身下一扫,没有啊。
  少年已滔滔不绝,指住万福的鼻子就骂,你才是骗子。你全家都是骗子。你爸不骗你妈,能生得下你这个骗子吗?你爷爷不骗你奶奶能生得下你爸这个大骗子吗?少年一口气数到万福的祖宗十八代,嘴里又打出一个呃,开始踢腿,腿踢上半空,我是瘸子?你招子放亮一点。姑……爷爷我当年从抚州跑到南昌,多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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