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不再言语,扶了下眼镜,嘴皮嗫动,转身急急地走。雨湿路滑,到拐角处,身子仰空趴倒。刘师傅哈哈笑出声,老赵,你理这种人作甚?卵毛没有眉毛长得早,倒比眉毛长得长啦。
赵国雄自怀里掏出小铁皮盒,喝了一口。手微微颤抖。刘师傅接过铁皮盒,往嘴里倒,马上呸地一下吐出来,我操,你都蹬三轮赚外快了,还喝这该死的东西?想找死啊?
刘师傅咳嗽着,也自怀里摸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铁盒,我家小子买的,在西安带过来的,真是好东西。刘师傅灌了口,递给赵国雄,你尝尝。里面灌的是西凤酒。好酒啊。
刘师傅喉咙里拖出长长的惬意至极的声音。赵国雄嗅了嗅,拧上盖,扔回去,举起自己手中的小铁盒子,不了。我还喝这个。我喝惯了。
一个青工跑过来,抹着额头上的雨水,刘师傅,赵师傅,磨盘机的齿轮打掉了。
刘师傅吹了声口哨。赵国雄说,老刘,我过去看看。
赵国雄提起工具盒,披上雨衣,匆匆过去。车间里有着油墨与纸张的香味。最近厂里在赶印一本《坚持党的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小册子。那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喝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工。女工的右肩要比左肩高一些。这是长期呆在磨盘印机前造成的职业病。女工的眼眶红着。
年轻人的声音在车间里回荡,让旁边几台磨盘机的马达声也相形失色,我说你是怎么搞的?亏了你还是当年的三八红旗手。这样幼稚的错误也会出。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我告诉你,再出这样的事故,你准得排头一名下岗。
赵国雄挤入人群,低头检查了遍,说,没事,换个齿轮就行了。
年轻人火气更大了,换个齿轮就行?你以为齿轮不要钱啊?你知不知道一个多少钱?这是国家财产。
赵国雄径自用扳手卡住螺丝,嘿一声,腮帮子扭成疙瘩,眼睛里浮现出丝丝亮光,动作娴熟充满节奏,手拧,肩倚,足撑,膝抵,浑若《桑林之舞》,几分钟的时间便换好齿轮,拧紧了最后一颗螺丝。身子松懈,眼里的光缓缓消失,又重新回到原来黯淡的样子,手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赵国雄回到机修车间,刘师傅正面对着一张肮脏的象棋盘思忖,老赵,来,杀一盘。
赵国雄摇摇头,头埋在双腿中间,我眯一会儿,昨夜回来得晚,太困了。
刘师傅嘿嘿一笑,不会被弟媳榨干了吧?我说你可得悠着点。这女人啊,是男人的刮骨刀。
赵国雄没吭声。刘师傅咂咂嘴,夹起棋盘,朝电工房走去。
一个青工躲在角落里,嘴里念念叨叨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刘师傅拿棋盘敲了下青工的头说,高怀恩,在念啥哩?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身材高大,看上去文质彬彬。被刘师傅一说,脸还红了。真是难得。刘师傅摸起高怀恩手里的书,是《大学语文》。刘师傅眉头一皱,把书往屁股底下一塞,娘的,看这种门,心野了啊。想飞了不是?来,杀一盘。你赢了我,书还你。
高怀恩嘿嘿干笑,刘师傅,你就爱拿我开玩笑。书还我吧。别弄皱了。
刘师傅一瞪眼,咋唬道,怎么着?刘师傅的话你也敢打折扣?下棋,下棋。
刘师傅放正棋盘,摆妥棋子,拈起三路上的兵,啪一下,摆出一个仙人指路的棋局。高怀恩左炮中移。刘师傅出马护兵。高怀恩车九进一。刘师傅上仕掩帅。俩人你来我往,行不至三十着,刘师傅双炮沉底,已成绝杀。高怀恩苦笑,刘师傅,我不是你的对手啊。再下我还是输。你还是把书还我。刘师傅大笑,把书扔还,继续继续。高怀恩的脸苦得比苦瓜还苦。下不多时,刘师傅一叹,老赵这日子过得别扭啊。
高怀恩如梦惊醒说,哪个老赵?
刘师傅说,赵国雄。怎么脑袋被书念得三迷五道了?
高怀恩嘿嘿干笑说,过几天自大考试。人稀里糊涂。
刘师傅说,人有人路,蛇有蛇路。好,读书好,以后翅膀硬了,想离这多远就有多远。远离这群王八蛋。
高怀恩放下棋子说,赵师傅的日子怎么别扭了?班不是还好好地上着吗?
刘师傅掏出酒壶,喝了口,没吭声。
高怀恩压低声音,眉眼挤成一堆,刘师傅,我听人说,赵师傅一直在替别人当爹?他儿子不是他新生的。赵师傅的老婆过门时就大了肚子。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如果换作是我,早拿刀把那人剁了。
刘师傅一翻眼睛,你他妈的听人瞎说什么啊?没影的事。算了算了,不下了。
刘师傅收起棋盘。来到门口。雨已住了。天空湿淋淋,残云淡淡,有的像剑,有的像刀,有的像斧头,满空都是形状各异的兵器在飞。刘师傅又喝了一口酒,一时间竟不知往何处去,慨然一声长叹。
“世事如棋,一着争来千古业;柔情似水,几时流尽六朝春。”
这二十二个字,赵根都能把它们正着写反着写倒着写抡起来写了。字写得不赖。笔法苍劲老厚,墨气淋漓,意在老藤之间。赵根把手指放入嘴里,慢慢地嚼。眼前是一幢二层楼的掩在小巷深处的小旅馆。小巷叫福民巷。要进入它,得先下桥,沿着贴在房屋两边林木板上的红色箭头东拐西踅上近百米。都是泥路。石头路。石头中间填着煤渣。最窄处仅能让两人并肩而行。再绕过一间臭气冲天的公厕,就能看见它。旅馆老板是一个瘦猴似的老男人。整天趴在暗黑色的柜台里,懒懒洋洋地接过钱,懒懒洋洋地递上钥匙。身后是一个玻璃框。左上角写着“开张志庆”,右下角写着牛根生贺。画面是迎客松。太阳在松树的枝干上。单间一晚五块钱,若是通铺,只需二块钱。在这里进出的都是一些面目可疑的人,跑码头卖假虎骨的,来自浙江推销不干胶贴的,戴圆顶白帽新疆的葡萄小贩,以及一些形容猥琐的男子,一些靠身体谋生的姿色平庸的女子。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屋,男的递上五块钱,接过钥匙,沉默地拐了柜台上的楼梯。女的跟在后面。在阴暗潮湿的走廊尽头,他们找到了房间。用钥匙捅开了门。门里有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非常破的14寸黑白电视机。旋钮掉了。得用手扳动那根铁钉大小的调频。影像隐隐绰绰,屏幕被嘶嘶响的雪花点覆盖。电视机的旁边是暖瓶。暖瓶上方便是这副对联。赵根没闹明白为什么旅馆的主人要把它贴到房间里。也许是某位旅客贴的。也许当旅馆老板接手这间小旅馆时,它就已经存在。屋里惟一新鲜的事物是墙壁角的痰盂。秃头男人开了电视。女人在床上坐下,手撑在并不怎么干净的床单上。他们在交谈,因为玻璃,赵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女人哭了,手捧住脸。秃头男人挨着女人坐下,搂住女人的肩膀。女人把头埋入秃头男人的膝盖。秃头男人的手滑入女人的后背。赵根在湿滑的屋脊上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看着这个肮脏的散发出一股腥味的房间。
赵根说,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
街道凌乱,杂沓交错。一个嚎啕痛哭的孩子奔走于雨后的天空下。
他摔倒了,飞快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又摔倒了,颤颤抖抖爬起身。他不停地摔倒,不停地爬起。他的左腿老绊倒右腿,他的右腿老绊倒左腿。他的手脚与脸庞都是污泥、水与眼泪。他额头上还有几张湿沾的废纸。他是一个脏孩子。终于,他没能再爬起来身,蜷缩在马路上凹下去的水坑里,望着四周飘过的一张张默然的脸庞,望着水坑里那个黑乎乎短短的影子,放声大哭。他哭得如此伤心,几乎喘不过气,舌头吐出,用力咳嗽,瘦小的胸膛里有锤子在打。孩子两眼红肿。潮湿的空气犹如毒蛇的信子,舔着他的额头,舔着他的鼻,舔着他的嘴,舔着他每一寸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
赵根停下脚,蹲下身,朝孩子伸出手。孩子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挺脖子,冲着长街的尽头,那没有人的地方,声竭力嘶地喊,一遍遍地喊,我操你妈。我要操死你妈哟。
这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一个眼里有毒蛇的孩子。赵根默默看着,扬手给了孩子一个耳光。孩子愣了,哭声小了,断断续续,手握成拳头,目光惊疑不定,你为什么打我?
孩子声音颤抖,嘴的上下颌在急剧开阖。
你再哭,我就打死你。赵根盯住孩子通红的眼,认真地说。水坑旁边的马路上有一条被雨水冲得雪白蚯蚓。不清楚它是怎么来到这坚硬冰凉的马路。赵根踩碎它,踩出一团灰褐色的肉酱。赵根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你再说,我就打死你。哭的孩子都是没出息的。
孩子的声音曳然而止。一口痰吐出,吐到赵根脸上。孩子举起了那两只因为营养极度不良皮包骨头的拳头,两边的太阳穴发了狂似地搏动。赵根抹去了脸上的痰,笑了笑,起身走开。
在马路对边的梧桐树下,周落夜撑着一把花布洋伞,望了赵根一眼,把脸转开。
那里有一个新开不久的游戏机厅,嘴唇上生出淡淡髡须的少年在奋力拍打键盘。“杀戮”是这些游戏的主题。游戏以杀人为乐,以杀人最多为最大荣耀。他们驾驶卡车、轿车、跑车、救护车、起重车、警车甚至快艇和直升机,使用匕首、砍刀、手枪、冲锋枪、狙击枪、手榴弹、火焰喷射器甚至火箭筒,互相碰撞、撕杀,把彼此打爆头,把对方大卸八块,把对方的脊椎抽出身体。屏幕里溅出的血光映红了少年们的脸庞。少年们叼住烟头,疯狂地笑,把烟头摁灭在手腕上。
赵根嘴角抽动,捡起一块石头,朝天空扔去,心里充满无可渲泻的对暴力的渴望。是的,就是暴力。不管是殴打别人,还是被别人殴打。不管是折磨别人,还是被别人折磨。惟有肉体的疼痛,才可让灵魂浮出那暗黑之处,摆脱肉体这种存在所带来的无可言说的恐惧与不安。
那光啊。那耀眼的光。那吞噬一切的光。
十五
孩子,你怎么了?阿爷说话了,睁开浑浊的眼。
赵根吸吸鼻子。篱笆那边是那条叫阿黄的狗。几秒钟前,它像往日一般蹿到他脚边试图表达亲呢时,赵根一脚踢飞它。狗嗷地一声惨叫,跳过篱笆,隔着竹栏看着这个与往日不同的少年,目光忧伤。赵根没说话。阿爷慢慢说道,今天这么早放学了?
我没去上课。赵根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道。
孩子,你过来。阿爷说。
赵根在阿爷面前的小竹椅上坐下。
我老了。我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阿爷支起身子,声音含糊不清,我嗅到了你身上的味道。一种不大好闻的味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但害怕是没有用的。与事无补。你要学会去感受内心,去倾听它的声音。我们要有信仰。不要被眼前所见摧毁自己的内心。
我什么都不怕。赵根咬住嘴唇,一字一字说道。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孩子,肉体本是朽木一段。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你能明白吗?
赵根摇头,又点头,又再摇头,阿爷,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这好像是佛经里的话吧。
是我内心的话。孩子,你跟我进来。
屋子逼仄狭小,好像一个盛满光阴的不规则形状的破瓮。里面有发了霉的臭味,有哀伤缓慢的音律,时间的行板已经接近尾声。窗户玻璃上糊着报纸,一大片黑暗遮住四面的墙,在头顶挤出一个让人屏住呼吸的空间。很难看清屋顶棚糊有什么东西。一盏白炽灯拖着粘满苍蝇的电线从里面坠下。阿爷反手关上门,开了灯,示意赵根在床铺上坐下。床铺上的被褥略显凌乱。靠床的五斗橱上摆放着几本旧杂志。床脚下有一缕檀香。阿爷嘶哑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从这个破瓮里溜出来的某种可疑的生物。
孩子,我有一个愿望,你能帮我吗?
阿爷,您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赵根有点不安。
我先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
阿爷拉开抽屉,翻出一个长方形笔记本大小的东西,缓慢地,把包裹在上面的棉布一层层打开。是一张女孩子的相片,圆脸杏眼,梳着整齐的刘海,被固定在四周磨损的木框内,上面镶着透明的塑料片。阿爷仰起头,疲惫的目光穿透了茫茫时空。
那还是公元一九三八年,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把刺刀擦得雪亮的时候,战火烧掉了许多人的家园。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一个叫东北的地方,那里有着中国最肥沃的土地,山是白的,叫长白山;水是黑的,叫黑龙江。是统治了中国数百年大清王朝满族人的发源地。它包括了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以及内蒙东部呼伦贝尔、赤峰、兴安盟这些地方。他们穿大襟长袍,一年四季几乎都是这种服式,只不过分单、夹、棉、皮而已。他们夏天戴用秫秸皮编制的尖顶斗笠。春秋戴用黑缎子缝制的瓜皮帽。冬天戴有护耳加缝毛皮的毡帽。那些出外在外的车老板、猎人,就戴那种毛又长又厚、帽耳加长的“大皮帽子”了。关东有三宝。人参、貂皮、欤B草。关东有三怪。窗户纸糊在外、十七八的大姑娘叼烟袋、养活孩子吊起来。
阿爷脸上有着隐隐笑意,嘴里轻轻地哼:
笊篱姑姑本性白,戴朵花,背捆柴,扭扭搭搭下山来。你也拍,我也拍,拍着手儿跳起来。
赵根不敢做声,手抓在枕头上。枕头潮湿,乌黑发亮。
阿爷抓着相片的那只手只剩下皮与骨头。
阿爷垂下头,手掌一遍遍擦拭着相片,来回摩梭。
那一年,日本第七十二师团第四步兵联队松下浩小队驻扎在关东的某个小镇,驻扎在一个摘下门坎就可以进出大马车的四合院里,那是有钱人家的房子,青砖小瓦硬山到顶,正脊、戗檐、腿子墙等部位装饰砖雕或石雕。有钱人在日本人到来前早早跑回内地。孩子,日本人刚来中国的时候,并没有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