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忧郁状态,使她一下于变老了;她又脏又邋遢,对自己有罪的身体毫不爱惜;所有的活动她都厌恶;祈祷已变成了一项枯燥乏味的任务,因为她觉得祈祷已经无济于事;她把为婴儿做的衣服都塞到一只旧衣柜的最下面,因为她恨那个正在她腹中蠕动的小生命,把它看作是自己毁灭的起因。是的,她恨它——但她更恨另外一个人,即教区神父,婴儿的父亲,那个引诱了她,毁灭了她的一生,使她受到地狱之火惩罚的该诅咒的教士!想到他,她感到多么绝望啊!他在莱里亚,平静而安宁,吃得好,听取别人的忏悔,或许还在跟别的姑娘调情;而她却只身一人在这儿,她的腹部日渐沉重,她的灵魂由于他造的罪孽而受到了判决,而这罪孽正把她拖到地狱的无底深渊之中。
正是在这个时候,修道院院长费朗开始按时来看望他的朋友大教堂神父的姐姐了。倘若不是由于他的到来,阿梅丽亚精神上的这种亢奋状态肯定会置她于死命的。
阿梅丽亚过去在济贫院路的家里常听到人们谈起费朗院长:据说他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但他道德高尚、能力出众却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他做修道院院长已有多年;在这个主教管区里,主教已经换了一个又一个,但他却一直呆在那个款项总是收不齐的穷教区里,住在一座屋顶漏水的房子里,被人们遗忘了。已故的代理主教虽然从没帮过他忙,但称赞起他来却很慷慨:
“你是本王国最伟大的神学家之一。天主预定你将来可以做一名主教。你将戴上主教冠。你将作为一名伟大的主教在葡萄牙教会史上占有一席地位,费朗!”
“代理主教大人,你说我将做主教,这真是太好了。在天主面前接受这样重大的责任,我必需具有阿丰索·达尔布克尔克或者若昂·德·卡斯特罗的冒险精神才行!”
所以他便一直呆在穷人们中间,住在一个土地很少的村子里,每餐吃一块面包,喝一杯牛奶,穿一件打满补钉的干净长袍。倘使他的哪个教区居民得了牙痛病,他便不管刮风下雨也要跑几英里路去看望,哪个老太太丢了一只山羊,他也要花上几个钟头去安慰她……他脾气一直很好,裤子口袋里总是放着一枚金币,准备送给穷苦的邻居;他是孩子们的好朋友,为他们做了很多软木玩具船;每当碰到一个美丽的少女(在那个教区,这种机会很少),他总是停下来大声说:“愿天主祝福你,可爱的姑娘!”
甚至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在生活上的纯洁清白就远近闻名,因此在教区内人们都称他为“童男”。
就其宗教热忱而言,他也是一名极好的教士,他虔诚地匍伏在圣餐前面,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宗教职责,他也是热诚而高兴地加以完成;为了做好白天的工作,他经常在心灵深处祈祷,对自己的信仰进行反省以净化自己的灵魂。这些祈祷和反省像洗涤一样,使他增强了体力,头脑也变得更加灵敏了;就寝之前他总是长时间地、虔诚地检查自己的道德操守,这种自我检查非常有效,所以圣奥古斯丁和圣伯尔纳都曾像普鲁塔克①和塞涅克②那样乐此不倦;自我检查很费力,很细致,但它可以纠正最细小的缺点,使具有积极意义的美德日臻完美,这是诗人怀着创作一首可爱的诗的激情想象出来的。费朗的闲暇时间都是埋首于书堆中度过的。
①普鲁塔克(Plutarch,约46—约120):古希腊传记作家、散文家。
②塞涅克(Seneca,约公元前14—公元65):古希腊哲学家,新斯多噶主义的主要代表之一。
费朗院长只有一个缺点,这就是他喜欢打猎!但他通常总能克制住自己,因为打猎要占去太多的时间,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捕杀那些为寻觅食物四处飞翔的无辜小鸟未免太残忍。但有时候,在冬季晴朗的早晨,当石南属植物上还挂着露水的时候,人们会看到一个肩扛猎枪的人迈着矫健的步子走过去,后面跟着他的塞特种猎狗: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当诱惑战胜了他的意志时,这位著名的神学家、虔诚的化身便偷偷摸摸地抓起他的猎枪,对他的猎狗雅诺塔吹声口哨,然后任凭外套的下端在风中摆动,只管大步穿过田野和山谷。过了一会儿便听到“砰”、“砰”的枪声,一只鹌鹑或者一只鹧鸪便应声落地。接着这位教士便腋下夹着枪,口袋里装着两只鸟,紧贴着墙壁走了回来,一边嘴里念着赞美圣母的《玫瑰经》,一边垂下两眼,带着犯了罪的神态回答着路上碰到的教区居民的问好。
尽管费朗院长作风古板,鼻子很大,但阿梅丽亚还是挺喜欢他。从他第一次来里科萨的时候起她就喜欢他了。唐娜·若塞帕虽然知道她的弟弟很尊重他的学问,但对他的接待还是很冷淡,阿梅丽亚见她这样,对他的好感更是有增无减。
其实,老太太在接受了他几个小时的宗教指导以后,只责备了他一句话:“他太没精打采了!”她是以一个老资格的虔诚教徒的身份说这话的。
他没有真正理解她。好心的费朗在那个只有五百人的教区里生活了多年,他的教民都是些母亲和孩子,属于那种只知信奉天主、圣母和地区守护圣徒圣文森特的简朴类型,所以他没有多少听取忏悔的经验,现在却突然要跟镇上来的一位头脑复杂的狂热信徒、一位固执己见、吹毛求疵。顾虑重重的教徒打交道;当他听到那长长的一串世俗的罪孽时,他惊讶地喃喃说道:“太离奇了,太离奇了……”
他从一开始便感到,他所面对的是一位智力衰退、病态的教徒,神学家们称这种病态为“自我谴责症”,这是当今多数天主教徒都患有的一种疾病;但是在听过老太太披露的几件事实以后,他很担心对方是个女疯子;出于教士对疯子所特有的恐惧,他本能地缩在自己的椅子里。
可怜的唐娜·若塞帕!在她到达里科萨的第一天晚上(她这样诉说),开始对圣母马利亚作念珠祈祷时,她突然想起自己忘了穿那件对防治腿痛特别灵验的法兰绒的红衬裙了。她连续三十八次开始作她的念珠祈祷,但总是要想到那件法兰绒的红衬裙。于是她便停下来,只觉得浑身乏力。紧接着她便感到两腿疼得厉害,这时她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说,这是我们的圣母为了报复才让她手脚发麻的……
院长跳了起来:“啊,我亲爱的夫人!”
“还不止这些呢,院长先生!”
还有另外一桩折磨着她的罪孽:有时候,在她祈祷的时候,她觉得痰上来了;在她嘴里还念着天主或圣母的名字时,她不得不把痰吐出来;最近,她一直把痰咽下去,但她一直在想,天主和圣母的名字裹在唾沫里进入她的胃,然后又进入了粪便之中!她可怎么办才好呢?
听得发呆的院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还有更糟糕的呢:她最严重的错误是在前一天晚上,当时她正对着圣方济各·沙勿略①作祈祷,心里感到非常平静,非常有德行——突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开始想象圣方济各·沙勿略赤身裸体会是怎么一番模样!
①方济各书勿略(Francis Xavier,1506—1552):葡萄牙教士,一五四○年奉葡萄牙国王若奥三世派遣,以罗马教皇保罗三世使者的名义航海东来,到印度和远东等地传教。
好心的费朗惊呆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最后,见她焦急地望着自己,等待着他的安慰和忠告,他便说道:“你是不是很久以来都感到这些恐惧和疑虑呢……?”
“一向都是这样,院长先生,一向都是这样!”
“那些跟你在一起的人是不是也都像你一样,心灵上经常有这些干扰呢?”
“所有我认识的人,几十个朋友,都是这样。世界上的人也都是这样。魔鬼并没有单单挑中我一个人——所有的人他都袭击!”
“为了医治灵魂的这些忧虑不安,教士们通常都给你们一些什么样的药方呢?”
“啊,院长先生,镇上的那些教士,像教区神父先生,西尔韦里奥神父先生等人,他们都能解除我们心灵上的这些烦恼。他们品德高尚,才能出众……”
费朗院长沉默了片刻:他感到很悲伤,他想到在整个王国之内,数以百计的教士蓄意把他们的教徒引导到黑暗之中,使那些虔诚的人们一直处于对天国的凄惨的恐惧之中,把天主和圣徒们描绘得像卡里古拉①和他身边的那些荒淫无耻之徒。
①卡里古拉:见第一七五页注。
他很想给那个优闷、狂热、头脑中充满了种种幻觉的人一些高尚的启示。他对她说,她所有的纷扰都来自一种因为深恐触怒天主而感到苦恼的幻觉;但是我们的天主并不是一个残酷无情,动不动就发怒的暴君,而是一个宽容的父亲和朋友;我们必需用爱而不是恐惧来侍奉天主;所有那些顾虑,什么圣母让她手脚发麻,什么天主的名字落进了她的肚子等等,都是一种病态心理在作祟。他劝她相信天主,静心休养,以恢复健康,不必过多地祈祷,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
“等我下次来的时候,”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准备告辞,“我们可以继续就这个问题进行交谈,我们一定想办法使你的灵魂得到安静。”
“谢谢你,院长先生,”老太太冷淡地回答说。
过了一会,热尔特鲁德拿着个盛热水的瓶子走了进来,唐娜·若塞帕怒气冲冲地大声喊道:“哼,他一点也不中用,一点也不中用!他根本不理解我,他愚蠢透顶。他是个共济会会员,热尔特鲁德。真丢脸,亏他还是个教士呢!”
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把她继续犯的可怕的罪孽向他暴露过;而当他想到这是自己的责任,试图再对她的灵魂进行教育时,她便宣称,自己一向向古斯芒神父忏悔,因此,坦率地说,她认为听取另外一个人的道德指导是不妥当的。
修道院院长满脸涨得通红。
“你说得对,亲爱的夫人,你说得对。在这些事情上一个人应该非常慎重才是。”
说完他就走了。从这以后,他每次再来,都只是到她房间里问候她的健康,谈谈天气、季节、正在流行的疾病、即将来临的宗教节日;然后便匆匆忙忙地告辞,来到阳台上跟阿梅丽亚谈话。
他见阿梅丽亚一直愁眉苦脸的样子,便开始对她发生了兴趣;在那个冷清的地方,院长的来访对阿梅丽亚来说是一种排遣烦恼的乐事,所以不久他们便相处得十分友好,每到他要来的日子,她便把斗篷披在肩上,沿着波亚埃斯公路一直走到铁匠铺门口去迎接他。院长是个说起话来不知疲倦的人,而他的谈话跟济贫院路上那些飞短流长的闲聊不大相同,她听了非常高兴:就像一个人看惯了城市阁楼的秃墙,突然来到一个大山谷之中,只见树木葱葱郁郁,到处流水潺潺、果园飘香,耕作之声不绝于耳,便感到十分赏心悦目一样。他们通常的谈话实际上跟嫁庭万宝全书》、《傍晚杂谈》那些周刊很相似,内容包罗万象,样样东西都有一点——道德说教、航海报道、伟大人物的轶事、农事论述、幽默笑话,还有对于圣徒高尚情操的描述,不时还来首诗歌,甚至还有家务管理的必要知识,其中的一项就非常有用,因为它教会了阿梅丽亚怎样洗法兰绒衣服而不使料子皱缩。只有在谈到他的那些教徒,谈到他们的婚姻、洗礼、疾病和争执时,他才显得有点令人厌烦。
“有一次,我亲爱的姑娘,我从特里斯特斯河边走过,突然有一群鸟……”
每当他这样开始的时候,阿梅丽亚便知道,她至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要听到他的猎狗雅诺塔的辉煌战绩以及他用猎枪射猎的难以置信的故事了。他一边讲述一边进行摹拟表演,还不时模仿着鸟叫的声音和砰砰开枪的声音。她喜欢听他讲述他怀着巨大的兴趣读来的那些捕猎野兽的故事:尼泊尔虎的捕猎、阿尔及尔狮的捕猎、大象的捕猎,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把姑娘的想象带到了遥远的异国他乡,那里草长得像松树一样高,太阳像烧红的铁一样炽热,每棵树后面都有野兽闪动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讲到老虎和马来亚,他又想起了关于圣方济各·沙勿略的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接下来这位健谈的院长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亚洲的习俗、印度的武器、印度第鸟岛马戏团著名的刺剑表演!
有一次他们在果园里交谈起来。开始时,院长先谈到大教堂神父如把果园改为耕地会得到哪些好处,最后又讲到传教士到日本和印度去需要具备的勇气以及在那边生活会碰到的各种危险。当时正是阿梅丽亚夜间最感恐怖的时候,所以等他讲完后,阿梅丽亚便讲起在那座房子里可以听到的声音以及它们在她心中引起的惊恐不安。
“啊,真丢脸!”院长大笑着说。“你这么大的姑娘家还怕妖怪!”
这时她已为院长先生的善良性格所吸引,于是便讲起夜间从床栏杆后面听到的那些声音。
院长变得神情严肃了:“我亲爱的姑娘,这都是些胡思乱想,你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东西排除掉。世界上的事情虽然无奇不有,但天主从来不这样对人讲话,也绝不会允许魔鬼这样做。你听到的这些声音并不是来自床栏杆后面,而是来自你心里,如果你罪孽深重,那就是你自己的良心搅得你不安。所以即使有热尔特鲁德,哪怕是一百个热尔特鲁德外加一个营的步兵睡在你身边,你仍然会听到那些声音——即使你是个聋子,你也会听到那些声音。所以你需要用苦行和斋戒来使自己的良心平静下来……
他们一路谈着走上了阳台:阿梅丽亚感到有些疲倦,便坐在一张石凳上,目光越过农庄向远处望去,看到了那边牛棚的房顶,一排排的月桂树,打谷场和更远处的田野,田野舒展而坦缓,带着早晨的细雨留下的鲜艳色调:此刻是傍晚时分,一切都是那样清澈、静谧,没有一丝微风,大块的云朵一动不动地高悬在天空,落日的余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