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教堂神父也坐在那儿的一个角落里。姐姐的突然发病以及伴随着生病而来的令人抑郁的一切完全把他给压垮了:桌子上摆满了药瓶子,医生神态严肃地进进出出,人们愁眉苦脸地前来询问病人是否有所好转,家里弥漫着热病的气息;由于整幢房子里一片沉寂,连墙上的时钟打起点来也像丧钟一样令人悲伤,脏毛巾搁在老地方已经有好几天没搓洗了,每个夜晚的来临都带来死亡的威胁……此外,他真诚地感到了悲哀:他已经跟他姐姐共同生活了四十年,四十年来她一直为他管家,四十年的习惯已经使他离不开她;她的古怪的作风,她那些黑色帽于,她在家中那种随便什么事都要大惊小怪的脾气已经变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除此之外,又有谁知道,死神一旦来到他们家,也许为了节省时间,会不会把他也一起带走呢!
对阿梅丽亚来说,这段时间倒减轻了她的痛苦;至少没有人会注意她了。不管是她脸上的痛苦表情,还是泪痕,现在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了,因为她的教母病得这么厉害嘛。再说她要担任看护,这就占去了她大部分的时间;因为她年纪最轻,身体最好,而她母亲连着守护了几夜之后已经筋疲力尽,所以现在是阿梅丽亚守护在唐娜·若塞帕的床边,度过那些漫漫长夜:她精心照料着她的病人,从不休息一下,希望以此使天国的圣母息怒,希望在自己病倒以后也能得到同样的照顾和爱抚……在笼罩着整幢房子的死的气氛之下,她脑子里一直盘踞着这样的念头:在分娩的时候,她也会死的。有时候,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在病人身边裹着披巾,听着她单调的呻吟声,想到自己肯定会死去,她便止不住眼中充满了泪水,对自己、对自己的青春、对自己的爱情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自怜之情。于是她便去跪在五斗橱旁边,橱上有一幅基督的肖像,肖像前点着一盏灯,灯光把基督像歪曲地投射在浅色的墙纸上,支离破碎地反射到天花板上。她跪在那儿祈祷着,祈求我们的天主不要拒绝接受她进入天堂……但是老太太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悲叹;她走过去把她的枕头弄弄平,说些温柔的话安慰她。然后再到小客厅里去看看钟,看是不是到了给她吃药的时间;她经常因为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像小号一样的声音或像长笛一样的呜咽而浑身发抖:那是大教堂神父在打鼾。
终于在一天上午,戈韦阿医生宣布,唐娜·若塞帕脱离了危险。太太们都大声欢呼起来,每个人都以为这是全靠她的那位圣徒的恩惠。两个礼拜以后,当唐娜·若塞帕在朋友们的搀扶下,哆哆嗦嗦地在地板上迈了两步时,人们又大声欢呼了一阵。可怜的唐娜·若塞帕,这场病把她折腾得好苦啊!原来她很容易激怒,小嗓门说起话来就像射出一支支毒箭似的,现在,当她焦急地要痰盂或者咳嗽药水时,她的声音却像个快死的人一样。原来一直很机灵的那对小眼睛,目光锐利而充满恶意,现在却深深地凹陷进去了,怕见光,连看到东西的影子和外形也怕。她的身体原来是那么硬朗,像葡萄藤枝一样干瘪,现在却深深缩在椅子里,裹着围巾和毯子,软绵绵的就像一块破布一样。
但到最后,戈韦阿医生一面宣布恢复期将是漫长的、错综复杂的,一面却当着朋友们的面,笑着对大教堂神父说(他刚听到唐娜·若塞帕说她很想坐到窗口跟前去),由于诸位太太小姐的精心照料,由于她们送来的各种补药以及她们的虔诚祈祷,他姐姐不久就可以谈情说爱了。
“啊,医生,我们的祈祷是不会缺少的,”唐娜·玛丽亚说。
“我也不会缺少补药的,”医生说。“所以我们尽可以祝贺我们自己了。”
医生兴致勃勃,这向大家清楚表明,唐娜·若塞帕已经恢复了健康。
几天以后,大教堂神父鉴于八月份就要到了,便讲起要到维埃拉去租幢房子洗海水浴,他是每隔一年就要去那儿的。去年他没去,今年该去了。
“到了那边,呼吸着海边的新鲜空气,我姐姐就可以增强体质、增加体力了。”
但是戈韦阿医生却不赞成这个主意。强劲透骨的海风对唐娜·若塞帕不适合。她最好是到波亚埃斯的里科萨农庄去,那地方避风,气候温和。
这使可怜的大教堂神父大失所望,他叽里呱啦、没完没了地抱怨起来。什么!整个夏天,一年中最好的时光,把自己埋到里科萨去!他的海水浴,天哪,他的海水浴可怎么办呢?
“你瞧,”一天晚上,他在自己的书房里对阿马罗说,“瞧瞧我受的这些罪。在她生病期间,一切都乱了套,用茶点从来没准时过,吃晚饭时喝不上一滴酒!为了这些烦恼,我体重也减轻了。现在,我本以为可以到海边去增强一下体质了,可是不行,先生,我必须要到里科萨会,海水浴洗不成了。我受的就是这种罪!请你注意,生病的不是我,但却要我来承受这一切。这就是说,我要连续两年不洗海水浴了……”
阿马罗突然砰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道:“老师,我刚刚想到一个很好的主意!”
大教堂神父疑惑地看着他,仿佛觉得要想出一个办法来解除他的烦恼是人的力量所不可能做到的。
“当我说一个好主意时,老师,我并不是在开玩笑,当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说下去,老弟……”
“听好,你可以到维埃拉去,胡安内拉太太自然也去。你们可以租两幢毗邻的房子,就像你们通常做的那样——”
“好的,说下去。”
“这样,你的姐姐就可以到里科萨去了。”
“这么说,可怜的姐姐只好一个人去了?”
“不,”阿马罗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她可以跟阿梅丽亚一起去!阿梅丽亚将作为她的看护一起去。就她们两个人去。到了那个从来没人去的偏僻地方,她们尽可以住在那里而没有人怀疑,那姑娘可以在那儿生下她的孩子!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
大教堂神父坐直了身子,两眼惊奇地瞪了出来:“老弟,妙极了!”
“这计划对每个人都合适!你可以洗你的海水浴。胡安内拉太太离得远远的,不会知道要发生的事情。你姐姐可以呼吸到那边的新鲜空气——阿梅丽亚可以有个理想的地方秘密地把孩子生下来——没有人会去里科萨看她们的。唐娜·玛丽亚也要去维埃拉,还有甘索索两姐妹。阿梅丽亚的预产期是十一月份,在十二月初以前,你们谁也不会从维埃拉回来的。当我们大家重新团聚时,那姑娘已经生好孩子,不会感到难堪了。”
“咳,阿马罗,考虑到这是你两年来第一次想出的主意,应该说它还是很了不起的。”
“蒙你过奖了,老师,谢谢。”
但是还有一大困难,这就是要了解唐娜·若塞帕会怎样看待这一切。严峻的唐娜·若塞帕对爱情上的种种软弱表现是毫不宽恕的,如果可能的话,她一定会要求对那些误人歧途的姐妹施以中世纪野蛮的惩罚——用炙热通红的烙铁在她们的前额上烙上代表耻辱的字母,当众鞭打她们,将她们终身幽禁在黑牢里——现在,竟要去求唐娜·若塞帕来保护一个失足的姑娘!
“我姐姐会像一头公牛那样对着你嗷嗷直吼!”大教堂神父说。
“咱们瞧好了,老师,”阿马罗说着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摆动着他的腿,确信自己在虔诚教徒中的威望可以使他渡过这一难关。“咱们瞧好了。等我给她讲几个故事以后——当我向她指出她在道义上负有保护这姑娘的义务——当我提醒她,在死的时候她将会有一件值得大受称赞的善行,可以使她不至于两手空空地走进天堂的大门时——等我把这些跟她谈过以后,咱们再瞧好了!”
“也许你会成功,”大教堂神父说。“现在的时机很有利,因为我可怜的姐姐生过这场病以后,脑子还不大好用,言谈举止都像个孩子。”
阿马罗站起身来,起劲地搓着手说:“好了,现在就动手干吧,现在就动手干吧!”
“最好是不要浪费时间,”大教堂神父说,“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件丑事就会暴露出来。今天上午在她家里我就听到利巴尼尼奥对那姑娘说,她的腰身一天天地大起来了。”
“啊,这个流氓,”教区神父喃喃地说。
“不,他倒没有什么恶意。不过,姑娘看上去确实是越来越胖了。因为人人都忙于照顾若塞帕,谁也没去注意她,但是现在他们也许就会注意了。这事儿非同小可,朋友,非同小可呀。”
于是,第二天早晨阿马罗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像大教堂神父说的那样,去“开导”他的姐姐了。在上楼去见她之前,他先在楼下的书房里跟大教堂神父讨论了他的行动计划:首先,他要告诉唐娜·若塞帕,大教堂神父对于阿梅丽亚遇到的灾难一无所知,而他阿马罗当然也不是从忏悔中得知这个秘密的,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把真相揭露出来;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阿梅丽亚和那个引诱了她的有妇之夫向他吐露了这桩私情。(一定得说是一个有妇之夫,因为必须要向老太太证明,不可能让他们正式结婚,作为补救的办法。)
大教堂神父不满意地搔了援头。“编造得不高明,”他说。“我姐姐知道,到济贫院路去的没有什么结过婚的男人。”
“就说是阿瑟·科塞罗怎么样?”阿马罗厚着脸皮大声说道。
大教堂神父想到那个家里有一大群孩子、牙齿已经脱光、长着一对无精打采的绵羊眼的可怜的阿瑟竟被指控犯了强奸少女罪,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选中了他可真不错!
“这种说法靠不住,朋友,靠不住!换个人,换个人……”
两个人马上一起想到了同一个人——费雷拉,布商费雷拉!一个很漂亮的男人,阿梅丽亚很喜欢他。她每次出去总要到他店里去……在济贫院路,人们曾对他的厚颜无耻深感愤慨,因为大约在两年以前,在阿梅丽亚去莫雷纳尔的途中,他曾公开地陪着她在马拉泽斯公路上行走。
“你知道,你不可以直接对我姐姐说是他,只可以暗示。”
阿马罗赶忙上楼来到老太太的房间里,这间屋子正好在书房的上面。他在那儿呆了半个小时,这对大教堂神父来说可真是漫长而沉闷的半小时。在这半个小时中,他可以隐约听到阿马罗的靴子在上面地板上发出的吱嘎声和老太太的干咳声。在他倒背着双手,手指中间夹着鼻烟盒,习惯地在书橱和窗口之间踱步的时候,他一直在想,为了教区神父这次小小的享乐,他还要经受多少烦扰,还要花费多少开支!他要让那姑娘到农庄上去住四、五个月;以后还要请医生和助产士,这些费用自然都是他付,另外还要买婴儿穿的衣服。还有,他们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呢?镇上已废除了弃婴箱。在奥雷姆,济贫院的院长们因为资金有限,而弃儿的人数多到了令人反感的程度,于是便派了一个人站在弃婴箱旁边进行查问,对送婴儿来的人故意留难;询问弃婴的父母的身份,有时还把婴孩送回去;实际上,当局正狡猾地利用人们对于被发现和其他烦扰的恐惧,与弃婴过多的现象作着斗争。
可怜的大教堂神父发现自己面前有一大堆困难,它们将破坏他的安宁,叫他患上了消化不良。但在内心深处,这位极好的神父并没有生气:他对阿马罗一直怀有老师对学生的那种慈爱;对阿梅丽亚他也有一种半是父爱、半是色欲的感情,近来他更开始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对她就像是祖父对孙女一样迁就。
门开了,教区神父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
“奇迹中的奇迹啊,老师!我刚才怎么对你说来着?”
“她同意了?”
“都同意了。可真费了不少口舌。开始的时候,她动不动就生气。我对她谈到那个有妇之夫——谈到姑娘精神错乱想要自杀——讲到如果她不同意帮忙把她藏起来,一定会发生很悲惨的事儿,她对此要负责。我提醒这位好心的女士说,她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天主随时都会来召她前去,如果在她的灵魂上有了这桩罪孽,那就不会有哪位教士愿意为她赦免;那她就会可耻地死去!”
“实际上,”大教堂神父赞许地说,“从效果来判断,你这些话都选得不错。”
“我只是把真实情况告诉她而已。好了,该你去找胡安内拉太太谈话,尽快把她弄到维埃拉去了。”
“还有件事,朋友,你可想过怎样处置那孩子吗?”
教区神父无可奈何地搔了搔头。“哎,老师,这又是一个难题。你简直想不到这事弄得我有多烦恼。我自然是把孩子交给一个女人去抚养,离开这儿远远的。我想到了阿尔科巴萨或者庞巴尔。如果生下来是死的,那就太好了,老师!”
“那天国的唱诗班里就又多了一名小天使了!”大教堂神父喃喃说道,一边用力吸了一撮鼻烟。
当天晚上,大教堂神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胡安内拉太太家楼下小客厅里跟她谈去维埃拉的计划。她一边听一边忙着把榅桲果酱倒在碟子里,准备等它干了以后切成一块块的,送去给唐娜·若塞帕吃。他一开始就说他打算为她把费雷拉的房子租下来。
“可那房子只有硬纸盒那么大!”她马上大声说道。“我让阿梅丽亚睡在哪里呢?”
“这正是我要对你谈的。事实是,这一次阿梅丽亚不去维埃拉了。”
“不去?”
于是大教堂神父便解释说,他姐姐不能一个人去里科萨,他考虑派阿梅丽亚陪她一起去。这是他那天早晨想到的一个主意。
“我不能去,因为你知道,我一定要去洗海水浴;而我们也不能只派一个女仆陪着可怜的姐姐到那儿去。”
胡安内拉太太陷入了忧郁的沉思,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说得不错,不过,说实话,我可真舍不得离开我的女儿。我可以不去洗海水浴,我可以到里科萨去。”
“你!不行,你要跟我一起到维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