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工人和下等阶级的人们说什么他们应该生活得比现在更好时,他们是在违背教会和我主耶稣基督的意志,因此只该受到鞭笞。他们被逐出教会是罪有应得!哎哟!”
他在椅子里伸了个懒腰,这一番宏论直把他弄得筋疲力尽。阿马罗神父一直没作声,只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缓缓地摩擦着前额。他准备突然说出他的想法,就好像是得自神的启示一样,建议由阿梅丽亚给那个不幸的瘫痪病人进行宗教指导。但想到自己的动机完全是出于肉欲,完全是出于俗人的欲望,他不禁犹豫了片刻。随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夸张的图画,画面上是教堂司事的孩子凄惨的景况,她现在仿佛全身陷入在愚昧和痛苦的黑暗深渊之中。他想到这伟大的善行将会给她带来安慰,使她的生活减少一点痛苦……倘使以一种纯洁的基督徒的博爱精神去从事这一行动,那肯定会赎回许多罪孽,求得天主的欢心!对于那个终年卧床不起,永远见不到太阳和街道的可怜的病人,他感到了一个健康人所怀有的那种怜悯的感情。他坐在那儿,被袭上心头的这种同情之心难住了。他搔了搔脖子后面,犹豫不决,几乎后悔跟夫人们提到了托托。
但是,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想到了一个主意:
“阿马罗神父先生愿意把那本有插图的《圣徒传》送给她吗?那些插图可以启发人的思想,而且感人至深。那本书是在你那里,阿梅丽亚,是吗?”
“不,”她回答说,眼睛也没抬一下,只管埋头做她的针线活儿。
阿马罗这时看了她一眼。他几乎已经把她给忘了。她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正拿着一块布料在缝边:在她满头浓密的头发上,原先那条十分纤细的头路已经不见了,只有旁边的灯光投下的一道闪亮的条纹;玫瑰色的脸颊使她鲜艳的褐色皮肤充满了生气,她的眼睫毛显得更长更黑了;她穿着一条肩上打褶的紧身连衣裙,衬托出她丰满的胸脯。他看到她在呼吸时胸脯在有节奏地起伏波动,禁不住激动起来。他不再迟疑。他提高了嗓门,盖过老太太们叽叽呱呱的声音(她们正在议论《圣徒传》一书不见的事儿)说道:
“不,我亲爱的夫人们,能使那女孩子获益的并不是书籍。你们知道我刚刚想到的一个主意吗?我的想法是,我们中间应该有个人,一个空闲时间最多的人,去向那女孩子讲授《圣经》。”他笑嘻嘻地又补充了一句:“说实话,我们中间空闲时间最多的是阿梅丽亚小姐。”
真是出人意外!这仿佛是我主本人对她们的启示。想到这个慈善的使命将由她们中间开始,由济贫院路开始,众人的眼睛都闪出了亮光,沉浸在一片虔诚的兴奋之中。想到代理主教先生和教士会对她们此举将给予的赞颂,她们欣喜若狂,激动不已。每个人都出主意,渴望参加这项神圣的工作,以便能够分享天主肯定会慷慨赐予她们的奖赏。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热情洋溢地宣称,她妒忌阿梅丽亚,这时阿梅丽亚哈哈大笑起来,使她不胜惊讶:
“我想你现在不会很诚心地去做这事儿吧?你一想到自己的善行就已经洋洋得意起来了。你这个样子是不会从中得到神的最大思典的!”她指责说。
但阿梅丽亚依旧神经质地哈哈笑着,仰靠在椅子上,一边把手帕塞进嘴里,竭力想控制住自己。
唐娜·儒瓦基娜的小眼睛中闪出了怒火。
“真不像话,真不像话!”她喊了起来。
大家使她安静下来,阿梅丽亚只好把手按在《福音书》上起誓说,这不过是她脑子里闪过了一个滑稽的念头,使她很兴奋。
“嗬,”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说,“她完全有理由感到得意。这对她们家说来是一种荣誉!知道——”
教区神父打断她的话,严厉地说:“但是谁也不能知道,唐娜·玛丽亚。一个人要是对某一工作抱有极度的虚荣心,那么这项工作在天主的眼里就毫无价值了。”
唐娜·玛丽亚遭到这番抢白,羞愧地低下了头。阿马罗神情严肃地接着说:“关于这件事一定不能外传。只有天主和我们知道。我们希望拯救一个灵魂,安慰一个备受折磨的人,而不希望报上对我们大加颂扬。你同意我的话吗,老师?”
大教堂神父费力地在椅子上坐起来:
“今晚你讲的话很有圣克利索斯顿的辩才,使我很受启发;现在我希望能把烤面包片端上来。”
于是就在等候鲁萨去端茶点来的这会儿工夫,他们决定让阿梅丽亚根据她的虔诚的心情,每个礼拜秘密地去一两次,因为在天主的眼里,这样才是最难能可贵的;她将在瘫痪病人的床边呆上一个小时,给她读《圣徒传》,教她祈祷,把美的情操逐渐灌输到她的脑子里去。
“不过,”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转身对着阿梅丽亚又说了起来,“我一定要告诉你:你就这样替自己强行揽下这事儿,也真不要脸!”
阿梅丽亚满脸涨得通红,说唐娜·玛丽亚这番话是胡说八道。正当众人被这番胡说八道引得哈哈大笑时,鲁萨端着盘子走了进来。就这样,阿梅丽亚和阿马罗神父得以为了天主的荣耀和魔鬼的耻辱,自由自在地幽会了。
他们每个礼拜都幽会,有时是一次,有时是两次,因此到月底的时候,对瘫痪病人的慈善性拜访已达到了七次,照那些虔诚的老太太们的说法,这好比圣母马利亚的七道训言①。每次幽会的前一天晚上,阿马罗神父都要预先关照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让他打扫完房子,把教区神父进行传教任务的房间准备好以后,要把临街的那道门上好门闩。在幽会的那些天,阿梅丽亚一大早就起来了;她总是有一些白裙子或村裙要烫,或者有一些缎带、花边之类的要整理;她母亲对所有这些准备工作,以及她一股劲儿地往身上洒那么多科隆香水感到惊奇。阿梅丽亚解释说,这是为了向托托灌注爱清洁、爱新鲜的思想。等她打扮停当,她便坐下来等着时钟敲十一点。她神态十分严肃,母亲的问话,她只是心不在焉地信口回答着,脸颊烧得通红,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那架旧钟的指针,最后钟终于深沉地敲了十一下;她对着镜子又看了最后一眼,才吻别母亲走了出去。
①典出《圣经·新约》。《圣经》中,马利亚的讲话总共只有七次。
她总是怀着一种生怕被人看见的恐惧心情去的。每天她都祈求圣母马利亚保佑她一路平安,不要碰上什么意外;倘使碰上一个乞丐,她总是慷慨施舍,为的是让天主高兴,因为所有的乞丐和流浪汉都是天主的朋友。最使她担惊受怕的是那大教堂广场,药铺掌柜的老婆安帕罗总是坐在窗口一边做针线,一边时刻警惕地望着广场。她穿过广场时总是低下头,用阳伞遮住脸。她走进大教堂时总是右脚在前。
沉睡的教堂内半明半暗,寂静无声,看不到一个人影,这使她充满了恐惧:她感到圣徒像和十字架的默默无语是对她的罪孽的一种谴责;她觉得那些塑像上的玻璃眼睛和画像上圣徒们眼睛里的瞳仁正恶狠狠地盯着她,注视着她因想到即将到来的欢娱而剧烈起伏的胸脯。有时,慑于迷信的威力,为了求得圣徒们的宽恕,她发誓要把整个上午都花在托托身上,要拿出慈悲的心怀聚精会神地为她服务,甚至连自己的衣服也不让阿马罗神父碰一下。但是一走进教堂司事的家见他不在那儿,她便连一分钟也不肯在托托的床边多耽搁,马上奔到厨房的窗口等候着他的到来,两眼盯住圣器收藏室的那道大门,门上那些坚固的黑色嵌板每一块她都很熟悉。
他终于出现了。那时是三月初,燕子已经飞回来了,在那一片令人忧伤的寂静中,可以听到它们在大教堂的墙里面拍打着翅膀,啁啾个不停。那些只在湿气重的地方才生长的草木植物,这儿遍地都是,它们深绿色的叶子把各个墙角都遮住了。有时,阿马罗为了献殷勤而去采一朵鲜花。但阿梅丽亚却等得不耐烦了,用手指直叩厨房的窗户。他赶紧向她跑去;于是两个人便在门口紧紧握住手,眼睛里闪着热情的光芒,贪婪地注视着对方,待上那么一会儿;然后他们一起去看托托,把教区神父放在长袍口袋里给她带来的蛋糕给了她。
托托的床放在贴着厨房这一边的一间四室里;她那患有结核病的躯体消瘦不堪,陷埋在草垫子里,使盖在身上的那件肮脏的、边儿已经磨破的床罩只隐隐约约地鼓起来一点儿,为了消磨时光,她终日扯着床罩上的线。这几天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头发因擦了油而闪闪发光;因为近来,自从阿马罗开始来拜访以后,托托产生了一种要使自己像个人样子的狂热,甚至于把梳子和镜子藏在枕头下面,还一定要她父亲把她现在看不上眼的那些布娃娃塞到床底下的脏衣物堆里去。埃斯格利亚斯大叔高兴得逢人便要说起这事儿来。
阿梅丽亚在铁床边上坐了一会儿,问她字母表是否念过了,挑了几个字母让她念。接着又叫她把已经教过她的祈祷文一字不差地重述一遍;而教士则在门口等着,两手抄在口袋里,被瘫子那双明亮的眼睛弄得心烦意乱,手足无措,因为这双眼睛一直盯着他,直看进他的内心深处,带着热烈而惊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而这双眼睛在她褐色的脸庞上似乎一天一天地变大、变亮。她的两眼凹陷得很深,她的颧骨看上去仿佛要把皮肤撑破了。现在他对托托既不感到怜悯,也不感到同情;他对这种时间的耽搁感到憎恨,觉得那女孩子野性十足,令人厌恶。阿梅丽亚也觉得这段时间沉闷难熬,但为了不致过于触犯天主,她只好强忍着跟瘫痪病人说话。托托看上去好像很恨她,对她提出的问题总是绷着脸回答;有时候她索性满脸怒容,一声不吭,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有一天,她恶狠狠地把字母表撕成碎片;有时阿梅丽亚想替她把技在肩上的围巾拉整齐,或者把被子往上拉一下给她盖好,她便会全身挺得僵直,往里边缩进去。
最后阿马罗向阿梅丽亚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她赶紧把附有插图的《圣徒传》放在托托面前:“你看这些图画——瞧,这是圣马太①,这是圣母马利亚……再见,我要和教区神父先生一起上楼去作祷告,祈求天主赐给你健康,使你能够行走。别把这书搞坏了,搞坏了可是罪孽啊。”
①圣马太:耶稣十二使徒之一。传说《马太福音》为他所撰。
他俩上楼的时候,瘫子总是把头伸出来,贪婪地凝神目送着他们,听着楼梯发出的吱嘎吱嘎声,她的闪闪发光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愤怒的泪花。楼上的房间非常低矮,没有天花板。房顶是黑色木板搭起来的,上面铺着瓦片。床旁边吊着一盏灯,灯里冒出的油烟在墙上留下了一片轻微的扇状痕迹。阿马罗对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为他们做的那些准备工作总要嘲笑一番:墙角放一张桌子,上面摆一本《新约》、一壶水,桌子边摆好两把椅子……
“这是为我们的谈话准备的,好让我教你一个修女应履行哪些职责,”他嘲笑地说。
“那就来教我好了!”她轻声说着,便张开双臂站在他面前,带着情意绵绵的微笑把双唇分开,露出她美丽的、熠熠发光的牙齿;把自己交给他,听任他摆布。
他贪婪地吻着她的胸脯,她的脖子和她的头发,有时候还咬一下她的耳朵,使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喊叫。接着,两个人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倾耳细听,生怕楼下的瘫子听见。随后教士便关上百叶窗,关上门。那扇门还真不听使唤,非得用膝盖顶着才关得上。阿梅丽亚慢慢脱下衣服,让裙子落到脚上,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一会儿,这时幽暗的屋子里就会清晰地显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阿梅丽亚只能呆到中午。因此阿马罗神父便把他那块银质老怀表挂在吊灯的钉子上。不过在他们没听到钟楼上传来嘹亮的钟声时,阿梅丽亚也能凭着邻家一只公鸡的叫声知道时间到了,于是便快快不乐地低声说道:“我得走了,我亲爱的。”
“躺着别动……你总是那么急匆匆的。”
于是他们便一声不响地再躺一会儿,两人紧紧地偎依着,沉浸在一片缱绻缠绵的柔情蜜意之中。屋顶上的瓦片排列得不严密,好多地方漏出了隙缝,一束束细长的光线透过隙缝射进屋里;有时一只猫从屋顶上走过,摇动了松散的瓦片,他们在里面可以听得见它轻轻的脚步声;有时候一只鸟儿栖息在屋顶上鸣啭,他们可以听得见它扑打翅膀的声音。
“时候不早了。”阿梅丽亚说。
教士竭力想挽留她;吻她的小耳朵他是从来不感到厌倦的。
“你真贪得无餍!”她轻声说道:“放开我!”
她摸黑很快地穿好衣服;随后打开窗子,转过身来搂住阿马罗的脖子,他软绵绵地赖在床上。然后他们便挪动桌子和椅子,让楼下的瘫子知道,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阿马罗不停地吻着她;为了不让他再吻下去,她打开了房门;阿马罗神父走下楼去,看也不看托托,便快步穿过厨房,走进了圣器收藏室。
阿梅丽亚离开之前总失去看看瘫痪病人,问她是否喜欢那些图画。有时,阿梅丽亚发现她为了不让别人看见而把头蒙起来,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双手牢牢地抓住不放。有时候,她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两眼闪着邪恶的、好奇的光芒,打量着阿梅丽亚,一面把脸凑近阿梅丽亚的脸,鼓起鼻孔,好像要从她身上嗅出异味来;阿梅丽亚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心神不安,满脸通红;她推说时间已晚,便立即捡起《圣徒传》,一边走出去,一边诅咒着那个默默无言、充满了恶意的瘫子。
每当她穿过广场时,安帕罗总是坐在窗口。到后来,她经过考虑,觉得还是把自己对托托进行慈善性拜访的秘密告诉她为好。安帕罗一看到她就俯身靠在阳台上大声喊道:
“喂,托托怎么样啦?”
“她现在很好。”
“会认字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