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个扎在你的旧袜子上吧,酒桶肚皮奥索里奥!”
“可惜只有两个,古斯塔沃先生。”
“咳,你这个贼!你以为人民流的汗水,劳动所得的工资,只是用来撑大非利士人①的肚皮的吗?不过,算账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能有幸来捅穿他们肚皮的人一定是比比。而我正是那个比比……比比正是我!你说对不对,若昂·埃杜瓦多,谁是比比?”
①非利士人:原为古代巴勒斯坦西南部的居民,与以色列人为敌。后用以指没有教养、趣味庸俗的市侩或庸人。
若昂·埃杜瓦多并没有在听他说话:他很难看地皱着眉头,用猜疑的目光望着一个醉汉。这个醉汉坐在墙根的桌子旁边,面对着一升装的空酒瓶,手掌托着下巴,嘴里叼着烟斗,吃惊地望着这两个朋友。
印刷工人把身体俯在柜台上:
“你现在就在这儿告诉我,奥索里奥大叔,比比是谁?听我说呀,奥索里奥大叔!我是个好小伙子,很有才能。你留心听着。我只要大笔一挥,就能摧毁教皇在世界上的一切权力,我就想这么做。而且,咱们说句体己话,这可是场你死我活的斗争。给我算算账,胖子奥索里奥,听我说下去。这是个好小伙子。要是他再上这儿来,想赊上两升酒喝喝,你就赊给他好了——比比会全部负责的。”
“除此之外,”奥索里奥大叔开口说:“我们还上了两份三明治,两份色拉——”
可这时那个醉汉已从长凳上费力地挣扎起来。他嘴里叼着烟斗,打着响嗝,走到印刷工人跟前站定了脚,两膝哆嗦着,伸出手来。古斯塔沃厌恶地低头看了看这只手,说:
“你要干什么?我敢打赌,刚才就是你在喊什么‘庇护九世万岁!’你这个混蛋——把那只爪子拿开。””
那个醉汉碰了一鼻子灰,吼了一声,晃晃悠悠地冲到若昂·埃杜瓦多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摊开来的手。
“从这儿滚开,你这个畜生!”书记员粗鲁地说。
“只不过交个朋友嘛——只不过交个朋友嘛——”醉汉咕哝着说。
可是他并没有走开。他站在那里,伸出手,五指摊开,满嘴的酒臭气熏得人难受。
若昂·埃杜瓦多气极了,很粗暴地把他往柜台上一推。
“不准动手!”奥索里奥大叔口气严厉地说。“不准撒野!”
“你少管闲事,”书记员叫嚷说,“不然我对你也同样不客气!”
“不论是哪一个,要是不守规矩,最好给我出去,”奥索里奥大叔非常严肃地说。
“你叫谁出去,谁出去?”书记员大叫着,拔拳相向。“你有胆量再说一遍试试!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奥索里奥大叔没有答话,只把两手撑着柜台,露出粗壮的胳膊来,他就是凭着这双胳膊使人们对他的酒馆充满敬意的。
可是,古斯塔沃摆出一副很有权威的架势,插到两个人当中,叫他们应该拿出点绅士风度来!打架,说粗话,那可不行!他们可以像朋友一样——像绅士一样开玩笑,或者争论!在这种地方,只能拿出绅士风度来!
他把那个还在忿忿地咕哝着的书记员拖到一个角落里。
“唉,若昂!唉,若昂!”他拚命地打着复杂的手势说,“这可不像个英雄好汉的样子。见鬼!应该讲点礼貌。没来由地吵架,酗酒,胡作非为,不会带来欢乐,不能交到朋友,也不会产生兄弟般的情谊!”
他又回到奥索里奥大叔身边,凑近他的肩膀兴奋地说:
“我替他承担责任,奥索里奥大叔。他是个有教养的人。可他碰上了很多苦恼的事,又不习惯于喝这么多酒。就是这么回事!可他是个顶顶好的人。原谅他吧,奥索里奥大叔。我替他承担责任……”
他又跑到书记员那边,劝他和奥索里奥大叔握手言和。酒馆掌柜再三强调说,他并没有想要侮辱这位先生。接着他们俩亲切地拉了拉手。印刷工人为了巩固这一次和解,又花钱要了三杯烧酒①。若昂·埃杜瓦多为了证明自己慷慨大度,另外又要了一巡。他们把酒杯在柜台上排成一排,像绅士那样彼此相待,愉快地交谈了一阵。这会儿,那个醉汉在角落里,没有人去答理他。他趴在桌子上,头枕着拳头,鼻子对着酒瓶,悄没声儿地对着自己的烟斗淌着口水。
①烧酒:西班牙和葡萄牙出产的一种劣质白兰地酒。
“咳,我就喜欢这样!”印刷工人说。他几杯烧酒下肚,变得格外亲切。“和睦!我的弱点就是爱和睦。我喜欢青年人和和睦睦,全人类相亲相爱。我就想看到普天下的人都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举行盛大的宴会,把枪炮弹药统统收起来,在谈笑之间一切社会问题都得到解决。在不远的将来,你就要见到这样的一天了,奥索里奥大叔!在里斯本,人们正在为这一天的到来作准备呢。到时候,得由奥索里奥大叔提供葡萄酒。咳,多么好的一笔小生意啊!现在,你可再也不能说我不是你的朋友了吧。”
“谢谢你了,古斯塔沃先生,谢谢你。”
“这是我们自己人之间的事,对不对?因为我们都是有教养的人,就是这么回事。”(说到这儿他拥抱了若昂·埃杜瓦多)“你就像我的亲兄弟!生生死死,我们永远是朋友。让你的悲伤见鬼去吧,老弟!总有一天,我们会写出那本小册子来的。戈丁尼奥和努内斯——”
“我要把努内斯砸个稀巴烂!”书记员用力喊道。他们喝了烧酒互祝健康之后,他显得更加阴沉,更加愤懑了。这时候,两个当兵的走进了酒馆,古斯塔沃认为该是上印刷所去的时候了。即使他们不得不分手一整天,那毕竟也不是永别啊。不过,工作就是责任,工作就是美德!
他们再一次跟奥索里奥大叔热情地拉了拉手以后,总算是离开了。古斯塔沃走到门口,又向书记员赌咒发誓说要待他亲如手足、忠贞不渝,还硬要他收下他那袋烟草。他把帽子扣在后脑勺上,哼着《劳动赞美诗》,从拐角上消失了。
第十四章
现在只剩下若昂·埃杜瓦多一个人了。他立刻摇摇晃晃地朝济贫院路走去。他走到胡安内拉太太的家门口,小心翼翼地在鞋底下揿灭了纸烟,然后猛地拉响了门铃。
鲁萨跑下楼来。
“我想跟阿梅丽亚小姐谈谈。”
“太太和小姐都出去了,”鲁萨说。她看到若昂先生举止异常,十分惊讶。
“你说谎,你喝醉了!”书记员大声嚷嚷说。
姑娘吓坏了,对着他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若昂·埃杜瓦多走过去靠在前面的墙上,交叉起双臂呆在那里,朝房子观察了一番:窗户都关着,薄纱窗帘也都放了下来;楼下的阳台上晾着两块大教堂神父吸鼻烟用的手帕。
他又走到门口,慢吞吞地敲了几下。接着他又狠狠拉了一下门铃。没有人来开门。他生气地离开了,一路往大教堂走去。
他走到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停下来,皱着眉头四下里看了看。广场上冷冷落落的,看不大到人影;在卡洛斯药铺门口,一个男孩手里牵着他那头驮着青草的驴子的缰绳坐在台阶上。小鸡在四下里贪婪地啄食;大教堂高大的正门关着,从侧面一幢正在修理的房子里,传出轻轻的锤打的声音。
若昂·埃杜瓦多决定往老杨树林荫道走,正在这时西尔韦里奥神父跟阿马罗神父从圣器收藏室旁边的平台上走了出来。他们一边讲着话,一边慢慢地走着。
钟楼的大钟刚敲一刻,西尔韦里奥神父停下来对表。随后,两位神父不怀好意地望了望法院打开的窗户:在阴影里,可以看得到法官先生的身影:他把望远镜对准了裁缝特莱斯的房子。两位神父一边并肩走下大教堂门口的台阶,一边谈着法官的私情,哈哈大笑——这位法官的私情早已成了传遍整个莱里亚的丑闻了。
就在这当儿,教区神父看见了站定在广场中央的若昂·埃杜瓦多。他站住脚,想回到大教堂去,免得和若昂·埃杜瓦多打照面。可是他看到门已经关了,只好两眼盯着地面继续往前走。在他身边走着善良的西尔韦里奥,他正不慌不忙地掏出鼻烟盒来。这时候若昂·埃杜瓦多二话没说,窜上前来,对准阿马罗的肩膀就是重重的一拳。
教区神父吓了一跳,懦弱地举起了阳伞。
“来人哪!”西尔韦里奥神父大叫着,朝后退了一步,手臂在空中挥舞,“来人哪!”
从法院门口跑出来一个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书记员的上衣领子:
“你被捕了!”他嚷着,“你被捕了!”
“来人哪,来人哪!”西尔韦里奥站在远处高声嚷道。
广场周围的窗户很快打开了。药铺掌柜家的安帕罗神色惊慌,穿着白裙子出现在阳台上;卡洛斯穿着毛毡拖鞋从实验室里跑了出来;法官先生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拼命挥动着手里的望远镜。
最后,法院里的一名文书多明戈斯戴着一副旧得露了线的光洁呢①袖套走了出来,神情非常严肃,在警方帮助下,他逮捕了那个脸色发青、毫不抗拒的书记员。
①光洁呢:一种棉毛混纺的衣料,表面光洁。
卡洛斯连忙亲自把教区神父先生带到药铺里,然后,他手忙脚乱地大大折腾了一番,一会儿吩咐人泡杯橙花茶,一会儿又大声叫他老婆铺床。他提议检查一下神父大人的肩膀,因为说不定会有肿块。
“谢谢你,没什么,”神父说,他脸色非常苍白。“没什么。只不过碰了一下。我只想喝一点儿水。”可是安帕罗觉得来上一杯波尔图酒①对他更有好处,于是她便跑上楼去拿。可孩子们拖住了她的裙子,让她绊了一跤。她倒在楼梯上,一面连声喊着“唉唷”,一面嘴里还不停地对楼上的仆人解释,说是有人想要杀害教区神父先生。
①波尔图酒:葡萄牙杜罗河谷出产的一种浓葡萄酒,因从波尔图港装运出口,故名。
这时药铺门口已经围上了一群人,傻头傻脑地盯着里面瞧;有一个在大教堂里干活的木匠跟大家说,这是一起谋杀案;后面有一个老太婆激动得直往前挤,想要看一看血迹。后来,还是教区神父怕惹出闲话来,于是在他的请求下,卡洛斯神气活现地走出来宣布说,他不愿意大家在他家门口吵吵闹闹。教区神父先生已经好多了。只不过是挨了一拳,让人用手抓了一下而已。他会负责神父大人的安全的。
这时候,旁边的驴子叫了起来,药铺掌柜生气地转过身去对那个拉着缰绳的男孩子说:“遇上这样一场祸事,一场殃及全镇的祸事,你倒还跟这头光知道乱叫的畜生赖在这儿,你难道就不害臊?滚开,你这个没规没矩的小子,滚开!”
随后,他功两位神父到楼上的客厅里去,免得让那班下等人看热闹。好心的安帕罗立即端上来两杯波尔图酒,一杯给教区神父大人,另外一杯给西尔韦里奥神父大人——他还惊魂未定,心力交瘁,瘫倒在沙发的一角里。
“我已经四十五岁了,”他喝干了最后一滴波尔图酒之后说,“这还是第一次遇上千架呢。”
阿马罗神父这会儿已经镇定下来,他虽然懦弱不堪,却装出一副很勇敢的样子,跟西尔韦里奥神父开玩笑说:
“你把这事看得太严重了,兄弟。至于说这是第一次嘛,你也不用假装天真。大伙儿都知道你上次跟纳塔里奥打架的事。”
“啊,不错,”西尔韦里奥大声说,“可是那次双方都是教会中人,我的朋友!”
安帕罗替教区神父先生又斟上一杯酒的时候,仍然哆嗦得挺厉害,可是她想要知道细节,所有的细节……
“没有什么细节,我亲爱的太太,当时我正和我这位同事朝前走——我们正在谈天。那家伙朝我走过来,因为我毫无防备,他就对我肩膀打了一拳。”
“可是为了什么缘故呀?为什么?”那位好心的太太吃惊地绞着双手说道。
卡洛斯把他的见解说了出来。几天之前,他曾经当着亲爱的安帕罗和我们尊敬的大教堂神父迪亚斯的姐姐唐娜·若塞帕两个人的面说过,这些唯物论和无神论的思想,正引着莱里亚的青年人作出最最恶劣的犯上作乱的行为。他当时简直没有想到,竟然会给他说中了!
“先生们,看看这个年轻人:他先是漠视他的一切宗教本分(这是唐娜·若塞帕告诉我的),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逛酒店,在那儿嘲笑教会的教义。随后(请注意这种每况愈下的情形),他光是走歪门邪道还不满足,又在报上发表了那些攻击宗教的卑鄙言论。最后,他叫无神论蒙住了双眼,竟然在那座神圣的大厦——大教堂前面,对一位堪称表率的神父(我并不是因为神父大人在场才这样说的)动起手来,想要谋害他!现在,我要问问,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是仇恨,是对我们先人的宗教的十足的仇恨!”
“很不幸,事实上正是这么回事,”西尔韦里奥神父叹息说。
可是安帕罗对于犯罪的哲理原因不感兴趣,她非常好奇地想要知道法院里现在情形如何,那个书记员说了些什么,他们有没有给他上镣铐等等。卡洛斯连忙准备去探个虚实。
除此之外,他说,作为一个懂得医学的人,他还有责任向法院的陪审员们说明:用一只胳膊使尽全力打在人肩膀上,打在脆弱的锁骨附近,可能会引起怎样的后果。(赞美上帝,这会儿总算还没有骨折,甚至也没有肿块。)最最重要的是,为了帮助他们作出更好的判断,他要向他们揭露,这次杀害神父的图谋并不是为了发泄私愤。教区神父先生和努内斯的书记员之间哪儿会有什么纠葛呢?他要警告他们:这是无神论者和共和分子反对天主教教士的大阴谋!
“我们同意,我们同意,”两位神父很严肃地说。
“所有这一切,我都要向法院院长先生提出确凿无疑的证据!”
他作为一个义愤填膺的保守派,做起事儿来真也迫不及待,竟然披着实验室的工作服,穿着毛毡拖鞋就打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