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并没有在科英布拉大学得过法学学位,可是照他看来,对于一个闯进别人家庭、纠缠一位淳朴的年轻姑娘,并且使用阴谋手段把她和她的情人拆散,然后图谋占有她的教士,一定应该有相应的法律来惩治他!
“我不懂法律,博士先生,但是一定该有相应法律的!”
戈丁尼奥博士好像并不以为然。
“法律?”他精神抖擞地交叉起双腿,大声说。“你认为应该有什么样的法律?你想要对教区神父先生进行起诉?为了什么呢?他打过你吗?抢了你的表?在报纸上侮辱了你?没有。那末……?”
“哦,博士先生!可是他在女士们面前捣我的鬼!我一向品行端正,博士先生!他诽谤我!”
“你有见证人吗?”
“没有,先生。”
“那怎么行呢?”
戈丁尼奥博士把胳膊肘儿往写字台上一放,宣称说:作为律师他对此事毫无办法。法庭对于这些问题,对于这种家庭内部发生的所谓伦理剧,是不予理睬的。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个人,作为阿利皮奥·德·瓦斯孔塞洛斯·戈丁尼奥,他也不能干预,因为他和阿马罗神父先生素昧平生,也不认识济贫院路的女士们。他很同情他,因为他也是过来人,也领略过青春的诗意,并且懂得(很不幸,他也懂得)爱情的痛苦……就是这么回事,他只能表示同情。说来说去,他又为什么要钟情于一个极度虔诚的女人呢?
若昂·埃杜瓦多插嘴说:
“这可不能责怪她,博士先生!全怪那个教士,是他把她引上了邪道儿的!一切都坏在这一帮教堂里的坏蛋身上!”
戈丁尼奥博士严肃地举起手来,告诫若昂·埃杜瓦多:在下这些判断的时候一定要慎重!没有任何事实能够证明,教区神父先生除了作为一个有智慧的精神导师之外,还对那家人施加过什么其他的影响。他凭着他的年龄和在国内的地位赋予他的权威,劝告若昂·埃杜瓦多先生,切不可仅仅为了泄私愤就散布这类指责,这样只会破坏教士们的威信,而这种威信在一个组织健全的社会中是必不可少的。没有了它,一切都会漫无秩序,混乱不堪!
他在椅子里往后一靠,对于今天早上自己能够这样口若悬河感到扬扬得意。
可是书记员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写字台旁边那满脸沮丧的样子却惹得他生气。他把一大堆契据朝前面一推,简慢地说:
“好啦,我们就谈到这儿吧,你现在还想做什么?你也看得出来,我是拿不出什么办法来的。”
若昂,埃杜瓦多在绝望中鼓起最后一点勇气说:
“我原以为您,博士先生,能够替我做点什么的——因为,您知道,我是受害者啊。这一切事情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他们发现了我是那篇通讯文章的作者。然而我们曾经商量好对这件事要保密的。阿戈斯蒂尼奥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只有您,博士先生,知道……”
博士忿忿地从他那张大椅子里跳了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认为是我说出去的?我可没说过。我的意思是,我是说过的,不过只对我妻子说过。在一个健全的家庭里,夫妻之间不应当有任何秘密。她问我,我就说给她听了。可是,即便是我传出去的,那又怎么样?对你说来,总不外乎是这样两种可能:或者是那篇通讯文章是诬陷好人,那末我就要控告你用一大堆诽谤诬蔑之词败坏了一家正派报纸的名声;或是确有其事,在这种情况下,先生,你又好像不好意思承认你所说的事实,你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坚持你在黑暗的夜晚所发表的见解!”
泪水模糊了若昂·坎杜瓦多的眼睛。戈丁尼奥博士看到他那副沮丧的神气,想到自己用如此有力、如此逻辑分明的雄辩打垮了他,觉得十分得意,于是便以比较和缓的口气说:
“好了,我们不要为这件事生气吧。不要再谈名誉之类的事了。你可以相信,我对你的痛苦是深感同情的。”
他带着父亲般的关心给了他一些忠告,叫他一定不要一蹶不振,说莱里亚还有别的姑娘,她们品行贤淑,又不在教士的指导下生活;又说他很坚强,还让他想一想,就连他,戈丁尼奥博士——对了,正是他!——年轻的时候在情场上也曾失意过,这样他就可以感到安慰了。他还叫他一定不要忘了约束自己愤怒的情绪,因为这种情绪对他的事业前途有损无益。如果他不为自己的利益着想,接受这番劝告,起码他也应当为他——戈丁尼奥博士考虑考虑!
若昂·埃杜瓦多忿忿不平地离开了事务所,认为自己被博士出卖了。
“我碰上这样的事,”他自言自语地说,“就是因为我是个穷鬼,选举的时候没有选票,没有人邀请我参加诺瓦埃斯的茶话晚会,也没有参加俱乐部的会费。咳,这是什么世道!要是我手头有几千金币就好了!”
他心里突然充满了一种愤怒的欲望,要向教士们、向富人们、向为这班人释罪的宗教进行报复。他非常坚决地又回到戈丁尼奥博士的事务所,把门打开了一半,说:
“大人,至少可以允许我在报上揭露他们吧?我想揭露他们最近干的这件坏事,鞭挞一下这帮坏蛋……”
书记员的唐突无礼使博士勃然大怒。他神色严厉地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以吓人的姿势交叉起双臂,说:
“若昂·埃杜瓦多先生,你这真是公然挑衅了!这么说来,先生,你是上这儿来问我能不能把一家有见地的报纸变成一家造谣诬蔑的报纸啰?!去吧,你不用再呆在这里了!你要我准许你去发表你那些侮辱宗教原则。嘲弄救世主、重复瑞南①说过的蠢话、攻击国家的基本法律、中伤国王、谩骂神圣的家庭生活的见解!你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
①瑞南(Toseph Emest Renan,1823—1892):法国语言学家、历史学家,写过不少有关宗教题材的书。他一八六三年发表的《耶稣传》否认耶稣的神性和一切超自然的奇迹,被教廷列为禁书。
“哦,博士先生!”
“你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当心,我亲爱的朋友,当心,留神别走下坡路!留神不要一路往下走,那会使得你丧失对权威,对法律和秩序,对家庭中神圣事物的尊敬,那是一条犯罪的道路!你不用那样盯着我看。犯罪,听见吗?我当过二十年地方法官,也有些经验了。老弟,控制住自己,约束住你的感情!丢开它们!你多大年纪?”
“二十六!”
“是啊,一个二十六岁的人可不应该有这种犯上作乱的念头。再见,把门关上。还有你且听着,你甭想再往任何其他报纸寄什么通讯文章了。我是不会同意的,不要忘了我一直是保护你的!你一定想闹一场,捅点漏子……不要否认,我从你眼睛里看得出来。你仔细听着,我是不会同意的!我不能让你做有害于社会的事情,这也是为了你好!”
他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提高了嗓门重复说:
“有损于社会的行动!你们这班先生想用你们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把我们带到哪儿去?你们放弃了我们先人的宗教,又拿什么东西来代替它?你们有什么东西?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博士看见若昂·埃杜瓦多脸上尴尬的表情(他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代替先人的宗教),得意洋洋地又往下说道:
“你们什么也没有!你们把冠冕堂皇的话说光了以后,剩下的尽是糟粕!只要我活着,至少在莱里亚这地方,正统的宗教以及法治的原则就必须受到尊重。这班唯物主义者可以把欧洲投入血泊和火海,可是在莱里亚,永远不会让他们抬起头来。在莱里亚,在这儿,我早有戒备,我发誓,我会让他们遭殃的!”
若昂·埃杜瓦多耷拉着脑袋听着这一番威胁的话,但一句也没听懂。他那篇通讯文章和济贫院路的阴谋怎么会导致如此严重的社会灾难和宗教革命呢?这一番严厉的话把他骂得一钱不值。他肯定会丧失博士的友谊,丢掉地方长官手下的差事,于是他想对他说点好话:
“噢,博士先生,大人您肯定明白——”
博士用一个气派十足的手势打断了他。“我完全明白。我知道,你的报复心,你的感情,正在把你带上通往灾难的道路。我只希望我好心的劝告能够拦住你。好啦,再见。喂,把门关上!”
若昂·埃杜瓦多完全被慑服了,只得离开。他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戈丁尼奥博士这个有势力的大人物已经用声色俱厉的责骂把他赶出来了!他这样一个可怜的书记员还有什么办法来反对阿马罗神父呢?全体教士、代理主教、大教堂的全体教士、主教们、教皇,全站在他那一边。这是个坚固紧密的阶层,在他看来,就好像一座高入云霄的、阴森森的青铜堡垒!就是他们使得阿梅丽亚下了决心,写出那封信,写出那些冷酷无情的话来。这是教士、大教堂神父和那些信教的女人合伙儿搞的阴谋。要是他能使她彻底摆脱这种影响,那该多好啊。她就会重新变成他亲爱的阿梅丽亚。那个替他绣制卧室里穿的拖鞋,绯红着脸看他从窗下走过的亲爱的阿梅丽亚!在决定结婚之后那些幸福的夜晚,他一度有过的疑心都烟消云散了,当时她坐在灯下做着针线活儿,说起他们还需要添置哪些家具,将要怎样布置他们的小家庭。她是爱他的,她肯定是爱他的……但是,是谁告诉她他是那篇通讯文章的作者,说他是个异教徒,说他生活不检点的呢?教区神父假充见多识广,用地狱来吓唬她;大教堂神父也大发雷霆,用强硬的口气跟她说话(他一向在济贫院路说一不二,因为他是她们家里的衣食父母)。于是可怜的小姑娘吓坏了,被那一帮阴险的教士和在她耳边叽叽咕咕的信教的女人们所左右,只好向他们屈服了!也许她现在也认为他是一个畜生了!此时此刻,当他遭到众人摈弃,蒙受耻辱。踯躅街头的时候,在济贫院路的小客厅里,阿马罗神父却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靠在扶手椅里高谈阔论,俨然成了那一家人和那个姑娘的主人!这帮恶棍!然而竟然没有一条法律可以作为根据,让他报仇雪恨!他现在甚至没法揭露他们的丑事,因为《地区之声报》已经对他关上了大门!
他心里这会儿充满了一种狂热的欲望,恨不得用布里托神父那样的蛮力把整个儿教区彻底摧毁。不过更能叫他感到心满意足的,则是在报上发表惊世骇俗的文章,揭露济贫院路的阴谋,震动舆论,让那些教士大祸临头,迫使大教堂神父还有其他的人从胡安内拉太太家里逃之夭夭!啊!他可以肯定,亲爱的阿梅丽亚一旦摆脱掉这班贪婪的恶鬼,就会脸上挂着和解的泪水,立即投入他的怀抱……
他就是这样硬逼着自己相信,在这件事儿上她是无可指摘的;他回忆起教区神父到来之前那几个月幸福的时光;他找出一些合情合理的理由来解释她对阿马罗神父的亲切的态度,尽管从前这些态度曾经使他多次妒火中烧:可怜的小姑娘只不过是想要对她们的房客、对大教堂神父的朋友和气些罢了,她只不过是为了她母亲,为了她们一家的利益挽留他住下去而已。撇开这些不说,在她同意嫁给他之后,她是多么快乐啊。他肯定,她对那篇通讯文章表示的愤慨并非出自真心——那都是由那个教士和那班宗教狂的女人含沙射影的话所造成的。使他感到安慰的是:他并不是作为情人或者丈夫而遭到摈弃的,他只不过是阿马罗神父那个好色之徒的阴谋的牺牲品,这个好色之徒想占有他的意中人,并且由于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而对他怀恨在心。他对那个教士感到怒不可遏。他在街上走着,一心只想找出一个报复的办法来,心里想了一招又一招——可是想来想去还是那一个老办法,在报上发表文章,猛烈进行抨击!他没人庇护,地位卑贱,这一点使他气得发狂。啊,他只要能有一个知名人士撑腰就好了!
一个面色蜡黄、胳膊用绷带吊着的乡下人慢吞吞地走过来拦住了他,问他戈韦阿大夫住在什么地方。
“在左手第一条街上,路灯对面那扇绿色大门里就是,”若昂·埃杜瓦多说。
他心里忽然燃起了强烈的希望:戈韦阿大夫正是能够搭救他的人!这位大夫是他的朋友!两年前他治好了他的肺炎,打那以后,他一直用表示亲热的“你”字称呼他,他对他向阿梅丽亚求婚的事抱赞同态度;几个礼拜之前,他还在广场上问过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让这位年轻的姑娘得到幸福啊?”而且,济贫院路的那帮人对他又是何等尊敬,何等畏惧啊!他是胡安内拉太太家所有朋友的大夫;尽管他不信宗教,使他们大为反感,可是他们全都低声下气地仰仗他的医术,吃他的泻药,喝他的咳嗽糖浆,用他的疗法医头晕病。除此之外,戈韦阿还是教会的死敌,他对那一班宗教顽固分子的阴谋诡计一定会感到愤慨。若昂·埃杜瓦多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跟在戈伟阿大夫背后走进了济贫院路。大夫一定会指责胡安内拉太太,叫阿马罗神父出丑,并且把老太太们说得回心转意——到那时,他就能够重新得到幸福,而且这种幸福将是永久的,再也不会遭到破坏了!
“大夫先生在家吗?”他几乎是很快活地问那个正在把衣服挂出来晾的仆人。
“他在诊室里呢,亲爱的若昂先生,请进来吧。”
逢上赶集的日子,乡下来的病人一般总是蜂拥而至。可是这会儿——从四面八方来的乡亲们正在酒馆里碰头呢——只有一个老汉,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还有那个胳膊用绷带吊着的男人,等候在一间天花板很低、沿墙根放着几条长凳的屋子里;窗口上放着两棵罗勒草①,墙上挂着一大幅《维多利亚女王加冕大典》的版画。灿烂的阳光从院子里照进来,欧椴树②鲜嫩的树叶碰到了窗格子,尽管如此,房间里还是又阴暗又沉闷,仿佛墙壁、长凳,甚至连罗勒草也都感染上了候诊病人的忧郁情绪。若昂·埃杜瓦多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