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经常在外独自散步,有什么想法,可以向组织反映嘛。唉,现在文学界也不
讲方向性了,什么东西都可以发表,自由化怎么能不泛滥成灾?
汪凡解释说,我那诗作,并没有政治问题。痛苦嘛,在有些时候,是一种很高
尚、很纯洁、很美丽的情绪。
没等汪凡讲完,马主任莫名惊诧了,什么什么?痛苦也美丽?
汪凡突然发现自己很笨拙,怎么同这些人谈文学的审美情趣!为了尽快收场,
汪凡立即表态,一定接受领导的意见,有时间的话,创作一些健康的有益的作品,
热情沤歌社会主义两个文明建设。
“那就对了。”马主任满意了。
汪凡果然才气不凡,一发不可收拾,经常有诗作和散文发表。
张大姐有天提醒他,最好用笔名发作品,不然影响不好,会有人嫉妒你,讲你
不务正业。汪凡不听,心想,就是要扬扬名,让那些王八蛋不再小觑自己。果然有
同事递了消息,说某某领导对你搞创作有看法了。汪凡也并不在意,俨然傲骨挣挣。
你当你的官,我写我的诗,互不干涉。当官有什么了不起的?李鸿章讲天下最容易
的事莫过于当官,你那个官我当不像?我来当的话,肯定比你出色。可我的诗你写
写看!我搞创作,充其量也就是晚上不打麻将。你们天天晚上玩麻将,那才是玩物
丧志!
汪凡感到自己很潇洒。人哪,就该这么潇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何以庸人
自扰?
十
文学创作有了名气,市文联关注他了。文联刘主席有回开玩笑说:“愿意丢下
乌纱帽到文联来吗?我看你若有兴趣,专门从事文学创作,注定要成大家的。当然,
我也是随便讲的,首脑机关前途无量,谁愿到我那小小土地庙来呢?”
刘主席确实只是随便讲讲,但汪凡真的动了心。我汪凡有什么乌纱帽?一个二
十四级干部!就是当了市长,也是个七品芝麻官。全市人口一百多万,市长只有一
个。当诗人可是没有名额限制的。他很当作一回事,对刘主席讲,可以可以,正合
我的心意。
汪凡决定调文联后,成天憧憬着新的理想。不,这早就是我的理想了。他想,
调到文联之后,再也不受市府机关这繁文缛的拘束,也不须那么正统了,可以关起
门来神游八极,须发变成马克思那样也无人干涉。说不定发了有影响的作品之后,
会有满脑子幻想的女孩子登门拜访的,见了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一定很吃惊。他仿
佛已看到一个美丽的少女的惊骇而疑惑的目光,那场面会很浪漫的。
当他正做着诗人梦的时候,被提拔了,任副科级秘书。事先没有任何消息,汪
凡自己也很感突然。他疑惑地问张大姐:“我汪凡何德何能,也当个副科级秘书?”
张大姐笑着说:“你成熟了嘛,组织上自然要用你。”
汪凡说:“大姐你就别打官腔了。”
张大姐这才说了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你自己应明白,你现在的文字功夫已是
公认的,办公室缺你不行。不提拔你,你会安心吗?前不久不是有人反映你有情绪,
想调到文联去吗?但又考虑到你太年轻,提个副主任,怕难胜任,就提个副科级秘
书。不过这也确实是重用你,你看同你一道分来的那几个大学生,不都还是一般干
部吗?”
汪凡这才知道组织上对他采取的是安抚政策。
机关里的人们对干部的任免问题一向是最感兴趣的。大家一见汪凡,就拍着肩
膀说,小伙子不错呀,年轻有为,以后当了市长,可别忘了兄弟们啦。
汪凡只是极谦虚地玩笑道:别那么讲,李先念十八岁就当军长了,我今年二十
六了,才是个副科级,也不是什么官,最本质的意义是每月加六块钱,只够买半只
鸡。
既然被提拔了,就不便再提调动的事。天天有人热情地道喜,心也安了许多。
不久,因为马主任讲到一件事,他彻底打消了调动的念头。那是办公室政治学习时,
马主任讲,他有位中学同学,后来当了作家,前几年到了德国,现在生活得并不自
在,自己写的书自己摆摊子销。有人羡慕西方生活,中国如果“和平演变”了,生
活的秩序就全乱了,我们当干部的干什么去?当作家的不也自己卖书去?同志们,
要坚定信念哪!
马主任的这番话为什么如此深刻地触动了汪凡,他自己也说不清。
日子很平淡地过着。有时通宵达旦写材料,有时一连几天无事可干。人们见了
汪凡总很客气地问:汪秘书,忙吗?汪凡照样回道,不忙不忙。然后匆匆走开,一
副马不停蹄的样子。有回基层来的同志找他办事,问汪凡是哪一位,因为直呼其名,
他内心竟微微不悦,但没有表露出来。事后想到这件事,在心里狠狠教育了自己:
汪凡,简直是堕落哪!若有人看出这一心迹,不要戳断你的脊梁骨吗?尽管明知当
时不温不怒,但仍唯恐有人洞悉他的内心。
那天晚饭后,汪凡很悠哉游哉地到河边散步,在几年前坐过的那棵樟树下坐下
来。红日衔山,河面流金溢彩。汪凡心情极佳,不禁回想起几年来做过的事情,想
起周围的许多人,马主任,张大姐,传达室老头,市长们。发现都是平常的自自然
然的。人似乎就是人,任何奇怪的东西都没有。自己也不必把什么事看得那么认真,
特别是不能计较小节。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该糊涂的就糊涂,该含混的
就含混,该朦胧的就朦胧,这才是潇酒。张大姐就最潇洒,无怨无尤,不争不斗。
回来时,走进市府机关对门的冷饮店,要了一杯冰牛奶,坐下慢慢的喝。市府门口,
辉煌的路灯下人们进进出出,都很平常。几年前刚来时,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里面
的人很生硬,木偶一般。
汪凡还准备要一盘冰淇淋,忽然想到今晚马主任约他打麻将,就起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