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反侧。焦急了几日,没听见任何动静。怎么回事?汪凡便侥幸地想,一定是没
有人看得出笑话,那两个字只怕那些审材料的人都不认得。于是放下心来,窃窃嘲
笑那班饭桶无知。马上又狡黠地责骂自己,你有知识又怎样?真是知识越多越反动!
汪凡刚刚放下心来,事情闹出来了。主管党群的市委副书记老柳气呼呼地跑到
市府办大发雷霆。什么××不××的?干什么吃的?××是什么东西?堂而皇之地
写在上报组织的材料上?开玩笑?有意的?什么用意?叫骂得脸红脖子粗。这柳副
书记是北方人,只知道那玩意儿就是那玩意儿,怎么也不会有别的什么意义。况且
是用那纯正的京腔嚷着那两个字,听起来非常刺耳。
柳副书记嚷了半天,马主任还不知他嚷些什么,只顾两眼环视着在场的属员,
想发现到底是谁做错了事。直到柳副书记把那材料重重地摔在桌上,很威风地走了,
马主任才知道原委。他很有些态度地望着张大姐,嘴皮子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张大姐脸色早已铁青,畏畏地望着马主任,又十分恼怒地望了望汪凡。汪凡的额头
上也已是汗珠如露。
七
马主任没有记上大功。当然不完全因为那两个字有什么原则问题,还因为重新
整理材料已来不及,再说马主任自己也执意不让再报上去。
张大姐实在厚道,心里确实责怪汪凡,但并不把这事扯到他身上来,一个人把
责任承担了。马主任事后也不怎么批评,只说了声文字上的事,应严谨些。同事们
背后也有拿此作笑柄的,但也是适可而止。汪凡十分内疚。人家张大姐可是好人哪,
对自己很关心,很照应。她肚里墨水不多,但在这机关里,也是个女中豪杰,如今
闹了这个荒唐事,面子往哪里放?
汪凡那天下班后专程到张大姐家登门拜访,道歉,说不是故意的,确实以为是
那么写的,确实是因为缺乏医学知识。
张大姐一边拖地板一边说,不要紧的,马主任那个人也不会计较这些的,再说
我们女同志又不想往上爬,印象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呢?张大姐不停地拖地板,汪凡
的立足之地不停地转移。这样子很不是味道,就告辞了。
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张大姐的崇高。这不就是一个普通共产党员的闪光点吗?
忍辱负重哪!相形之下,自己竟显得卑劣。为什么不向马主任坦白自己,澄清事实?
明明是故意制造的恶作剧,弄得张大姐难堪,却在她面前混说不是故意的。最后决
定明天上班一定向马主任深刻检讨。
次日上班,办公室气氛依旧很平和。同事们各司其职。汪凡想,还是算了,事
情已过,何必再节外生枝?从此对张大姐更加有礼有节,在马主任面前更加谨小慎
微。
很平静地过了几个月,办公室岗位作了小调整。张大姐不再从事文字工作,改
作档案员。马主任很体贴地说,这是照顾她爱人经常在外,一个人带着小孩很辛苦,
管档案清闲些。汪凡知道,在机关干部的观念中,文字工作虽然很累,却很体面,
这是有一点层次的人才干得了的。张大姐很愉快地接受了任务。但她那种失落感,
汪凡隐约察觉出来了,很有愧。他真想宽慰她几句,但又怕伤别人的自尊心。
马主任依然把平和与严肃处理得很有度。一般情况下都是温和的,属员有缺点,
同样不留情面地批评,却不让人感到是在责难自己,而是在爱护自己。
张大姐从此一丝不苟地整理着文书档案。没事就坐在档案室里看杂志,或望着
窗外的夹竹桃。原来快嘴快舌的,现在话语也不多了。汪凡见了,很伤感,担心她
长此以往,整个大活人也会变成档案的。难道是马主任有意整她吗?但又不像,一
来并没有就那件事批评过她,二来调换岗位的理由也是很堂皇的,三来事后几个月
才变动工作。也许这就是马主任老谋深算之处?若这样,也太忘恩负义了,没有张
大姐,你还能有这么个小妻子?汪凡左思右想,认为马主任确实是照顾张大姐。这
样一想,汪凡自己也轻松了些。人家张大姐可是豁达的人哪,现在不多讲话了,只
是因为档案室只有她一人,同谁讲去?于是,有回见到张大姐又呆坐窗前,汪凡就
调侃道:“张大姐好雅兴,宁静致远呀?”张大姐芜尔一笑:“我哪有那么深刻的
思想?”看到张大姐的情绪真的很安静,汪凡放心了。
八
汪凡越来越成熟了,他写的材料马主任再也不用动大手术了,只是作个别字句
的修改。后来竟经常发现马主任有些地方改动得不太妥。这说明自己已站在一个新
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审视马主任的功夫了。汪凡感到很快意,但也不申辩。应维
护领导的权威,这是职业道德的要求。曾经有一阵子,若发现马主任改得不太得当,
口上不说,却变着法儿纠正过来。办法通常是谎称某某市长或副市长改的。只要说
是某某市领导旨意,马主任绝对服从,这是他的优良品德;有几位副市长年纪都在
马主任之下,但马主任对他们同样敬之又敬,似乎自己成了小字辈。汪凡对此感慨
极深:这是难得的政治品质呀!当时汪凡之所以把马主任不太贴切的修改看得那么
认真,不是因为固执己见,也不是为了显示自己,更不是对工作高度负责,百分之
百的原因是怕人见笑。后来发现从来没有人对本室的文墨功夫挑剔过。汪凡知道不
是自己和同事们真理一般地正确,原来这文件、简报之类的太多了,人们早已视如
儿戏,根本没有人认认真真地看。再说,谁有闲心像语文教师那样去推三敲四呢?
于是,汪凡写起材料来少了许多的拘谨,更加挥洒自如,文字更显得老成稳健。自
从市长有回在闲谈中对汪凡的文章做了充分肯定之后,马主任修改他的材料便更加
客气了。后来马主任竟干脆说,不要我看算了。汪凡心想,这样也好,减少了办事
程序,可以提高工作效率。于是,以自己名义写的材料自己定稿,为市长起草的讲
话直接呈送市长审阅。市长也十分习惯汪凡的文风,每次起草大会讲话稿之前,都
直接找汪凡商量提纲,而以往都是马主任听取市长指示之后再传达给汪凡的。汪凡
有了市长的亲口旨意,更能做到心领神会,讲话稿的质量市长越来越满意。汪凡觉
得自己已到了最佳竞技状态。学习中央和省里领导的讲话时,他的主要精力不是领
会其精神实质,而是非常得意地把那些文献同自己写的东西进行比较研究。研究的
结果通常是:中央和省里办公厅的那些人,智商并不比自己高,我汪凡若是坐在他
们的办公桌上,照样“同志们”的写出大块头文章来。
有天马主任很超然地对汪凡说:“全靠你顶了上来,我轻松多了。年轻人成长
起来,我就放心了。”
汪凡条件反射,答道:“还不是主任的栽培?替您分担些担子,也是应该的。”
他俩进行这番对话时,张大姐在场,她正给马主任送资料来。
过了几天,汪凡从档案室门口经过,张大姐叫住他。“大姐有什么吩咐?”汪
凡笑道。张大姐表情平静,却压低了声音,说:“你写的材料还得给马主任看看,
信大姐的话有益无害。”
汪凡嬉笑道:“不信呢?那就有害无益了?”
张大姐哂笑之,不作答。
汪凡以为张大姐还不知道自己的文字功夫,仍要他虚心向马主任学习。大姐也
是一片好心哪,但她的鉴赏水平只有那么高,也怪不得她。内心当然很感激张大姐
的关心,却认为不一定采纳她的建议。
不久就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情,汪凡后悔不迭:若听张大姐的话就好了。
原来市二百货公司多年来坚持两个文明一起抓,两个文明双丰收,市委、市政
府决定把这个公司树为全市商业系统的明星企业,汪凡受命写了个典型经验材料,
下发各商业企业。但因数据审核不慎,将实现利润多写了200万元。同行生嫉妒,有
些知晓底细的公司负责人就拿这个把柄告二百货公司谎报战绩,邀功请赏,弄得市
委、市政府很被动。
市长严肃批评了汪凡,并责令马主任开个全室干部会,让大家吸取教训,发扬
认真负责的工作作风。
马主任在会议上似乎很客观地说明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看上去似乎为汪凡开
脱。最后很温和地对汪凡讲:“以后像类似的重要材料,我们可以商量商量。”
会后,张大姐对汪凡说:“你吴大哥今天回来了,我做了些菜,到我家吃饭去,
陪大哥喝杯酒,你们单身汉,也清苦的。”
原来张大姐见汪凡今天挨了批评,肯定有情绪,想尽个做大姐的责任,让他调
适一下心理,也想交代一些办公室里不便讲的话。
张大姐的爱人吴大哥也很够朋友,视汪凡如兄弟,热情地劝酒劝菜。
见汪凡心情好些了,张大姐便拉上了想说的话题:
“小汪呀,我看你本质不坏,才跟你讲。有些话是不能讲明的,可你懵懵懂懂。
你写东西不给马主任看,他心里舒服吗?他原来是权威,你现在材料不给他看了,
他到哪里体现权威高?嗅,他叫你不要给他看你就不给他看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这样肠子是直的?马主任叫你今后写的材料要同他商量商量你明白吗?这商量是什
么意思?上级同下级有没有商量的道理?只能是指挥和服从!就说今天发生的事,
若让他看了,他也不一定看得出数字多了还是少了。但至少封了他的嘴巴,他想讲
也讲不出了。我也奇怪今天开会他怎么那么平心静气,没有骂你一句。确实,既然
市长已骂了,他何必再得罪人呢?你学问深些,大姐我文化不高,讲的话听不听由
你……”
张大姐讲了许多,都入情入理。汪凡多喝了几杯酒,激动起来,涕泪横流,硬
咽道:
“小弟我到这个地方工作,举目无亲,全得大哥大姐照应。大哥大姐,是世上
最好的人,我汪凡一辈子忘不了的。我汪凡不是人,做了那件蠢事,让老弩马他妈
的来整你
张大姐不愿提及这件事,忙止住汪凡,不要那么讲,马主任也是个好同志,我
干档案工作,还轻松些。
汪凡回到宿舍,精疲力竭了,衣服也不想脱,就上床睡了。反复问自己,张大
姐讲你的本质不坏,到底坏不坏?
九
事情糟透了。不久前发生的“二百风波”使汪凡的形象大为失色。似乎所有的
领导都冷淡他了。那天在厕所碰到市长,市长正在系裤带,双手不空,口里咬着一
本《求是》。汪凡很尊重地喊了市长,市长微微点了点头。汪凡明知厕所不是热情
寒暄的地方,也分明看见市长嘴巴被《求是》占着,但总以为市长对他不如以前那
么满意了。那次大便足足用了三十分钟,若有所失地走出厕所后,仍有便意,很不
舒服。
真是祸不单行,工作上偏又出了个差错。向省政府打了个请求解决资金的报告,
汪凡校对的,报省政府误作了打省政府。市长拍着桌子,叫道:“今天打省政府,
明天还要打国务院!真荒唐!”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汪凡真想大哭一场。
偏偏这时,一位大学同学寄了一本散文集来,曰《夏之梦》。这更勾起了他的
无限烦恼。这些同学,在学校都是一块儿玩创作的,人家现在出散文集了,出诗集
了,有几个同学的小说也出了多人合集。自己呢?正儿八经地当了几年御用文人,
成就在哪里?居然也那么鄙视过这些搞创作的朋友。
简直无法给寄来散文集的同学回信!他提起笔来,脑子里像钻进了许多蚊子,
嗡嗡乱叫。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写上几句,又捏作纸团丢了。他吃惊地发现,自己
写了几年衙门文章,现在连写封稍稍儒雅些的书信都不能了。语言已丧尽了灵气,
十分刻板。
一连几天,他有空就翻同学的散文集。这位老兄的散文清丽、空灵、舒展,汪
凡看了几天,便满脑子的白云、山泉。翠柳,如丝如缕的温馨。
这本散文集似乎是一剂灵丹妙药,让他心静如水。兴致好了,便翻出自己前些
年创作的诗和散文,有发表过的,有一直沉睡在抽屉里的。缨斯的光环似乎又辉映
在他的头顶了。摊在案头的件件作品在他的眼里成了游动的精灵。原来我汪凡天生
就应躲进小楼成一统搞创作的,干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呢?此念一出,便感到自己
虚度了这几年,很懊丧。
以后的日子里,他工作上勉强应付,倾注全部精力写诗。那些古板的机关材料
在他的眼里一下子成了狗屁不如的东西。他感到自己很可笑,好像死心塌地迷恋过
的美人儿,最后发现竟是一个丑八怪。这几年自己居然也写这样的文章,居然也为
了成为大手笔孜孜不倦,简直辱没了仓颌。那些东西,千篇一律地在什么什么领导
下,什么什么支持下,什么什么配合下。一个材料,开篇至少三下,三下五除二,
算啥玩意儿?
汪凡潜心创作了一组诗,日《痛苦的方式》。写得很绝,把自己感动得在郊外
转悠了一个星期天。他想,这样的诗作如果不发表,中国没有诗了。
果然发表了,在本市的文学圈子里引起了轰动。汪凡为了扬眉吐气,很方法地
把自己发表诗作的事在同事们中间张扬了。同事们敬而仰之,他很快意。
一天,马主任很严肃地找汪凡谈了话。听说你写了个诗,叫什么痛苦。业余搞
点创作,我看是可以的,只要不影响工作。但格调应高一些。领导很器重你,同事
们也很关心你,有什么痛苦的?领导批评你,也是为你好,要正确对待。有人说你
星期天经常在外独自散步,有什么想法,可以向组织反映嘛。唉,现在文学界也不
讲方向性了,什么东西都可以发表,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