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的目光直勾勾,死盯着工作台上放着的一只没有封口的小瓶,对身外的事
物一概视而不见。那瓶看上去跟其它小瓶没什么两样,瓶内装着亮晶晶的液体。这
大约是我所剩的唯一希望,唯一能挣脱困境的出路所在。我想依此来证明真实事物
和我本身的存在,证实构成这个世界的基础绝非某种虚幻影像。对我来说,这几步
路感觉十分奇特漫长,居然现出了我一生的道路。一方面,我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
子:那个采摘着野花在旷野里奔跑嬉笑的小姑娘;那个挽起裤腿将街道上横流雨水
跌得麻啪四溅的青春少女;那个成熟的、略带点忧郁气质的、内心情感格外敏感细
致的大龄女青年。另一方面,我也看见了自己将来的影子: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
步履蹒跚地拿着一束枯萎白花,背朝着自己童年的方向朝另一处荒野走去。在她前
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了,惟有无边的黑暗迅速扑来,将她一步步裹进大
团雾障之中……。不过,这些幻觉在我眼前稍纵即逝,并没有长久停留。我走到工
作台前,凑近这只小瓶,好像凝视着一座重峦叠蟑的大山,郑重其事俯下头去。我
深深地。
深深地唤了小瓶里一下。接着又嗅一下。接着再嗅一下。
这时,一个严厉的声音喊叫起来,仿佛来自十分遥远的地方:“吴艳!别闻那
个小瓶里的的气体!它是罂粟花和介味子的混合产物,会使你的鼻子起格打皱,变
成一个小老太婆的模样!”
我抬起头,脸孔涨得通红,愤怒嚷叫说:“你骗人!
这小瓶里根本没有任何气味,更谈不上什么刺激感!你搞的鬼把戏让人难以理
解!……它们原有的色泽和气味哪里去了?“
他嘎嘎地笑了,那笑声从岩石缝里挤出来,通过他脸上狡黠的纹路朝外扩散,
令人产生一种森冷的感觉。“你说的很对。它们确实没有气味或颜色,这种杂质早
已被我彻底离拆除掉了。我只提取它们最后的一点精髓——衰老。这个世界的本质,
难道不正是以衰老做为依据,然后才更替出新生的吗?”
他朝我走近两步,加重语气说:“你应该明白,吴艳,我所指的芳香,只是针
对永恒而言。对一种永恒不变的规律来讲,这种无颜色的颜色,无气味的气味,才
真正是宇宙间的真理,是最伟大的造化。当我发现这个最基本的事实时,就全心全
意遵照它的规则去做了,而且做得很好,令人十分满意,这下你懂了吧?”
说话的同时,他以上帝的姿态倔傲地瞅着我,抬起一只手压在狭窄的前额上,
轻轻拍两下。这手随即叉开五指略略举高点,手的投影在灯光下便显得特别大,特
别阴森,不仅遮住整个工作台,遮住半间屋子,也遮蔽了他的半张脸,使他看上去
好像一个矮小奇特的阴阳人:暴露在灯光下的半张面孔狭长细窄,纹痕楼刻,一只
无限扩大的瞳孔里焕散出烛黄的颜色;掩藏在阴影里的另半拉面孔变形缩短,无法
捉摸的轮廓上只剩了一只躲躲闪闪的绿眼珠。他头顶上的一轮光圈——那块秃顶—
—则如月亮般被界线分明地从中分开,一半交与光明,皎洁地挂在半空里,另一半
出卖给黑暗,行迹暧昧地藏起自己的形影。他就用他躲在黑暗中的那只眼睛闪烁不
定地瞅我。
我茫然望着他,望着这位装成上帝化身的人,神思不定地说:“是的,也许是
这样。不过,你想的这一切和做的这一切,跟电影化妆又有什么联系呢?我实在不
明白这其中的必然关系!”
“这有什么不明白呢?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啦!”
他习惯地耸耸肩,以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斜瞥我一眼,挨个儿拿起酒精灯,蒸
馏瓶,显微镜什么的,举在脸前左摆弄右摆弄。他对我解释说,他已经研究出一套
全新的演员化妆方法。这种方法跟传统的对人的脸部施行外在造形的方法不同,而
是要利用衰老植物的提取液浸润人的肌肤骨骼,使其按照需要萎缩变形,从面部结
构上彻底改变原来的面貌,以适合每一演员所扮演角色的特征要求。
他尽量想使自己的表述方式娓娓动听些,然而日气中处处流露出傲慢之态,不
无得意。
“你瞧,我从无数种正在衰竭和将要走向死亡的植物中榨取其汁,然后加以提
炼分解,使其衰老的因素固定下来,留做永久备用。每当演员需要化妆扮演不同角
色时,只要用我的这种提取液反复点搽在面部的不同位置,便可达到最理想的效果,
让每一个真实人物由演员再现出来!”
我沉矜片刻,反驳地说:“假使真能做到这点的话,是不是也有些大丑恶了呢?
如果一位演员按照你的化妆方法去做,他从此不是将完全改变了自己的相貌,变成
一个又老又丑的人,毁掉自己的一生了吗?”
“哦,这一点你就不懂了!”他格外小心地将手中那台显微镜放回工作台上,
全神贯注俯下身去,以慈父般的态度轻轻拭擦一下它的镜片,这才搓着两手直起身
子,显而易见露出极为满足的笑容。我觉得,连他的微笑着上去也那样古怪,令人
捉摸不透。
“你知道吗啡吗?”他抱着两臂,像是对待小学生那样歪着头考我。
“也许……听说过。它是大麻和海洛因的鼻祖,使人产生幻觉的头一针毒品。
人类在发现并制造它的同时,也就等于制造出了更多的精神病患者!”我皱紧眉头
回答,暗自却奇怪地想: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此时看上去怎么跟一支吗啡针如此
相像呢?
“很好!这就对了!”他自命不凡地点点头,在胜前竖起一根食指。“吗啡本
身来源于一种植物,经人加工提炼,就成为某种神秘的药品。长期使用这种毒品,
人自然难以承受,最终必将精神崩溃。如果合理地注射它,却能起到有效的镇静止
痛作用。 我所创造的这种化妆方法道理也正在于此o”他有意顿了顿,格外加重了
语气,“它的全部目的,就在于合理使用衰老植物所产生的强大作用,在最短时间
内彻底改变电影演员的外在相貌,使其从生理特质到心理因素完美协调地统一起来,
不需进入角色,已经自然而然地进入了角色。等电影拍摄完毕,原有的相貌自会恢
复,不会留下丝毫痕迹……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
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居然表示理解了他的意思。
哦,哦,我懂了,好像模模糊糊看清了他整体思路的轮廓。其实我仍然不大懂,
对他这个人、对他济做的一切事情。我当时也许曾这样想:这个世界是多么离奇啊!
它不但养育着流氓,恶棍,盗贼,形形色色的骗子和伟人,同时也造就了各种各样
的偏执狂,精神分裂者,行为古怪分子和自安意想的病人。总有一个角落合情合理
安排出来,让各类人在自己的天地中自由自在活动。比如说我面前这个盛气凌人的
矮子,是否正属于后一类人中的一个呢?
那天,我从他那里告辞出来,已是满天星斗。我乘坐在电车里,恍若经历了一
场梦,方才的情景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唯一使我感到异样的是我的鼻子。起初我觉
得鼻子很发痒,老想打喷嚏,老也打不出来。后来它不再发痒,却使我产生某种错
觉,总觉得它已不属于我,只不过是勉勉强强安在我脸部中间的一个附着物,定定
的,皱皱的,类似于小黑枣或玻璃球什么的。我一路上忐忑不安地想:它真的已经
开始起招打皱,要变成一个小老太婆的鼻子了吗?它已经像一只小白兔或灰老鼠,
在我眼皮底下蜷缩起身子了吗?我一路上克制着自己,不敢轻易碰它一下。
回到宿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在他家里,当他手忙脚乱从床底下提出一把
茶壶,拿出一只搪瓷缸,放在小铁炉上准备煮一杯浓咖啡时,曾经抬起头,冷不了
冒出一句:“吴艳,我的世界已经全部展现给你,你显然也喜欢上了这一切!不过,
我得提前对你打个招呼:我可不要孩子!听见了吗?我不要孩子!只为从事我的事
业!”那种肯定的腔调,那种居高临下的完成式语气,跟他以前惯用的方式一模一
样。听他的口气,好像我已经完全属于他,成了他随意支配的一部分!可当时,我
说了些什么,又做出哪种反应了呢?呃呃,我竟然没说一句话,只是怔怔地瞪着他。
因为,我的大脑昏昏沉沉,麻木得很,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了。现在想起
来,真使我懊悔不迭。
其后几天,我一直昏昏沉沉,恍格度日。在满脑子乱糟糟的想法中,除过各式
各样的稀奇古怪的鼻子外,再想不起自己经历过什么事情了。
第六节
我对李清明说我准备结婚时,他显然吃了一惊,连续提出许多问题,毫不掩饰
疑惑:这人是谁?你什么时候谈上对象的?怎么这么快就定下了终身大事?我怎么
一直没听你谈过此事?……这可太突然啦!
我说:“我曾对你谈到过此人,你大概记不起来了。
他就是老崔——崔东亮。“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说:“崔东亮?我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我告诉他,
崔东亮就是“电影制片厂”的那位先生。他听后怔了征,激动地嚷道:“吴艳,你
疯了!
怎么会想起来嫁给他呢?他不是已经离过两次婚了吗?“
我苦涩地笑一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法律不允许吗?”
他伸出两手抓住我的胳膊,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你应该仔细考虑一下,然后
再做决定!吴艳,难道你真的喜欢那个人吗?”我把头掉开,目光望着别处,叹口
气说:“我对他根本谈不上喜欢。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决定,我也就不想再改变!”
他的手将我的胳膊攥得更紧,不知是在为我还是为他而感到痛苦,两手抖得很厉害。
我听见他喃喃说:“吴艳,……莫非你就察觉不到我内心发生的变化么?自从踉你
接触后,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中注入了一种年轻活力。时常觉得新生活在向我招手,
决不能再错过对真实爱情选择的机会!……如果你同意,我准备尽快提出离婚申诉,
办理离婚手续。”
我转过头来望着他,有些奇怪地问:“你跟你的爱人感情挺好,为什么突然想
要离婚呢?”
他眼中蒙上了一层阴影,摇摇头说:“爱情与感情其实是两回事。没有爱情的
婚姻是沉闷的,并不能以情感的假象来替代。”
我困惑不解地说:“当初你们的婚姻也并非是父母包办,你跟她难道不是先产
生了爱情,然后才组成家庭的吗?”
他吁了口粗气,缓慢说:“人在年轻的时候,其实并不理解什么是爱情,更容
易陷入盲目冲动,被异性间的神秘感所吸引。等到组成家庭,共同生活在一起,才
发觉双方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二十多年的家庭生活成了压抑苦闷的漫长过程。”
“我跟你的看法不同。我反而觉得,你的妻子是一个极为智慧的女人,她的气质,
修养,以及各方面的品位层次并不见得比你低,只是你没意识到罢了!”我说。
他不太同意我的看法,反驳说:“你仅见过我妻子一面,何以下此断言呢?”
我将目光移开,轻声说:“虽然我只见过你的妻子一面,她却给我留下了极深
的印象。女人的直觉能力是很强的,我对人的判断一向没有发生过失误!”
说这话的时候,我跟他呆在一个很大的公园里。正是早春时节,湖水泛绿,小
草到处生发,东一簇西一簇拱破潮润的泥土,点缀着隔年残留的枯黄败叶。黄昏将
至,夕阳沉落在远处林消旁,将幽静的湖水镀染上一层金辉。公园里游人寥寥,湖
中心散荡着几叶小舟,春天的气息从湖边的淤泥里散放出来,轻微的浪波有节奏地
拍打着湖堤。
我坐在湖边的一张长椅上。李清明站着,将两手插进风衣兜里,显得们然若失。
沉默片刻,他又开口说:“吴艳,真想不到你会选择这样一个人做自己的终身伴侣。
你从来都没考虑过我对你倾注的感情吗?”
我的身于动一下,反问道:“你的意思是指什么呢?”
他沉重叹息着,沉思地望着湖面说:“这个问题,我其实已经考虑好久了。我
越来越感觉到,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你。如果你表示同意,我非常希望今后能跟你
~起组成新的生活。”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平静地说:“这不可能!我决不做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
者!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你的妻子是一位极难得的女性,你难道就没发现她的可
贵之处吗?”
他激动地嚷起来:“吴艳,你对那个人了解吗?以他的习性和社会地位来讲,
他能给予你什么呢?你跟他一起生活,就等于把自己推入了苦难之中!我不能看着
不管!
我冷冷说:“这是我个人的事,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所以也没必要让谁来干
涉!……你之所以要那样做,仅仅是为了救我吗?”
他用伤感的眼神望着我,垂下头,低声说:“对不起,吴艳,我并不是这个意
思。如果你能站在我的感情角度考虑一下的话,你就会理解我此时的心情。”
我望着这高大的中年男人沮丧的样子,声音不由放柔和了。我说:“如果我站
在你妻子的角度上看待这个问题,将会付出双倍的痛苦。女人的心息是相通的,从
见过她一面后,我就为自己无意中伤害了她的感情而自责不安。我的痛苦来自于对
良知的自问自答!”
他不吭气了,低头思索着我的话,沉默良久,闷闷不乐地说:“你的看法总是
尖锐准确的,可你也是个性格古怪的女孩。人活在这世界上,哪个不是总想着自己,
可你却处处要为别人考虑。……走吧,吴艳,呆在这里让人感到太沉闷了!
我站起来,陪他沿着湖堤慢慢散步。走到一座无人的凉亭踉前,他站住了,望
着我说:“我真搞不明白,你为什么竟�